白非存心探秘,仗着绝顶轻功和决心,飞渡池面,穿入瀑布,在险死还生的情况下,果然发现了一个神秘洞穴,他自恃武功,孤身犯险,哪知身未入洞,已被人点中穴道,扔在地上。
白非出道以来,被人点中穴道这还是第一次,尤其是在这种情况之下,他自然难免惊骇,身上仍在隐隐作痛,地上的气味,也令他作呕,这种苦头,出道以来都是一帆风顺的白非几时吃过?
突然,他卧倒的身躯被人翻了个身,睁开眼睛,一只枯瘦的手在他脸前一晃,一人桀桀地发着极为刺耳的笑声。
白非随着那笑声看去,洞中虽黝黑,他仍可看出那人怪异的身躯,那是一个极为枯瘦的老者,笑的时候,嘴角几乎咧到耳根,两边颧骨高高耸起,活像一只深山里的猿猩。
顺着脖子往下看,身上竟没有穿衣服,黝黑而枯干的皮肤里,一根根肋骨历历可数,然而,在瘦得已经干了的胸膛之下,却有一个西瓜般的大肚子,肚子下的两条腿,却又像插在西瓜上的两根竹竿。
白非倒抽了一口冷气,头皮发胀,他生长在武林大豪之家,生平见过的怪人也算不少了,见了天赤尊者,他已觉得是天下最怪的人,哪知此番的这人,却又让他开了眼界。
他在打量着人家,人家可也在打量着他,忽然伸出两只鸟爪般的手,笔直地向他抓过来,白非吓得心头打鼓,可是穴道被闭,连躲都无法躲,索性闭上眼睛,在这种自身已无能为力的情况之下,他只有听天由命等待着命运的安排。
那人枯涩的手掌在他咽喉一握,白非暗叹了口气,只要那人五指稍稍一紧,自己的生命便是结束了,对生命的热望,对慈亲的怀念,对爱侣的相思,在这一刹那之间,像是一阵突然暴发的洪水,冲得他心神混混沌沌的迷惘一片。
那两只手在他喉头稍稍停留一下,却往他肩头溜去,他方透出一口气,那人桀桀的笑声又起,嘶的,他那已经湿透了的长衫竟被撕了开来,他再睁开眼,那张猿猩般的脸,正在他眼前晃动着,无比难听的笑声,刺得他耳膜隐隐发痛。
他只得再闭起眼,一只手伸向他胁下,他长衫竟被脱了下来,接着是里面的短夹袄、长裤、布袜、薄底的便履,都被脱得干干净净,只留下一条犊鼻裤,还穿在他身上。
白非在此刻真是既惊、又怒,又有些羞愧,他不知道这怪人脱他的衣服干什么,悄悄睁开眼来,那怪人正手舞足蹈地将从自己身上剥去的衣衫穿在自己身上,高兴得竟像穿了新衣的顽童,白非忖道:“这厮大概有许多年没有穿衣服了。”看到他的样子,不禁觉得有些好笑,想到自家的遭遇,却又连一点儿笑意都没有了。
那人身躯畸形无比,穿起白非的衣服,自然极为不合身,可是他却左顾右盼,像是觉得自己已经很漂亮了,白非想起“沐猴而冠”这句话,真是哭笑不得,眼光动处,却看到那怪人的手又缓缓向他伸过来,而且又是伸向他的咽喉。
他知道在他面前的这人即使不是疯子,却已和疯子相差无几了,而一个疯子或者半疯的人做出的事,是人们永远无法预料得到的,因此,有谁知道他这次的一伸手不是向自己作致命的一击呢?
他又闭上眼,那怪人桀桀地笑着,竟说出话来:“不要害怕,我不会弄死你的。”他说话的声音除了刺耳之外,竟还有些生硬,真像一只居然学会人言的猴子,但白非却觉得有些高兴,他总能够说出人话来,这对白非说来,他居然和自己说话已是意外,至于话中的含义,白非却不管了。
那怪人一把从白非头上攫去了那顶白非戴的宝蓝色方巾,一面又道:“好不容易有个人来陪我,我怎么舍得弄死你呢?”他大笑着,这笑声使得白非全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看你年轻力壮的样子,总不会比我先死,哈--我死的时候,总算有个人陪我了,这么多年--”他的语调突然低沉了下去,变得有些凄凉的味道,又说道,“究竟有多少年啦,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喂,我在这里到底有多少年啦?”
