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求居然就坐在对面的屋檐下,捧着碗热茶在喝。
他华丽的衣衫外,又罩上了一件青袍,神情看来有些无精打采。
这时街那边正有个牧羊人赶着四五条羊慢慢地走过来。
暴雨后天气虽又凉了些,但现在毕竟还是盛暑时。
这牧羊人身上居然披着些破羊皮袄,头上还戴着顶破草帽。
帽子戴得很低,因为他的头本就比帽子小。
他低着头,手里提着条牧羊杖,嘴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哼着小调。
只有最没出息的人才牧羊。
在这种边荒之地,好男儿讲究的是放鹰牧马,牧羊人不但穷,而且没人看得起。
街上的人根本连看都懒得看他一眼,这牧羊人倒也很识相,也不敢走到街心来,只希望快点将这几条瘦羊赶过去。
谁知道街上偏偏就有一个人注意到他。
丁求一看见这牧羊人,眼睛竟忽然亮了,好像本就在等他。
叶开也停下了脚步,看了看这牧羊人,又看了看丁求。
他的眼睛竟似也亮了。
街上积着水。
这牧羊人刚绕过一个小水潭,就看见丁求大步走过来拦住了他的去路。
他连头都没有抬,又想从丁求旁边绕过去。
牧羊人总是没胆子的。
谁知丁求却好像要找定他的麻烦了,突然道:“你几时学会牧羊的?”
牧羊人怔了怔,嗫嚅着道:“从小就会了。”
丁求冷笑道:“难道你在武当门下学的本事,就是牧羊?”
牧羊人又怔了怔,终于慢慢地抬起头,看了丁求两眼,道:“我不认得你。”
丁求道:“我却认得你。”
牧羊人叹了口气,道:“你只怕认错人了。”
丁求厉声道:“姓乐的,乐乐山,你就算化骨扬灰,我也一样认得你!
这次你还想往哪里走?”
这牧羊人难道真是乐乐山?
他沉默了半晌,又叹了口气,道:“就算你认得我,我还是不认得你。”
他居然真是乐乐山。
丁求冷笑着,突然一把扯下了罩在外面的青布袍,露出了那一身华丽的衣服,背后的驼峰上,赫然绣着条五爪金龙。
乐乐山失声道:“金背驼龙?”
丁求道:“你总算还认得我。”
乐乐山皱眉道:“你来找我干什么?”
丁求道:“找你算账。”
乐乐山道:“算什么账?”
丁求道:“十年前的旧账,你难道忘了么?”
乐乐山道:“我连见都没有见过你,哪里来的什么旧账?”
丁求厉声道:“十七条命的血债,你赖也赖不了的,赔命来吧。”
乐乐山道:“这人疯了,我……”
丁求根本不让他再说话,双臂一振,掌中已多了条五尺长的金鞭。
金光闪动,妖矫如龙,带着急风横扫乐乐山的腰。
乐乐山一偏身,右手抓起了披在身上的羊皮袄,乌云般洒了出去,大喝道:“等一等。”
丁求不等,金鞭已变了四招。
乐乐山跺了跺脚,反手一拧羊皮袄,居然也变成了件软兵器。
这正是武当内家束湿成棍的功夫。
这种功夫练到家的人,什么东西到了他手里,都可以当作武器。
眨眼间他们就已在这积水的长街上交手十余招。
叶开远远地看着,忽然发现了两件事。
一个真正的酒鬼,绝不可能成为武林高手,乐乐山的借酒装疯,原来只不过是故意做给别人看的姿态而已,其实他也许比谁都清醒。
可是他却好像真的不认得丁求。
丁求当然也绝不会认错人的。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叶开沉思着,嘴角又有了笑意。
他忽然觉得这件事很可笑。
但这件事并不可笑。
死,绝不是可笑的事。
乐乐山的武功纯熟、圆滑、老到,攻势虽不凌厉,但却绝无破绽。
一个致命的破绽。
他这种人本不可能露出这种破绽来的,他的手竟似突然僵硬。
就在这一瞬间,叶开看到了他的眼睛。
他眼睛里突然充满了愤怒和恐惧之色,然后他的眼珠子就凸了出来。
丁求的金鞭已毒龙般缠住了他的咽喉。
“咯”的一声,咽喉已被绞断。
丁求仰面狂笑,道:“血债血还,这笔账今天总算是算清了。”
笑声中,他的人已掠起,凌空翻身,忽然间已没入屋脊后,只剩下乐乐山还凸着死鱼般的眼珠,歪着脖子躺在那里。
他看来忽然又变得像是个烂醉如泥的醉汉。
没有人走过去,没有人出声。
无论谁看到一个活生生的人突然死了,心里总会觉得很不舒服的。
那杂货店的老板站在门口,用两只手捧着胃,似乎已将呕吐出来。
太阳又升起。
新鲜的阳光照在乐乐山的身上,照着刚从他耳鼻眼睛里流出来的血。
血很快就干了。
叶开慢慢地走过去,蹲下来,看着他狰狞可怖的脸,黯然道:“你我总算是朋友一场,你还有什么话要交代我?”
