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子又吃又喝,石慧虽然饿,可再也不敢吃一口了,那女子也不管她,吃完了,将锅里剩下的一点肉汤往烧柴上一倒,连连叫道:“可惜!可惜!”锅也不洗,碗也不洗,又放进大布袋里。
石慧眼睁睁望着她,心里想走,又不敢,她有生以来,几曾遇过这样的事?心里直感委屈,眼圈儿都红了,像是要淌眼泪的样子。
那女子将东西都收拾好,拿起大布袋往背上一背,石慧松了口气,暗忖:“这一下她可要走了。”
哪知那女子冲她一笑,道:“你可别想丢下我一走就算了,我寂寞得很,要个人陪陪我。”
石慧勉强张口想说话,那女子却一板面孔,道:“你要是像男人一样,随随便便就把我丢了,我就要杀死你。”
石慧头皮发麻,不知该怎么样好,那女子两道柳眉几乎倒竖了起来,道:“天下的男子呀,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她转过头向石慧道:“你人漂亮,年纪又轻,千万别上男人的当呀!”
这女子有时神智不但非常清醒,而且智慧也像比别人高,可是有时候说话却又颠三倒四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再加上她这一身打扮,石慧暗忖:“她一定是个疯子。”但疯子又怎会有这么深湛的功夫呢?石慧真的有些迷糊了。
那女子摇摇晃晃地走了几步,眼角不时去瞧石慧,石慧有些怕她,只得乖乖地跟着她走。
那女子笑道:“看样子你轻功也不错,跟着我来吧。”身形一动,快如闪电,向前掠去,霎时已消失了身影。
石慧大喜,身形猛转,也以极快的速度向相反的方向奔去,几个起落之间,她暗忖:“这下我可逃开了吧。”
念头尚未转完,身侧已有人冷冷说道:“我早就告诉你说,你想跑可办不到。”
石慧一回头,却看到那女子又来到她身侧。
石慧的轻功,在武林中已可算是第一流的了,但这女子的轻功,更像是不可思议,石慧又气又怕,忽然心中一动,暗忖:“妈妈给我的药,我还没用完,正好给她用一点。”
她自幼耳濡目染,将人命看得一文不值,想到此处,她不再反抗,跟在那女子后面,但是那女子轻功太高,她又根本追不上,极力地施展出功夫,但是她究竟是个女子,年纪又这么轻,虽然一时间还不会怎样,但现在她却已叫苦连天了。
那女子走了一段,又歇了下来,再走了一段,她道:“肚子饿了,我们烧东西吃罢。”
石慧一怔:“她肚子怎的饿得这么快?”
那女子身形四下流走,一会儿,竟被她弄了三块平平正正大石块,又去找了些枯柴,拿起瓦锅,又烧起狗肉来。
她升起火,煮起肉来,石慧心里好生气,但气却只能气在心里而已,一句话也不敢说出来,怔怔地站在她身旁。
那女子脸色愈发青了,又好像有点冷,她伸手一拉石慧道:“你怎么不坐下来?”
