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个红裳少女秋波流转,掩口一笑,躬下腰去,朝云中程一福,娇声笑道:“我当是谁呢,原来是云少侠,您怎么也来了?您看,这颗小珠子多好玩,是您的吗?送给我们姐妹两个好不好?”
云中程心中虽然惊疑不定,但这仁义剑客,毕竟不是等闲的角色,面色微变之后,瞬即恢复镇静,亦自抱拳笑了笑道:“多日未见,两位姑娘越发娇艳了。这种鲜血淋漓的地方,两位怎么也有兴趣前来呢?”
这两个红裳少女咯咯一笑,左侧那个纤手一缩,将手中的红珠收入怀里。云中程双眉暗皱,却见她已娇笑道:“云少侠,您不说这珠子是不是您的,我们可就要收下了。”
右侧那少女伸出一根手指,在自己嫣红的面颊上划了划,笑道:“云少侠,您看这个丫头脸皮厚不厚,随便在地上捡起一样东西,居然就算是自己的了。”
左侧的少女一撇嘴,道:“你呢?你刚才不是也和我在抢,现在没有抢到,就眼红了是不是?云少侠,我告诉你,普天之下,就数她的脸皮最厚了。”
云中程干咳了一声,缓缓道:“这粒珠子,虽非在下所有之物,但却——”
他心中忽然一动,将自己已经说到口边的话,咽了回去,改口道:“是自然应该归两位所有了。”
左侧那少女秋波流动,娇笑道:“谢谢您啦——”
语犹未了,突然面色大变,目光直勾勾瞪在一处。
另一个少女眼睛随着她一转,嫣红的面颊,又立刻泛出一阵惊恐之色。
仁义剑客拧腰转身,目光一瞥,却也不禁大吃一惊,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只见那栋仍在燃烧着楼阁的熊熊火焰之中,此刻竟缓缓走出一个人来,长身玉立,目如朗星,身上穿着的一件隐带光泽的玄色长衫和那顶玄角方巾,竟连半点火星子都没有。
只见他缓缓走出火窟,极为潇洒从容地举步而来,炯然生光的一双俊目,在那两个红裳少女身上一转,随即盯到云中程手中所持的那口远较寻常宝剑为短的龙纹软剑上。
两个红裳少女对望了一眼,面上便又回复她们仅有的那种温柔甜笑,朝云中程笑道:“云少侠,我们走了,过两天我们再下山来拜谒云老爷子,请您回去代我们向他老人家问好。”
四道秋波,电也似的向那玄衫少年身上一扫,脸上又一扫,柳腰轻摆,一齐如飞掠去。
那玄衫少年微微一笑,目光中微微有些赞赏的意味,像是在赞赏这两个红裳少女的轻功之高,又像是在赞赏着她们的聪明。
然后,他转回身,朝云中程当头一揖,朗声笑着说道:“小可冒昧,阁下想必就是仁义剑客云中程云大侠吧?”
云中程微微一愣。方才他眼看这少年安步自火中行出,此刻又见此人一见自己之面,就能直呼出自己的名字来,心中不禁既惊且怪,呆呆地愣了半晌,竟没有说出话来。
这玄衫少年微微一笑,又道:“小弟初入江湖,对武林侠踪,虽然生疏得很,但云大侠手中的这柄比寻常剑短了六寸,却比寻常剑锋利百倍的龙纹软剑,小弟却早就从先父和家师口中听到过,是以小弟一见此剑,便猜出阁下定必就是仁义剑客了。”
云中程心中暗忖:“原来他是认得这口剑。”
目光上上下下在这位玄衫少年身上一转,只见他潇洒挺立,有如临风玉树,言笑谦谦,却带着三分儒雅之气,不禁大起好感,又自忖道:“这少年的武功,虽然还不知深浅,可就从他方才从火中安步而走的神态看来,这少年显然怀有一身绝技,却偏偏又没有半点狂态。唉,近年江湖中,后起高手,固是极多,可是这少年气度之高,却不是任何人能及的。”
这念头在他心中一转,目光抬处,只见这位玄衫少年仍含笑望着自己,忙也笑道:“小可正是云中程,不知兄台高姓,令师是哪一位?”
左手微抬,右手的食、中二指,夹着剑尖一弯,将掌中剑围在腰里。
那少年突然长叹一声,缓缓道:“云大哥,你难道不记得,十余年前,那缠在你身边求你传授两招云门剑法的长卿了吗?”
