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竟忽然过去了。
这就是叶开的好处,他对什么事都有好奇,只要有一点点奇怪的事,他就绝不肯错过。
他已看出这人的手脚很粗,那酒糟鼻子也是喝劣酒喝出来的,平时一定是个做粗事的人,但现在却穿着新衣,戴着新帽,身上还有大把银子可以请人喝酒。
这种事当然有点奇怪。
一点奇怪的事,往往就会引出很多奇怪的事来,有很多奇怪的事,叶开都是这样子发现的,何况他最近正在找人。
丁灵琳看着他走过去,忍不住叹了口气,喃喃道:“看来天下再也没有什么事能比酒鬼跟酒鬼交朋友更容易的了。”
现在这人非但鼻子更红,连舌头都大了三倍。
他正不停地拍着叶开的肩,大声道:“你尽管痛痛快快地喝,我有的是银子。”
叶开故意压低声音,道:“看来你老哥你真发了财了,附近若有什么财路,不知道能不能告诉兄弟一声,让兄弟也好回请老哥你一次。”
这人大笑道:“你以为我是强盗?是小偷?……”
他忽又摸出锭银子,重重地往桌上一摆,瞪起了眼道:“告诉你,我这银子可不是脏的,这是我辛苦了十几年才赚来的。”
叶开道:“哦?”
这人道:“老实告诉你,我并不是坏人,我本来是个洗马的马夫。”
叶开笑道:“马夫也能赚这么多银子?看来我也该去当马夫才对。”
这人摇摇头,道:“本来我倒可以介绍你去,但现在却已太迟了。”
叶开道:“为什么?”
这人道:“因为那地方非但已没有马,连人都没有半个。”
叶开道:“那是什么地方?”
这人道:“好汉庄。”
叶开的眼睛亮了。
他本来就在找从好汉庄出来的人,奇怪的是,他居然一直连半个都找不到。
四五十个人忽然没有事干,手里却有四五百两银子,若不去喝酒,玩玩女人,那不是怪事是什么。
但附近所有的酒铺妓院里,却偏偏都完全没有他们的消息。
现在叶开才总算找到了一个,他当然不肯放松,试探着道:“好汉庄我也去过,那里酒窖的管事老顾是我的朋友。”
这人立刻指着他的鼻子大笑道:“你吹牛,酒窖的管事不姓顾,姓张,叫张怪物。”
叶开道:“为什么要叫他怪物?”
这人道:“因为他虽然管酒窖,自己却连一滴都不喝。”
叶开笑道:“也许就因为他不喝酒,所以才让他管酒窖。”
这人一拍巴掌,大笑道:“一点也不错,你这小子倒还真不笨。”
叶开道:“现在他的人呢?”
这人道:“到丁家去了,从好汉庄出来的人,全都被丁家雇去了。”
原来他们一离开好汉庄,就立刻又有了事做,赶着去上工。
这就难怪叶开找不着他们的人。
叶开道:“全都被丁家雇去了?哪个丁家?”
这人道:“当然是那个最有钱,也最有名的丁家,否则怎么能一下子多雇这么些人。”
最有钱,也最有名的丁家只有一家。
那就是丁灵琳的家。
叶开忍不住看了她一眼,丁灵琳也正在看着他。
这人却还在含含糊糊地说着话:“那张怪物虽然不喝酒,但别的事却是样样精通的,我他妈的就一直佩服他。”
叶开道:“既然别人都被丁家雇去了,你为什么不去?”