石慧一缩手,因为她的手竟凉得可怕。
她不甘愿地坐在那女子身旁,火越烧越旺,她从布袋中取出那一大片生狗肉,随手切去,那肉竟应手而被切成一块块的,生像她那一双玉手竟是利刀似的,石慧更是吃惊,暗忖:“这女疯子的功夫怎的这样惊人。”连这名满江湖的两位武林高手的后人,却被这种不可思议的功夫震住了。
那女子又从布袋中取出一个皮囊,里面竟满装着水,又拿出了几个小罐子,里面有盐、有佐料,石慧暗忖:“这布袋里还有什么东西?”诧异地望着那布袋,又不敢动手去看。
不一会,瓦罐里的香味又自溢出,石慧虽然知道这是狗肉,也禁不住这香味的诱惑,直流口水,她生平没有吃过狗肉,虽然觉得很恶心,但这种南方的异味,她竟有再吃一次的想法。
忽然那女子眉头一皱,不悦地说道:“怎么又有人来了。”
石慧留意倾听,却听不出一丝声音来,方才暗忖:“这种鬼地方还会有什么人来?”念头未转完,突然听到有马蹄行走的声音。
她不禁暗暗钦佩这女子听觉之敏锐,自己也是从小练武,旁人听不见的东西,自己也能听出来,但和人家一比,却差得太远了。
马蹄声本来不是冲着这方向而来,但到后来,蹄声却越来越近,那女子冷笑一声,道:“又有几个馋鬼来了。”
片刻之间,就来了几匹马,从马上人坐在马上的姿势看起来,这些人马上的功夫都极好,石慧不免睁大眼睛去看,那女子却低着头,动也不动,注视着锅中即将沸腾的肉汤。
那几匹马来到近前,其中一人道:“好香的味道,俺又累又饿,有东西吃真是再好没有了。”一口的关东口音,而且语气之中,仿佛只要有东西,他就能吃似的,至于人家让不让他吃,那全都不放在他的心上。
那女子冷笑一声,目光隐隐露出杀机,低骂道:“臭男人。”
石慧暗笑:“这女疯子怎么对男人这么样恨法。”
那几匹马上的骑士刷地一齐下了马,身手干净利落之至,他们共是四人,手里挥动着马鞭子,大剌剌地走了过来。
石慧暗啐一口,也觉得这些人极为讨厌,这些人不知道自己倒霉的时候已经快到了,还高兴得很,其中一人身躯最为彪壮,扯着大嗓喉道:“今天俺兄弟真是走运,不但有吃有喝,还有这么漂亮的两个娘儿们陪着,想不到这趟到这里来,还有点收获。”
另一人怪声笑道:“俺对娘儿们倒不感兴趣,只要老三的酒带来就行了。”这班粗豪小子,四肢虽甚为发达,头脑却迟钝得很,可没有想到在这种荒凉的地方,人家两个女子敢孤身坐在这里,难道没有一点仗恃吗?兀自笑着、叫着,像是突然看到什么宝藏似的。
先前那彪形大汉又笑道:“俺兄弟真是青菜豆腐,各有所喜,老二、老三喜欢喝酒,俺和老四却喜欢酒字下面那两个调调儿。”说着话,粗声大笑着,一屁股坐在石慧的身边。
石慧以为那女子必定会发作,哪知那女子却笑了起来,笑的声音轻轻的,道:“肉就快煮好了,爷们等一会再吃吧。”
那大汉甩着眼睛望着她,笑道:“这娘儿有点儿意思,喂!你怎的不穿件漂漂亮亮的衣服,以后你跟着俺,不但管保你有吃有喝,还得管保你打扮得标标致致的,哈,哈。”他敞开喉咙大笑了几声,又道:“今天你遇着大爷们,真算你走了运了。”
那女子便轻轻地笑着,石慧一肚子闷气,依着她的性子,不把这些粗汉一个个撕成两半才怪,但她看到这女子的样子,却只得将闷气留在心里,暗骂:“这女疯子到底是什么玩意儿?”
另外三个大汉也坐了下来,那嗜酒的老二怪笑着说:“你们遇见俺大哥,可真是走运了,俺大哥在关东有名的温柔体贴,是个风流多情的大英雄--”说着,他又大声笑道:“老三,快把酒拿出来,咱们干咱们的。”
石慧望着老大的尊容暗忖:“这还叫温柔体贴,风流多情呀?”一恶心,连隔夜的饭都快吐出来了,连忙将身子移开了点儿。
哪知那老大却伸出一只毛茸茸的粗手过来,笑道:“小娘儿们,别害臊,大爷又不会吃了你,管保玩得你舒舒服服的。”
石慧面目变色,方想动手,却见到那女子朝她使了个眼色,其中仿佛有着什么深意,只得心一松,将手收了回来。
那女子轻轻一笑,道:“爷们都是从关东来呀,这么远巴巴地跑到这种鬼地方来干什么呀?”