当然没有。
死人怎么会说话呢?
叶开却伸手拍了他的肩,道:“你放心,有人会安排你的后事的,我也会洒几樽浊酒,去浇在你的墓上的。”
他叹息着,终于慢慢地站起来。
然后他就看到了萧别离。
萧别离居然也走了出来,用两只手支着拐杖,静静地站在檐下。
他的脸色在阳光下看来,仿佛比傅红雪还要苍白得多。
他本就是个终年看不到阳光的人。
叶开走过去,叹息着道:“我不喜欢看杀人,却偏偏时常看到杀人。”
萧别离沉默着,神情也显得很伤感。过了很久,才长叹道:“我就知道他会这么样做的,只可惜我已劝阻不及了。”
叶开点点头,道:“乐大先生的确死得太快。”
他抬起头,忽又问道:“你刚出来?”
萧别离叹道:“我本该早些出来的。”
叶开道:“刚才我正跟别人说话,竟没有看见你出来。”
萧别离道:“你在跟谁说话?”
叶开道:“乐大先生。”
萧别离凝视着他,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死人不会说话。”
叶开道:“会。”
萧别离脸上的表情也变得很奇特,道:“死人也会说话?”
叶开点点头,道:“只不过死人说的话,很少有人能听得见。”
萧别离道:“你能听得见?”
叶开道:“能。”
萧别离道:“他说了些什么?”
叶开道:“他说他死得实在太冤。”
萧别离皱眉道:“冤在哪里?”
叶开道:“他说丁求本来杀不了他的。”
萧别离道:“但他却已死在丁求的鞭下。”
叶开道:“那只因有别人在旁边暗算他。”
萧别离皱眉道:“有人暗算他?是谁?”
叶开叹息了一声,伸出手掌,在萧别离面前摊开。
他掌心赫然有根针。
惨碧色的针,针头还带着血丝。
萧别离动容道:“断肠针?”
叶开道:“是断肠针。”
萧别离长长吐出口气,道:“如此看来,杜婆婆果然已来了。”
叶开道:“而且已来了很久。”
萧别离道:“你已看见了她?”
叶开苦笑道:“杜婆婆的断肠针发出来时,若有人能看见,她也就不是杜婆婆了。”
萧别离只有叹息。
叶开道:“但我却知道她并没有躲在万马堂里。”
萧别离道:“怎见得?”
叶开道:“因为她就住在这镇上,说不定就是前面那背着孩子的老太婆。”
萧别离脸色变了变,他也已看见一个老妇人在背着她的孩子过街。
叶开道:“断肠针既然已来了,无骨蛇想必也不远吧。”
萧别离道:“难道他也一直躲在这镇上?”
叶开道:“很可能。”
萧别离道:“我怎么从未发现这镇上有那样的武林高手?”
叶开淡淡道:“真人不露相,真正的武林高手,别人本就看不出来的,说不定他就是那个杂货店的老板。”
他看着萧别离,忽然笑了笑,慢慢地接着道:“也说不定就是你。”
萧别离也笑了。
他的笑容在阳光下看来,仿佛带着种说不出的讥诮之意。
然后他就慢慢地转过身,慢慢地走了回去。
叶开看着他微笑时,总会忘记他是个残废,总会忘记他是个多么寂寞,多么孤独的人。
但现在叶开看着的是他的背影。
一个瘦削、残废、孤独的背影。
叶开忽然追上去,拉住了他的臂,道:“你难得出来,我想请你喝杯酒。”
萧别离仿佛很惊奇,道:“你请我喝酒?”
叶开点点头,道:“我也难得请人喝酒。”
萧别离道:“到哪里喝?”
叶开道:“随便哪里,只要不在你店里。”
萧别离道:“为什么?”
叶开道:“你店里的酒太贵。”
萧别离又笑了,道:“但是我店里可以挂账。”
叶开大笑,道:“你在诱惑我。”
可以挂账这四个字,对身上没钱的人来说,的确是种不可抗拒的诱惑。
萧别离微笑道:“我只不过是在拉生意。”
叶开叹道:“有时你的确像是生意人。”
萧别离道:“我本来就是。”
他微笑着,看着叶开,道:“现在你要请我到哪里喝酒去?”
叶开眨着眼笑道:“在我说来,可以挂账的地方,就是最便宜、最好的地方,我在这种地方喝酒,总是最开心的。”
萧别离道:“还账的时候呢?”