这人笑道:“五百两银子我还没有喝完,丁家就算招我去做女婿,我他妈的也不会……”
“会”字是个开唇音。
刚说到这个“会”字,突听“叮”的一响,一样东西打在他牙齿上。
叶开立刻听到一阵牙齿碎裂的声音。
这个人已痛得弯下了腰,先吐出了一个花生壳,再吐出了牙齿,吐出了血,嗅到了自己的血,胃就突然收缩,就开始不停地呕吐。
将他牙齿打碎的,竟是一个花生壳。
丁灵琳没有吃花生,必然不会有花生壳。
窗子是开着的,窗外夜色如墨。
叶开忽然对着窗口笑了笑,道:“我本来是在等另外一个人的,想不到来的是你。”
窗外有人在笑。
笑声中带着种很特别的讥诮之意,接着人影一闪,已有个人坐在窗台上。
路小佳。当然是路小佳。
丁灵琳嫣然道:“我本来正准备教训教训他的,想不到你先替我出了手。”
路小佳淡淡笑道:“能替丁家的大小姐做点事,实在荣幸之至。”
丁灵琳道:“你什么时候开始学会拍人马屁的?”
路小佳道:“从我想通了的时候。”
丁灵琳道:“想通了什么事?”
路小佳道:“想通了我直到目前为止,还是光棍一条,所以……”
丁灵琳道:“所以怎么样?”
路小佳微笑着,道:“所以我说不定还是有机会做丁家的女婿。”
丁灵琳又笑了。
路小佳道:“想做丁家女婿的人还能不拍丁家大小姐的马屁?”
丁灵琳用眼角瞟着叶开,道:“这句话你应该说给他听的。”
路小佳道:“我本来就是说给他听的。”
他大笑着跳下窗台,看着叶开道:“你吃了我的几颗花生,今天不请我喝酒?”
叶开微笑道:“当然请,只可惜我也知道你并不是为了喝酒来的。”
路小佳叹了口气,说道:“好像我什么事都瞒不住你。”
丁灵琳忍不住问道:“你是怎么来的?”
路小佳道:“陪一个人来的。”
丁灵琳道:“陪谁?”
路小佳道:“就是你们在等的那个人。”
丁灵琳皱了皱眉,转过头,就看见傅红雪慢慢地走了进来。
傅红雪苍白的脸,现在看来竟仿佛是铁青的。
他还没有走进来,眼睛就已在盯着叶开,好像生怕叶开会突然溜走。
叶开却在微笑,微笑着道:“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我果然没有算错。”
傅红雪道:“只有一件事你错了。”
叶开道:“哦?”
傅红雪道:“你为什么要我去杀易大经?”
叶开道:“是我要你去杀他的?”
傅红雪冷冷地道:“你希望他死?还是希望我再杀错人?”
叶开叹了口气,说道:“我只希望你能够弄清楚这件事。”
傅红雪冷笑道:“你还不清楚?”
叶开摇摇头。
傅红雪道:“赵大方并不是易大经。”
叶开道:“哦?”
傅红雪道:“这半个月来,他从未离开过藏经庄半步。”
叶开笑了。
傅红雪道:“你不必笑,这是事实。”
叶开道:“是不是有很多人都能替他证明?”
傅红雪点点头,道:“都是很可靠的人。”
叶开道:“他当然一直都在生病,病得很重。”
傅红雪道:“你知道?”
叶开又笑了。
这些事本就在他预料之中,他果然连一点都没有算错。
丁灵琳却在那边摇着头,叹着气,道:“刚才是谁在说他不是笨蛋的?”
路小佳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叶开,忽然笑道:“我明白了。”
丁灵琳道:“你又明白了什么?”
路小佳道:“你们一定以为易大经先找了个人在家替他装病,他自己却溜了出来。”
丁灵琳道:“这不可能?”
路小佳道:“当然可能,只可惜他这种病是没法子装的。”
丁灵琳道:“为什么?”
路小佳叹息了一声,道:“现在江湖中也许还很少有人知道,他的一条左腿已在半个月前被人一刀砍断了!”
丁灵琳怔住。
傅红雪也不禁怔住。
路小佳道:“宋长城、王一鸣、丁灵中、谢剑,都是在听到这消息后,特地赶去看他的。”
他说的这些名字,果然都是江湖中很有声名,很有地位的人物。
其中最刺耳的一个名字,当然还是丁灵中。
丁灵琳几乎叫了起来,大声道:“我三哥也在他那里?”