另一人想必是老四,笑着接口道:“来看你呀。”两只眼睛,几乎眯成一条缝了。
老大却一本正经地说:“大爷们是别人特别请来办事的。”他故意叹了一口气,做出十分了不起的样子说道:“想不到中原武林中,都是脓包,真遇上了事,还得让大爷辛辛苦苦地从关外跑来。”
石慧面色又一变,悄悄伸出手去,在瓦锅的边缘摸了一下,那锅里肉汤已在翻滚着,显见得肉已经可以吃了。
“肉已经可以吃了,老三,快动手。”老二接过酒囊,呷了一大口,飕的一声,从怀中拔出一个解腕尖刀,自锅里挑了一大块肉出来,又似乎嫌太热,放在手上慢慢凉着。
其余三人也各自拔尖刀,老大笑道:“这肉可烧得真不错,过两天大爷事办完,把你接回家,天天给大爷煮肉吃。”
石慧暗中冷笑一声,脸上的神色,令人难测,只是那四条粗汉正自兴高采烈,根本没有注意到她面上的表情罢了。
那女子笑道:“你们也是接到了‘黑蛇令’吧?”面上露出一个极为奇怪的表情。
那四个汉子倒真吃了一惊,同声道:“你也知道?”
那女子又一笑,自怀中取出一物来,黑黝黝的,发出金属的光。老大更吃一惊,刚伸手想去接过来,怎的惨叫了一声,倒在地上了。
这一下,可轮到那女子有点吃惊,另外三个大汉方喝骂道:“臭娘儿们,你们--”还没骂完,三个人也一齐惨呼着倒在地上了。
石慧冷笑一声,骂道:“臭男人!”
那女子咯咯笑了起来,道:“真看不出你来,小妹妹,你还有这么一套。”
石慧所施的毒,岂是小可,那谢铿以何等功力,只是闻了一下,已自中毒不支,这四条粗汉竟吃了下去,此刻早已全身发黑,死去多时了,那女子朝他们的尸身看了一眼,转过头来,静静地看着石慧,眼中竟露出喜悦的光芒。
石慧此刻对这女疯子非但不像方才的恐惧、怀恨,而且甚至微微有些好感了,微微笑道:“对不起,这锅子恐怕再也不能用了。”
那女子咯咯笑道:“你以为我不知道吗,天下除了无影之毒外,再没有一种毒药能这么厉害了,喂,我说小妹妹,你是无影人的什么人呀?”
石慧又一惊,暗忖:“她怎么什么都知道?”
那女子睁着一双明如秋水的眼睛,静静等着她的答复,石慧看得出她绝不像其他的人对她妈妈有着又恨又怕的恶意,遂说道:“她是我的妈妈。”语气之中,对她有这样一位妈妈,颇为自豪。
那女子哟了一声,笑道:“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了,做得又干脆,又利落。”石慧一笑,那女子又笑道:“我早就想看看你妈妈,却想不到妈妈没有看到,反而先看到女儿了。”
石慧一笑,问道:“你能告诉我你是谁吗?”
那女子目光中,立时又露出那种幽怨、凄凉和迷惘的样子,喃喃低声道:“我是谁?我早就死了,现在已经不是我了!”
石慧倒没有因着这莫名其妙的话而惊异,因她早就知道自己的问话一定得不到回答的,低头一下,那黑黝黝的铁牌仍在那女子的手上,脑海中晃过黑蛇令三字,心里模模糊糊的有些儿印象,仿佛以前也听说过,只是这印象已经很难记忆清晰了。
于是她问道:“这就是江湖上传说的黑蛇令符吗?”那女子一点头,石慧又道:“你是不是也因为这黑蛇令符到来这里的呢?”
