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长卿在黄山始信峰下,眼看自己双亲被那丑人温如玉击毙,艺成下山后,自然第一个要找的,就是这名满天下的女魔头。
只是这红衣仙子,近年来却突然销声匿迹,江湖中根本没有人知道她的行踪。卓长卿孑然一身,随意漂泊,到了江南,知道了此事,自然就毫不犹疑地赶来。方自到了临安,亦是为那满城异声所惊,追去查寻,却不想遇着了仁义剑客云中程。
云中程关怀老父,生怕卓长卿若是说出中原大侠的噩耗来,自己的父亲会经不起这种巨大的悲痛,此刻见了卓长卿的神色,连忙道:“长卿弟,你比愚兄先到那里,你可曾发现,究竟是谁将那红巾会残杀至此的呢?”
卓长卿勉强按捺住心中的悲愤之气,缓缓说道:“小弟本已就寝,听到惨呼之声,才追踪到那里,只看见一个劲装少年,手持长剑,从那栋火宅中蹿出来,小弟便去查问究竟,哪知那少年不分皂白,就和小弟动上了手——”
云中程“哦”了一声,接口道:“此人想必就是那蜀中杨一剑了。我也曾看见他一副狼狈之态,想必是被贤弟教训了一顿。”
卓长卿摇首道:“这倒不是。此人从火宅中蹿出时,形态就已狼狈不堪。小弟虽觉此人大有可疑,但见他出手,却是正宗的峨眉剑法,身手亦自不弱,是以也没有怎么难为他——他匆匆发了几招,也就走了。”
多臂神剑暗中一叹,知道那杨一剑定必败在这卓长卿的手下,只是卓长卿口下留德,没有说出来而已,心中暗自赞叹之余,不禁对这故人之子,又加了几许好感。
桌上红烛将尽,壁间灯油亦将枯,虽无更鼓之声,此刻夜定必已很深了。
几个彪形大汉长身站了起来,向多臂神剑云氏父子当头一揖,开了大门,方走到门外,却又一齐退了进来,面上都已变了颜色。
云中程心中一动,抢步走到门口,探首外望,只见外面笔直的一条街上,不知何时,竟然站满了劲装包巾的大汉,手中个个横持长刀,被月光一映,更觉刀光森然,寒气侵人。
这些劲装大汉并肩而立,为数竟在百人以上,分别站成两排,一排面向街左,一排面向街右。这么多人站在一起,竟连半丝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云中程剑眉微皱,回首沉声道:“太行快刀会,一向从不牵动官府,此刻怎么在这闹市街上,就摆出这等阵仗来……”
他语声一顿,目光又向外望,只见满街大汉一个个目光炯然,四下搜索着,身躯却有如泥塑木雕,丝毫没有动弹一下。
方才在街上来回查看的官差,此刻早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但听得沉重的呼吸之声,此起彼落,显然这些快刀帮众,人人心中都自具有十分的戒备,只是不知道他们戒备的是什么而已。
仁义剑客心中疑窦丛生。他和这快刀会虽然素无交往,但近年来,他已隐然成为江南侠林中的领袖人物,对这些事,自然不能视若无睹。心中思忖了半晌,又自回首道:“爹爹,我再出去看看,您老人家——还是回店去休息吧!”