路小佳笑了笑,道:“听说丁家的人都是君子,君子岂不总是喜欢跟君子来往的。”
丁灵琳只好听着。
路小佳悠然道:“却不知丁三少是不是个会说谎的人?”
丁灵琳道:“他当然不是。”
路小佳说道:“那么你可以去问问他,易大经的腿是不是断了,这个断了腿的易大经是不是别人伪装的?他现在还在藏经庄。”
丁灵琳还有什么话说?
叶开也只有苦笑。
路小佳看着他,微笑道:“其实你也不必难受,每个人都有错的时候,只要能认错就好了。”
叶开咳嗽。
“我当然也知道你嘴上绝不肯认错,但只要你心里认错就已足够。”
他不让叶开说话,抢着又道:“现在的问题是,易大经既然不是赵大方,那个赵大方究竟是什么人呢?”
叶开回答不出。
傅红雪道:“我一定要找出这个人来。”
路小佳道:“你当然要找出他来,说不定他就是你的仇人之一。”
叶开忽然开口道:“说不定他也是易大经的仇人之一。”
路小佳道:“为什么?”
叶开道:“他若不是易大经的仇人,为什么要用这法子陷害他?”
路小佳只好承认。
叶开沉吟着,道:“他当然还不知道易大经的腿已断了,所以才会用这法子。”
路小佳道:“被人砍断了腿,并不是什么光荣的事,谁也不愿意到处宣扬的。”
叶开道:“却不知他的腿是被谁砍断了的?”
路小佳道:“不知道!”
叶开道:“他没有告诉你?”
路小佳道:“他根本不愿再提起这件事。”
叶开道:“为什么?”
路小佳道:“因为他不愿别人替他去报仇,他总认为冤家宜解不宜结,若是冤冤相报,那就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报得完了。”
叶开叹了口气,道:“看来他的确是个真君子,令姐能嫁给他真是福气。”
路小佳看着他,也听不出他这话是真的赞美,还是讽刺。
叶开却又笑了笑,道:“无论如何,我总该先请你喝杯酒才是。”
突听一人道:“替我也留一杯。”
说话的声音,还在很遥远的地方,但这里的每个人都能听得很清楚。
说话的人当然也还在远方,但这里的人说出的话,他居然也能听得见。
这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这问题很快就有了答案,因为这句话刚说完,他的人已到了门外。
他来得好快。
他身上穿着套很普通的衣服,腰带上插着根很普通的短棍,手上却提着个很大的包袱。
丁灵琳几乎忍不住要跳了起来。
那平凡却又神奇的陌生人,竟也回来了。
门外夜色深沉,门内灯光低暗。
陌生人已走进来,将手里提着的包袱,轻轻地摆在地上。
这包袱真大。
陌生人随随便便地找了张椅子一坐,淡淡道:“我平时很少喝酒的,但今天却可以破例。”
没有人问他为什么,没有人敢问。
陌生人忽然面对路小佳,道:“你知不知道为了什么?”
路小佳摇摇头。
陌生人道:“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路小佳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那双镇定如磐石的眼睛里,似已露出恐惧之色。
陌生人道:“我却认得你,认得你的这柄剑。”
路小佳垂下头,看着自己腰带上斜插着的剑,好像只希望这柄剑并没有插在自己身上。
陌生人也在看着他腰带上的剑,淡淡道:“你不必为这柄剑觉得抱歉,教你用这柄剑的人,虽然是我的仇敌,也是我的朋友。”
路小佳垂首道:“我明白。”
陌生人道:“我一向很尊敬他,正如他一向很尊敬我。”
路小佳道:“是。”
这狂傲的少年,从来也没有对任何人如此尊敬畏惧过。
陌生人道:“他现在是不是还好?”