白非迷惘地睁开眼睛,迷惘地望着这怪人,心里一连串地升起了无数个问题:“这怪人是谁?他为什么会被关在这坟墓般的洞穴里?他被关在这里难道有几十年了吗?怎么他还没有饿死?邱独行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为什么他每天都到这里来一趟?”
白非不能回答这些问题,也没有回答那怪人的问题,那怪人却又桀桀地怪笑起来,说道:“管他哩,十年也好,二十年也好,我在这里多舒服,吃了睡,睡了吃,一点心事也没有,不比你好多了吗?你呀,每天还要为我担着心事。”
说着话的时候,他双眼空洞地注视着远方,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别人说话,但是白非知道,他话中的“你”绝不是指的自己,“那么他指的是谁呢?邱独行吗?”白非暗暗猜测着。
那怪人两只手拿着白非那顶文士方巾,不住把玩,举了起来,想戴到头上去,但是他头上的头发却比鸟窝还要乱,于是他勾起五指,去整理头发,整理了半天,头发却像是比以前更乱了。
他烦恼地将自己的头发一揪突然闷哼一声,身子像是突然涨大了两寸,头上的头发,竟一根根的直立了起来,伸得笔也似的直,像是一根根插在头上的钢丝,一吐气,那头发软软落了下来,果然整齐了,怪人得意地笑着,仿佛对自己的这一个创举颇为欣赏,胡乱地将方巾戴到头上去。
白非暗地吐了一口长气,“是先天真气,”他思索着,“数十年来能将先天真气练得如此精纯的,我还没有听到过。”于是他对这怪人更怀疑,甚至对他自身的安危,都看得淡些了。
但是,用不着多久,一种缓缓的恐惧就像冬天侵袭着秋天似的,不知不觉地啮食着他的心:“难道我真要在这里陪这怪物一辈子吗?”此刻他已确信这怪人不会弄死他,但是这怪人要他做的事,却并不见得比死好多少。
“这怪物功夫恁地精纯,却为什么不自己设法跑出去?”他越来越奇怪,哪知那怪人又蓦然在他身上拍了两掌,竟将他的穴道解开了。
隔了许久,他才敢坐起来,悄悄转动着头,打量着这洞穴,那怪人桀桀地说道:“这地方还不坏吧?保管你住得舒服。”
白非可不这么想,天下若有任何一个人认为这地方住着舒服,那么这人不是疯子,就是撞着鬼了,他暗暗调息着自己的真气,那怪人坐在对面望着他,根本不理会他在做什么,一会儿伸手抚摸着那西瓜般大的肚子,喃喃地不知在说些什么。
真气舒散地运行了一周,白非的身躯里,又满蓄了惊人的活力,“试试看吧!”他暗忖着,左手一按地面,身躯飘起,右手抢出如风,飕然一声,击向坐在他对面的那怪人鼻畔,食拇二指,微微分开,正是点向那怪人鼻畔闻香、沉香两处穴道。
除了制倒这怪人之外,他别无他法可以逃出此间,入口的那洞是那么小,他绝无可能一穿而过,若不能一穿而过,那么这怪人势必要将他抓回来,是以他奔雷驰电般发出一招,他已看出这怪人的功力,若非出其不意,得手的希望很少。
这一招念动即发,可说是快得无与伦比,那怪人眨着眼睛,不避不闪,手一抬,大拇指高高竖起,所放的位置,却正是白非那一招发尽后,他手肘间的曲池穴一定要到的位置。