多臂神剑一捋长须,霍然站了起来,微哼了一声,道:“你爹爹虽然老了,可是还没有到休息的时候。”
大步走出门外,目光四扫。这多臂神剑正是姜桂之性,老而弥辣,虽然久已不在江湖走动,但此夜却又犯了昔日的豪气,竟不理会他爱子的好意,笔直向街头走去。
云中程轻叹了一声,和卓长卿互视一眼,快步跟了过去,只见满街的劲装大汉,目光齐都转到自己三人身上,却仍然俱都肃立不动,也没有一个人走出来向自己问话。
多臂神剑腰杆挺得笔直,大步走在前面,晚风吹得他颔下银须丝丝飘舞。
天上月明星稀,地上刀光如雪,这年已古稀的武林健者,只觉豪气顿生,仿佛又回到少年时跃马横刀、笑傲江湖的光景,回头朗声一笑,道:“中程,你要是累了,就快回店去休息吧,叫长卿陪着我也是一样。”
又自一笑:“我老了,活的日子也不长了,总舍不得将大好光阴浪费在睡觉上。你们年轻人,倒是要多睡一会儿。”
云中程无可奈何地苦笑一下,一言不发地跟在他爹爹身后。卓长卿眼看这父子俩的相互关怀之情,心中感慨丛生,不知是什么滋味。俯首而望,地上人影如林,自己和云中程的身影,却长长地映在街侧的门板上。原来此刻月已西沉,夜色将尽,又是快要破晓的时候了。
这三人走得俱都极快,晃眼已走到街的转角处,一齐伫足而望,却见左右两条街上,竟连半个人影都没有,青石板铺成的街面上,血迹已除,水痕亦干,两旁的店铺,门板紧闩,静得似乎连自己心跳的声音都听得出来。
云谦浓眉一皱,手捋长须,回首向街的另一头走去。方自走到一半,那边却已迎了几个人来,手中亦自各持兵刃,远远就呼喝道:“朋友是哪条线上的,亮个万儿出来,免得兄弟们照了不亮,伤了和气。”
云中程身形一动,一个箭步,蹿到他爹爹前面,双手一张,朗声道:“在下云中程,和你们丁当家的是朋友——”
话犹未了,那边飞步而来的一个颀长汉子,已自朗声道:“太行山里三把刀——”
满街的劲装大汉,轰然一声,齐口道:“神鬼见了都弯腰。”
云中程哈哈一笑,接口道:“快刀神刀夹飞刀。”
那颀长汉子一个箭步蹿上来,大声笑道:“果然是云大侠。”
目光一转,又道:“这位想必是云老爷子。”
躬身一揖:“小可龚奇,不想今日能见贤父子,实乃敝会之幸。”
云中程亦自躬身答礼,含笑道:“原来兄台就是龚三爷,小可久闻大名,今日方得识荆,实在高兴得很。”
多臂神剑亦捋须笑道:“老夫常听武林中人传告,太行快刀会里有位神刀奢遮的汉子,今日一见,果是名下无虚。”
卓长卿远远站在一边,此刻暗忖:“云氏父子之武功如何,姑且不说,就凭人家这种处世对人的热忱和谦虚,就不是普通武林中人能望其项背。芜湖云门,名闻天下,实非侥幸哩。”
赞叹之余,却见那神刀龚奇含笑又道:“云老爷子这么说,实在叫小可汗颜得很。”
云中程目光一转,沉声道:“丁七爷可在此地?兄台如果不嫌小可冒昧,小可倒想请教,贵会在这临安城里,莫非又结上什么梁子——”
多臂神剑云谦接口大声说道:“如果有什么地方需要老夫父子俩稍尽绵薄的,龚三爷只管说出来好了。”
神刀龚奇叹一声,面上笑容尽敛,沉声道:“不瞒云老爷子说,敝会今夜,实已大难临头,说不定这份惨淡经营的基业,今夜亦要和雁荡红巾会一样,葬送在这临安城里。”
他目光凛然四扫,又道:“云老爷子如能仗义援手,则非但是小可之幸,亦是快刀会上下千百弟兄之幸,只是——此地恐非谈话之处,不知你老人家可否随小可前行几步,敝会的丁七哥也在那里,他亦是久仰你老人家的英名,总恨无缘拜见。看到云老爷子去了,不知要如何高兴哩。”
这神刀龚奇,身材颀长,面目坚毅,颔下已有微髭,一眼望去,英挺得很。此刻他虽是神情不安,但说起话来,却仍然是极为得体,显见得是个精干角色。
多臂神剑一捋长须,大步走在前面,说道:“龚三爷,快带老夫去见丁总瓢把子。我倒要斗斗看,那是什么厉害角色,竟敢将天下武林同道都不看在眼里。”
神刀龚奇面上又复泛开了笑容,和云谦并肩而行,走到一家门板像是已被烟火熏得黯黑了的店铺前面,伸手轻轻敲了两下。里面传出一个沉重的声音,问道:“是谁?”
龚奇干咳一声,道:“三把刀。”
大门随即开了一线,多臂神剑当先走了进去,神刀龚奇微一驻足,向后面和云中程同来的卓长卿上下打量了两下,含笑道:“这位兄台面生得很,云大哥可否为小可引见引见?”