云中程心头噗地一跳,退了两步,突又一掠而前,紧紧握住这少年的双手,连声道:“原来你就是长卿弟!十年不见,可想死哥哥我了。长卿弟,你怎么也来到这里了?这十年来,你都到哪里去了?老伯他可好吗?唉——岁月如梭,长卿弟,你已出落得一表人才,又有一身绝技,可是——哥哥我却已老了。”
他语声急切,显见得心中极为兴奋,因为他此刻已知道站在他面前,这气度谦谦的玄衫少年,就是自己父亲生平最最钦佩的人物——中原大侠卓浩然的爱子卓长卿。
他大喜之下,心情无比激动,目光喜悦地凝注在卓长卿脸上,哪知却看到他面上此刻竟流露出一种极为悲哀怆痛的神色来,而被自己握在手中的一双手,此刻却在微微颤抖着。
一阵不祥的感觉,使得云中程的心又猛烈地跳动了一下,急切地又问道:“长卿弟,你怎么了,难道……难道老伯……”
卓长卿一双俊目之中,泪珠盈盈,微微点了点头,晶莹的泪珠,终于沾着他俊逸的面颊,滑落下来。
云中程大喝一声:“真的?”
卓长卿任凭冰清的泪珠,在自己面颊上滑动着。十年前黄山始信峰下,那一段惨绝人寰的往事,又复像怒潮一样地在他心里澎湃了起来,于是,他的眼泪流得更快了。
这十年来,无比艰苦的锻炼,使得他由“常人”而变为“非常人”。他自信自己的情感,已经足够坚强得能够忍受任何打击,但此刻,他面对着故人,心怀着往事,一种深邃而强烈的仇恨和哀痛,便使得他自己已无法控制自己了。
他无声地流着泪,断续地说道:“大哥,我爹爹和……我妈妈,在十年以前,就……在黄山……始信峰下,遭……遭了别人……的毒手了。”
这虽是寥寥数十个字,可是他却像是花尽了气力,才将它说出来。
而听了这数十字的云中程呢,他更像是被一个巨大的霹雳,当头轰了一下,使得他的神智,在这一瞬间,竟全都凝结住了。
他仍然不相信这是事实,但残酷的是,他却无法不相信。
两人无言相对,良久良久,卓长卿只觉得一种无比温暖的感情,从站在自己对面这磊落的男子握在自己手上的一双铁掌中传了过来,而这种情感,是世间所有的言语都无法表达的。
终于,卓长卿忍住了眼泪,轻轻说道:“大哥,你带我去见见老伯吧。”
云中程缓缓转回身,往来路行去。在这一刻间,他竟似已将方才所发生的一切事,都忘去了,因为他的整个情感,都已为悲哀和惊痛充满,再也没有空隙来容纳别的了。满天的火光,将他们并肩而去的身影,拖得老长——
两人默默前行,各自都觉得对方被自己握着的手是冰凉的,冰凉得就像是寒冰一样。
云中程突然停下脚步,道:“长卿弟,等一会。你见了爹爹,千万不要将老伯的噩耗对他老人家说出来。他老人家……年龄大了,恐怕……恐怕受不了……”
卓长卿了解地一点头。他昔年年纪虽幼,却也知道多臂神剑对自己父亲的情感,这种情感虽是大部分武林人士对自己的父亲都抱有的,但都远远不及多臂神剑来得强烈而深厚。
从那天在黄山始信峰下,一直到现在,他对他爹爹的死,除了无比的悲痛之外,还有着一分隐含在悲痛里的骄傲。
因为他知道,自己的父亲,是值得自己骄傲的,而他也无时无刻不在告诉自己,任何一个父亲传给儿女的东西,都远远不及自己的爹爹留给自己的珍贵,因为,他已从父亲手中获得了光荣。
“只是这份光荣的代价,为什么要如此巨大呢?又为什么如此残酷呢?”
他暗问自己,暗恨着苍天。苍天对于世人,不就有些不公平吗?
两人越走越快,到后来便各自展动身形,施出轻功来。云中程心中暗道:“不知我这长卿弟轻功怎样?”
脚下加劲,飕然三个起落,掠出八丈远近,正是武林罕睹的轻功绝技蜻蜓三抄水。
但侧目一望,卓长卿却不即不离地跟在他身后半肩之处,漫无声息地移动着身形。云中程心中暗叹一声,和他并肩入了临安城。
繁华的夜市,已全然冷落了下来,街旁的店家,都早就关上店门,以求避祸。穿着皂衣、戴着缨帽的官差仵作,焦急而慌乱地在街道上冲洗着血迹,检验着尸身。他们终日忧郁着的事,现在终于让他们遇上了,甚至还远较他们忧心着的严重。
云中程和卓长卿,自然早已放缓了脚步,但仍不时有官差锐利的目光,怀疑地望在他们身上。云中程轻咳一声,拉着卓长卿走到街边的屋檐下,像一个慌乱的路人似的,急急行走着。
他虽不熟悉临安城里的道路,但凭着由无数磨炼和经验得来的观察和辨别的能力,使得他很快地就找到了那间叫“龙门居”的酒食茶铺。只见门外高高挑起的两个大油纸灯笼,虽仍发着亮,这间铺子的大门,却也关上了。
云中程目光一转,看到大门的空隙中,仍有灯光露出,也隐隐可以听到轻微的人语声,从紧闭的大门中传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