他拿捏的位置和时间那么妙,白非知道不等自己点中人家,人家就已点中自己的,右手划了个半圆,斜斜弯曲,盘着的双脚却向外一蹴,猛然踢向那怪人的前胸致命之处。
这一招变招之快,更是快极,噗的一声,白非的双脚果然踢在那怪人身上,他这一脚的力道何止千斤?就算是一块巨石,怕也要被他踢碎,但此刻白非却暗叫一声,糟,他知道他这一招已经得手,但是自己的脚踢在人家身上后,那感觉竟像是踢在一团揉湿了的面粉上似的,虽然舒服得很,然而这种舒服白非却宁可没有享受到。
白非非常清楚自己这一脚的力量,失色之下,手掌一按地,引气上腾,哪知身子却动也不动,两只脚竟被那怪人吸住了。
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这一身已足以傲视武林,掌毙天赤尊者的武功,在这人手下连两招都没有走完已自被制,他却不知道这畸形的怪人,在这潮湿阴暗的洞穴里被困竟已达一甲子,这一甲子来他吃尽了任何人都无法吃的苦,也练成了一种前无古人的绝顶功夫,就算昔年威慑天下的奇人七妙神君,内功已臻化境,但比起此人的,精纯或有过之,奇诡却还不足哩,白非骤遇这种身手,自难抵敌了。
须知武学最难练成的,就是先天之真气,这在道家称为罡气,无坚不摧,无物不克,是由内家的后天之气上一步步扎成根基而练成的。这怪人数十年来,却由另一途径达成此境界,虽是由邪而入道,但殊途同归,威力与自道家的罡气相比并不逊色,只是还没有为世人所知而已。
那怪人桀桀地又连声怪笑着,笑声一起,气劲消失,白非双脚被吸引的力道,也骤然消失,砰地落到地上来。
白非全然被惊吓住了,动手的勇气,消失得干干净净,那怪人望着他直笑,咧到耳根上的嘴角,泛起了一些白色的泡沫。
“看样子你是嫌这地方不好,是不是?”他怪笑着说,“可是我包管你在这里住得舒舒服服的,每天还有好东西。”以手为板,居然击节而歌了起来,白非皱起眉头,恨不能把耳朵堵上,爬起来远躲到另一角落里去,发着闷气。
四周全是山石,除了那一个小洞穴之外,此洞穴就绝无其他的通道,白非的心低落了,除了制住那怪人之外,他别无其他的办法出去,而那怪人武功深不可测,自家却又根本不是人家的对手。
那怪人拍着手掌,唱着歌,大肚子一挺,将白非衣衫上的纽扣震掉了三粒也不管,望着白非笑道:“你肚子真小,可是你不要难过,在这里住上三个月,我保管你肚子就大起来了。”
白非索性把他当做疯子,根本不去理他,然而脑海里却禁不住想到他:“看样子他在这里已困了不少时候了,他吃的是什么东西呢?”须知那怪人先前吃的东西,也就是白非以后要吃的东西,他当然关心,到处望去,却望不见有任何可吃之物。
他无聊地坐在地上,想做些调息功夫,一颗心却怎的也静不下来,过了一会,他才发现他肚子竟饿得厉害,他当然不好意思说出来,忍着饿,坐在那里,可是这种生理的现象却非人力可以控制的,白非的肚子,竟咕咕地叫了起来。
那怪人还在唱着歌,白非希望他没有听到,哪知他耳朵奇灵,停住歌声笑道:“你肚子饿得好快,刚进来肚子就饿了,我上次吃饭到现在的时候,起码有你进来的时间一百倍长,到现在还没有饿哩,我看还是等一会我们一道吃吧!”