路小佳道:“我也有很久没见过他老人家了。”
陌生人笑了笑,道:“他也跟我一样,是个没有根的人,要找到他的确不容易。”
路小佳道:“是。”
陌生人道:“听说你用这柄剑杀死了不少人。”
路小佳不敢答腔。
陌生人又缓缓道:“我只希望你杀的人,都是应该杀的。”
路小佳更不敢答腔。
陌生人忽然道:“用你的剑来刺我一剑。”
路小佳的脸色变了。
陌生人道:“你知道我说过的话,一向都是要做到的。”
路小佳变色道:“可是我……我……”
陌生人道:“你不必觉得为难,这是我要你做的,我当然绝不会怪你。”
路小佳迟疑着。
陌生人道:“我当然也绝不会还手。”
路小佳终于松了口气,道:“遵命。”
他的手已扶上剑柄。
陌生人道:“你最好用尽全力,就将我当作最恨的仇人一样。”
路小佳道:“是。”
忽然间,天地间似已变得完全没有声音,每个人都瞪大了眼睛,屏住了呼吸,每个人都知道这种事绝不是时常能看到的,更不是人人都能看到的。
路小佳剑法的迅速犀利,江湖上已很少有比得上的人。
这陌生人呢?他是不是真的像传说中那么神奇?
突然间,剑光一闪,路小佳的剑已刺了出去,就向这陌生人的咽喉刺了出去!
傅红雪握刀的手也在用力。
这一剑就像是他刺出去的,连他都不能不承认,这一剑的确快,甚至已和他的刀同样快。
就在这时,突然“叮”的一响,这柄剑突然断了!
眼睛最利的人,才能看出这一剑刺出后,突然有根短棍的影子一闪,然后这柄剑就断了!
但现在短棍明明还插在这陌生人的腰上,大家又不禁怀疑。
只有路小佳不怀疑,他自己当然知道自己的剑是怎么断的。他手里握着半截短剑,冷汗已从他额角上慢慢地流下来。
陌生人拈起了掉落的半截断剑,凝视了很久,忽然道:“这柄剑还是太重。”
路小佳黯然地道:“我最多也只能够用这么重的剑了。”
陌生人点了点头,道:“不错,愈轻的剑愈难施展,只可惜这道理很少有人明白。”
路小佳道:“是。”
陌生人沉声道:“你可知道我为何要击断你的这柄剑?”
路小佳既不知道,也不敢问。
陌生人道:“因为你这柄剑杀的人已太多。”
路小佳垂下头,道:“前辈的教训,我一定会记得的。”
陌生人看着他,又看了看傅红雪和叶开,嘴角露出一丝微笑,说道:
“我知道你们这一辈的年轻人,非但很聪明,也很用功,已经不在我们当年之下。”
没有人敢答腔。
尤其是傅红雪,现在他才明白,他那一刀若已向这陌生人刺出去,将要付出什么代价!
陌生人道:“但我还是希望你们能明白一件事。”
大家都在听着。
陌生人道:“真正伟大的武功,并不是用聪明和苦功就能练出来的。”
为什么不是?大家心里都在问。
聪明和苦功岂非是一个练武的人所需要的最重要的条件?
陌生人道:“你一定先得有一颗伟大的心,才能练得真正伟大的武功。”
他目中又露出那种温暖的光辉,接着道:“这当然不容易,据我所知,天下武林高手中,能达到这种境界的,也不过只有一个人而已。”
大家当然知道他说的这个人是谁,每个人的心忽然跳了起来。
叶开的心跳得更快。
陌生人道:“除了这道理外,我还有样东西带给你们。”
他带给他们的难道就是这包袱?路小佳忽然发现这包袱在动,脸上不禁露出惊奇之色。
陌生人看着他,缓缓道:“你若觉得奇怪,为何不将这包袱解开来?”
每个人都在奇怪,谁也猜不出他带来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