叶开道:“还账的时候虽痛苦,但那已是以后的事了,我能不能活到那时还是问题。”
他微笑着推开门,让萧别离走进去。
但是他自己却没有走进去。
因为就在这时,他看见了翠浓。
翠浓正低着头,从檐下匆匆地向这里走。
昨天晚上她为什么会忽然失踪?
到哪里去?
从哪里回来的?
叶开当然忍不住要问问她,但是她却好像根本没有看见叶开。
另一个人在瞪着叶开。
傅红雪。
傅红雪终于又出现了。
叶开的手刚伸出去,刚准备去拉住翠浓,就发现了他。
他瞪着叶开的手,冷漠的眼睛似已充满了怒意,苍白的脸已发红。
叶开的手慢慢地缩回,又推开门,让翠浓走进去。
翠浓走进了门,才回过头来对他嫣然一笑,好像直到现在才看见他这个人。
叶开却有点笑不出来。
因为傅红雪还在瞪着他,那眼色就好像一个嫉妒的丈夫在瞪着他妻子的情人。
叶开看着他,再看着翠浓,实在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但世上岂非本就有很多莫名其妙的事?这种事岂非本就是每天晚上都可能发生的?
叶开笑了笑,道:“我正在找你。”
傅红雪又瞪了他很久,才冷冷道:“你有事?”
叶开道:“有样东西要留给你。”
傅红雪道:“哦?”
叶开道:“你杀了公孙断?”
傅红雪冷笑道:“我早就该杀了他的。”
叶开道:“这是他的讣闻。”
傅红雪道:“讣闻?”
叶开微笑着,道:“你杀了他,他大祭的那天,马空群却要请你去喝酒,你说是不是妙得很?”
傅红雪凝视着他递过来的讣闻,眼睛里还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缓缓道:“好得很,的确妙得很。”
叶开凝视着他的眼睛,缓缓道:“你当然一定会去的。”
傅红雪道:“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那天也一定热闹得很。”
傅红雪忽然抬起头,盯着他道:“你好像对我的事很关心?”
叶开又笑了笑,道:“那也许只因为我本就是个喜欢管闲事的人。”
傅红雪道:“你知不知道公孙断怎么会死的?”
叶开道:“不知道。”
傅红雪冷冷道:“就因为他管的闲事太多了。”
他再也不看叶开一眼,从叶开身旁慢慢地走过去,走上街心。
街上还积着水。
傅红雪左脚先迈出一步,右脚才跟着慢慢地拖了过去。
他走路的姿态奇特而可笑。
平时他过街的时候,每个人都在盯着他的脚。
但现在却不同。
今天街上每个人都在盯着他的手,他手里的刀。
这把杀了公孙断的刀。
每个人的眼睛里都带着种敌意。
“现在大家都已知道你是万马堂的仇敌,绝不会再有一个人将你当作朋友了。”
“为什么?”
“因为这镇上的人,至少有一半是依靠万马堂为生的。”
“……”
“所以你从此要特别小心,就连喝杯水都要特别小心。”
这些都是沈三娘临走时说的话。
他实在不懂这个女人为什么对他特别关心。
他根本不认得这女人,只知道她是翠浓的朋友,也是马空群的女人。
翠浓怎么会跟这种女人交朋友的?
他也不懂。
也不知为了什么,他对这女人竟有种说不出的厌恶之意,只巴望她快点走开。
可是她却偏偏好像不明白他的意思。
他们在草原上转了很久,只希望找个安静的地方,和翠浓两个安安静静地坐下来。
无论谁都很难相信这是他第一次杀人,甚至连公孙断都不会相信。
但他却的确是第一次杀人。
他将刀从公孙断胸膛上拔出来时,竟忍不住呕吐起来。
无论谁都很难了解他这种心情,甚至连他自己都不了解。
看着一个活生生的人在你手下变成尸体,并不是件愉快的事。
他本不愿杀人的。
但是他却非杀不可!
没有雪,只有沙。
红沙。
鲜血跟着刀锋一起溅出来,染红了地上的黄沙。
他跪在地上呕吐了很久,直到血已干透时,才能站起来。
他站起来的时候,才发现沈三娘一直在看着他,用一种很奇怪的眼色看着他,也不知是同情?是轻蔑?还是怜悯?
无论是什么,都是他不能忍受的!
但他却可以忍受别人的愤恨和轻蔑。
他已习惯。
傅红雪挺直了腰,慢慢地穿过街心。
现在他只想躺下去,躺下去等着翠浓。
直走到镇外,沈三娘才跟他们分手。
他并没有问她要到哪里去,他根本就不想再见到这个人。
但她却拉着翠浓,又去嘀咕了很久。
然后翠浓就说要回去了。
“我回去收拾收拾,然后就去找你,我知道你住在哪里。”
她当然应该知道。
傅红雪当然想不到“她”并不是翠浓,而是他所厌恶的沈三娘。
这秘密也许永不会有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