云中程笑道:“龚三爷,你可曾听到昔年有位名震——”
卓长卿突然轻咳一声,云中程目光一转,哈哈一笑,立刻改口道:“这位卓长卿卓老弟,是在下的至亲,你们二位以后倒要多亲近亲近。”
神刀龚奇久闯江湖,是何等精干的角色,此刻目光一转,已知道这英俊的少年必定大有来头,当头一揖,含笑揖客。
卓长卿目光一转,只见这间铺子里,灯光莹莹,拥挤不堪,一进门就有种混合着烟熏的灼热之气,直冲鼻端,再一打量,才知道此地竟是间铁器店。
多臂神剑一手捋着长须,卓立在一个高大的铁砧旁边。一个掀着衣襟的魁伟大汉,正在为他引见四下的武林朋友,那些名字卓长卿虽不熟悉,但想必是武林中成名立万的角色。
一阵必有的寒暄过后,话才开始转入正题。那披襟的大汉,正是统领太行快刀会的领袖人物,快刀丁七。
此刻,他浓眉深皱,目光深沉,卓立在群豪之间,沉声而道:“快刀会创业至今,虽然说开了只是一些穷朋友凑在一块儿混饭吃的,但兄弟自问,却没有做出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来。这次天目山的盛会,兄弟们也只是想来凑凑热闹,并没有什么人财两得的野心,哪知——”
这快刀丁七,身材魁伟,声若洪钟,一口气说到这里,突然仰天长长叹了口气,心胸之间,仿佛积郁颇重。
卓长卿冷眼而观,心里不禁奇怪:“从这快刀丁七神情看来,显然此人性情爽直,是个标准的草泽英雄,此刻又有什么会令得他如此长吁短叹呢?”
却听他接着说道:“前天晚上,我和檀老二睡在一起,半夜里懵懵懂懂的,只觉有个人在动我的头发。当时我心里一惊,大叫一声,睁开眼来,只见窗子是开着的,月光从窗外照进来,却有一条人影,像电也似的从窗子里掠了出去。我丁七不是长人家的志气灭自己的威风,可是我长得这么大了,闯荡江湖,也有半生,却从来没有见过这等身手,有如此之快的。”
他又自长叹一声,又道:“当时我心里真是惊恐交集,赤着脚就想从床上跳下来,哪知头顶突然一痛,像是被什么人将头发拉住了。”
他眼中闪过一丝惊恐的神色,像是当时的情景犹在眼前,微叹又道:“我大惊之下,一个虎扑朝床头扑了过去,才发现哪里有什么人拉住我的头发,只是那人已神不知、鬼不觉地将我的头发,和檀老二的结在一起了。”
他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头,脸上满是沮丧的神色,又道:“那时我和檀老二的心里,真不知是什么滋味。试想我们在江湖上也算有着点万儿了,此刻被人家在自己头上做了如此的手脚,我们却连人家的影子都没有碰到,人家真要是把我的脑袋割下来,我们还不是照样不知道?本来,我还在奇怪,这人会是谁呢?恁地捉弄我!我弟兄们在武林中虽也结下过不少梁子,可绝不会有如此武功的人呀!心里既惊又怪,可是等到我和檀老二去解头发的时候,我才知道原来是这么回事。”
他一面说着,一面从怀中取出一张浅黄的纸柬来,双手交与云谦,只见上面写道:“两日之内,速离临安,不遵我命,鸡犬难安。”
多臂神剑浓眉一皱,却见那快刀丁七又自说道:“这张字柬,就是结在我和檀老二头发中间的。下面既没有署名,也没有画上花押。我们想来想去,也不知道这字柬究竟是谁写的。”
多臂神剑手捋长须,厉声道:“这算是什么东西!临安城是人皆可来得,这厮又凭着什么,能教你们走。”
他冷哼一声,左掌握拳,“砰”的一声在身旁的铁砧上猛击一下,又道:“我老头子倒要看看他有多大的道行,能在这里恁地卖狂。”
云中程侧眼望去,只见他爹爹目中威光尽露,两道已近乎全白的浓眉,也自斜斜扬起,心中暗叹一声,知道他爹爹已动了真怒。
快刀丁七长叹一声,道:“原先我也是如此想法,就凭我们‘快刀会’里的千百个弟兄,难道还会怕了谁?是以我们弟兄一商议,都决定不理会这纸条所示,静观待变。哪知,到了昨天晚上,却出件怪事。”