白非不想起饿还好,此刻一想起来,肚子好像刀刮得一样难受,口水一阵阵跑出来,又咽回去,肚子像是已被刮得两边穿洞了。
那怪人咧开大嘴笑着说:“你别急,等一会我弄好菜给你吃。”他闭起眼睛来,缓缓说道:“香酥肥鸡,脆皮鸭子,还有一大碗清炖火腿汤。”白非也不禁闭起眼睛来听,口水出来得更快,眼前仿佛现出香酥鸡和脆皮鸭的样子来。
他不知道这怪人能从哪里弄这些东西来,但却深深盼望着他能快些弄来,他自慰地忖道:“也许他真能弄来,不然他肚子怎么吃得这么肥?”悄悄用眼睛一瞟,那怪人的肚子果然肥得厉害。
他又坐了一会,酸水代替口水流出来,那怪人却仍在那里哼着歌,一点儿也没有弄香酥鸡的样子,白非希望破灭了一大半,忖道:“他不过在说胡话而已,他能弄香酥鸡,怎么不设法自己跑出去?”暗叹了一口气,后悔没有吃过早点再来。
他闭起眼睛,迷迷糊糊的像睡着了。也不知过了多久,那怪人却叫道:“小伙子,快起来,老爹要开始做香酥鸡了。”
白非精神一振,腰也直起来了,那怪人却嬉笑着道:“不过,你要先叫我一声老爹我才做,不然--反正我肚子也不饿。”
白非气往上撞,忖道:“我宁可饿死,也不叫你老爹。”转过身子,面对着壁,不去看他,耳中却听得那怪人阴阳怪气地说道:“你不知道,我做的菜可好极了,香酥鸡又肥又嫩,用手一提往下直滴油。”他自己也禁不住咽了一口口水,闭起眼睛又道:“清炖火腿汤你吃的时候可要小心,小心把你的鼻子都鲜掉。”
白非越听越难受,饿得金星乱冒,仿佛都是一只只香酥鸡的影子,那怪人却越说越高兴,最后竟将这些话编进歌里,唱了起来。
白非长叹了一口气,忖道:“反正他年纪这么大了,我叫他一声老爹也没有关系。”回过头去,老爹两个字在他舌尖打转,却说不出口来。
那怪人又笑道:“快叫呀,叫完了我就弄鸡给你吃。”白非闭起了眼睛,咬着牙,恨恨地叫道:“老爹!”那怪人呀了一声,却说道:“这样不行,要叫得温柔一点,亲热一点。”
白非几乎气炸了肚子,恨不得一拳打过去,然而肚子叽咕乱响,头也有些晕了,四肢也有发着虚,像是大病初愈。
“老爹。”他像蚊子一样叫了出来,脸不禁发红,立刻暗骂自己,“你是什么东西,为了香酥鸡就叫人家老爹。”
那怪人哈哈大笑着,站了起来,说道:“好,乖孩子,老爹替你做鸡吃。”白非眼睛直勾勾地望着他却见他暴喝一声,双臂一张,身形像是涨大了一倍,白非刷地也站了起来,凝神而立,他怕这怪人要对他有着什么不利。心中对这怪人的功夫着实害怕,惊忖道:“他练的这是哪一门功夫?”
那怪人这一运气,本来已是干枯得打皱的皮肤,此时却蓦然涨了起来,皮肤像是有一颗颗弹丸在跳动般,闷哼了一声,额上的青筋都暴了出来,白非更惊,这情形只有在内家高手临敌时才会发生,此刻洞穴中,除了他自己之外,却只有白非一人,白非当然吃惊,他却未想到,人家要是对他不利,十个白非都早已送了命,还会等到现在这么费事。
那怪人猛地一伸手,居然已够着洞穴之顶,伸手一掀,他竟将一块方圆十丈的大石掀下,缓缓托了下来,额上的青筋越发明显,白非看得目瞪口呆,这块巨石重量何止千斤?这怪人不知用了什么手法,却能将它托了下来。
那怪人缓缓将巨石放在地上,白非只能贴壁而立,因这块巨石几乎占了洞穴大半地方,此时已天光大亮,秋日的阳光从洞穴的顶部照进来,白非看着这怪人的行径,竟连逃走都忘记了。
那怪人放下巨石后,立刻喘了一口气,身形稍微松弛了些,却又马上暴起,左手一张,闪电般地在洞穴顶部的侧面一掏,右手手掌,竟是扬掌待发的神色,蓦然一声暴喝:“出来。”一团金光灿然的东西被他抓在左手上。
白非神摇意驰,盯着怪人的手,那怪人两只精光炯然的眸子,也紧紧盯在自己手上的那团金光灿然的东西上面,右掌微微又扬起一尺,似乎那被他抓在手上的东西极为凶猛,是以他不能不如此慎重似的,白非到这洞穴里来还不到十三个时辰,然而他在这十数个时辰里所遇到的奇怪问题,却比他一生中还多,白非自幼即有神童之目,天资绝顶,然而此刻却也不禁被这些像是根本无法回答的问题冲昏了头。
“这怪人武功绝世,既能将此洞穴的顶部掀开一洞,却为什么不自己走掉,而在这个阴湿幽暗的洞穴里,被囚这么多年?
“这么多年来,这怪人以何为生?他手里拿着的是什么东西?看他如此慎重的样子,似乎虽然对这东西非常警戒,然而却也将这东西看得极为贵重,这东西为什么会对他这么重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