那女子眼中精光暴射,道:“他配叫我吗?”随又低低说道:“我来这里,是为着另一样事。”眼中又现出那种神色。
石慧悄悄接过那黑蛇令,极有兴趣地把玩着,一面问道:“这黑蛇令到底是怎么回事呀?以前我好像听爸爸说过,不过现在又忘了。”她现在对那女子已无恐惧,又恢复了她那种天真娇憨的态度。
那女子望了她一眼,眼中竟有些慈爱之意,仿佛虽然不愿意说话,但却也不忍拂了这天真少女的心意一样,缓缓说道:“当时江湖中最好的帮会天龙会,因掌门人清理门户而瓦解了,天龙门下千百万兄弟,顿时没有依靠,那时武林中有个很年轻,但是武功却极高的人,叫作‘千蛇剑客’的--”说到这千蛇剑客,她倏然顿住了话,脸上满是怨毒之情。
石慧接口问道:“这千蛇剑客的名字我倒听过,他是不是和当时江湖上最负盛名的一对侠侣白羽双剑齐名,被武林中同尊为‘武林三鼎甲’的那人,只是他们不是都早已隐迹江湖了吗?”
“武林三鼎甲!”那女子呻吟似的低语了一句,面上流露出令人难解的神色,然后点了点头道,“对了,就是此人,他以一柄灵蛇剑和一袋灵蛇镖得名。”她又顿了顿,指着那黑蛇令道,“那,这就是他当年以此做尽坏事的灵蛇镖了。”
石慧极有兴趣地倾听着,那女子又道:“因为他武功太高,虽然坏事做尽,可没有人敢说他什么,他名声更高,虽然那仅仅是臭名而已,但是等到他网罗天龙门的所有兄弟,自组了个灵蛇帮之后,他居然一本正经、满面道学地做起好事来了,江湖中人却很高兴,哪知他坏事做得更多,只不过是暗中行事,没有人知道罢了。
“于是,别人竟将他尊为武林三鼎甲中的状元,他也就表面做得更好,后来--”她又顿了一下,目光闪动了许久,才接着说道,“后来不知因着什么,此人竟失踪,灵蛇帮那等赫赫的声威,也因着他的失踪而风消云散了。”
石慧听得出神已极,此时接口道:“我好像听爸爸说过,他的失踪,和当时也一齐隐迹的白羽双剑有着关系,是吗?”
那女子一转头,不让石慧看到她面上的表情,道:“这个我也不太清楚。”石慧哦了一声,像是因为听不到故事而失望得很。
许久,那女子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石慧突然道:“现在这黑蛇令怎么又重现了呢?”
那女子沉思着,像是根本没有听见她的话,她等了下,又问了一句,那女子缓缓抬起头来,道:“这个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不知道那厮又在玩什么花样,我本来以为他只请了中原武林的人物--”她目光扫了那四具尸体一眼,又道:“却想不到他连关东的马贼都给请了来。”
石慧又哦了一声,道:“这一下这里可要有热闹好看了吧?”
那女子苦叹了口气,道:“只怕这热闹还不会太小呢!”低下头,又陷入回忆里去,像是回忆虽然使她难受,但也有令她觉得甜蜜的地方。
这两个女子年龄不同,身世也迥异,但性情上却有着许多相同的地方,那女子抬起头来,一笑道:“今天恐怕是我话说得最多的一天了。”石慧望着她美丽的面孔,心里又加了几分好感,那女子又叹道:“多少年来,我都没有和人说过话哩。”
四野虽然仍极阴凄,然而这堆柴火的旁边,却像充满着得意。
虽然,那四具显得极为狰狞可怖的尸身,仍然倒卧在那里,然而人们只要心中温暖,其他的任何事都不放在心上了。
“你要不要跟我去看看热闹?”那女子缓缓站了起来,问着说,石慧心里何尝不在这样想,立刻道:“好极了,你带我去吧。”将回家的事,忘得干干净净,也站了起来,此刻,已经是傍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