他眼前又复闪过方才那种惊恐的神情——伸手一摸头顶,接着说道:“昨天晚上我们三兄弟可都没有睡,喝了点酒,守在房里,听着外面的更鼓,一更、二更地敲了过去。三更以后,我们兄弟都想,今天晚上大概不会出什么事了。檀老二笑着站了起来,走到外面去解手。
“哪知他这一去,竟去了半个时辰。我和龚老三本来还在笑他,到后来小可也知道事情有些不对了,跑出去一看,只见檀老二倒在天井里,身上一点伤痕都没有,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死前连叫都没有叫出声来。月光照在他脸上,他眼睛睁得大大的,好像还在望着我们,叫我们替他报仇。”
云中程一紧手掌,只觉掌心湿湿的,不知何时,已沁出了一手冷汗。侧目望去,云谦手捋长须,浓眉紧皱。满屋群豪,一个个都伸出手掌,不住地拭抹着额上的汗珠。那神刀龚奇瞪着一双大眼睛,眼内满布血丝。只有站在一旁的卓长卿,神色仿佛没有一丝变化,只是凝神而听,有时用他那细长的手指轻敲自己的手背,不知在想着什么。
夜色更深,距离破晓也更近了。快刀丁七长叹又道:“我和龚老三当时都愕在院子里,只觉得一阵阵的寒意,从背脊直往上冒。抱起檀老二的尸身,走回房里,却见屋里那张八仙桌上,又多了一张淡黄的字柬,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十六个字:‘明夜以前,速离临安,不离临安,无疾归天。’”
一阵风从门隙中吹进来,吹得悬在屋顶的油灯,来回晃了两晃。快刀丁七掩上敞开的衣襟,接着又道:“我丁老七闯荡江湖二十多年,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有人在我身上扎个三刀,我丁老七也不会皱一皱眉头。可是现在不瞒各位说,我可真有点胆寒,恨不得马上离开临安。再好的热闹,我也不想看了。”
他长长透了口气,将衣襟上的扣子,一颗颗扣好,一面又道:“第二天天一亮,我就告诉弟兄们,乘早收拾好行李,回到太行山去。我甚至想从此洗手不干了。瓦罐不离井边破,干我们这一行的,有几个能有好收场?何况我们太行三把刀从此只剩两把,别说报仇,连仇人是谁我们都不知道,还有什么脸再在江湖上跟人家争强斗胜——”
多臂神剑干咳一声,接口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这厮如此行为,也算不得什么好汉。”
快刀丁七长叹道:“云老爷子,话虽是这么说,可是——唉,檀老二在我们弟兄三个里面,手把子可是最硬的一个,能够无声无息地就把他制死的人,这份身手,叫人家想起来,可真有点胆寒。当时我是心灰得很,眼看着弟兄们一个个收拾好行李,哪知门外突然走进两个穿着鲜红衣裳的小姑娘,满脸都是笑容,一走进来,就朝我一弯腰,问我为什么不上天目山就要走了。你想想,我堂堂一个男子汉,又怎能在个三把梳头、两截穿衣的小姑娘面前,说出丢人的话来?就含含糊糊敷衍了她两句。哪知这两个小姑娘却对我说,我们千万不能走,不上天目山就走,就算是看不起她们的主人。”
云谦父子对望一眼,知道这快刀丁七口中的两个红裳少女,必定就是寿诞之日来祝寿的两个少女了。
云中程想到自己方才在火宅边看见这两个少女的情形,心中突然一动,却听那丁七已接着道:“我心里正有气,哪里有空和这两个小姑娘啰唆,就沉着脸道:‘非走不可。’这两个小姑娘却娇滴滴地一笑,袅袅娜娜地走了过来,突然一伸手,不知怎么,我就被她们弄了个大筋斗。”
卓长卿暗中一笑,忖道:“这快刀丁七果然是条性情爽直的汉子,把自己丢人的事,都毫不保留地说出去,就凭这份勇气,就无怪他能统率群雄,创立出快刀会来。”
一念至此,不禁对他多看了两眼,只见他摊开一双铁掌,一面比着手式,一面又道:“我那时既惊又怒,翻起身来,却见龚老三已和她们动上了手,也是不出三个照面,就被她们其中一人打了个筋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