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花娘等人所居小楼,被火弹震得摇摇欲倒,她不禁动容道:“这难道就是江南霹雳堂威慑天下的火器?”
郭翩仙叹道:“不错,这火器威力虽不如声势这么惊人,但你我方才若被波及,此刻纵不粉身碎骨也要焦头烂额了。”
朱泪儿回头一笑,道:“你们现在总该知道了吧,我三叔虽然借了这位姑娘十一年功力,但却救了你们四条命,这买卖你们总没有吃亏。”
窗户方才已被击破,朱泪儿一面说话,一面将四面窗帘都拉了起来,竟似不愿被外面的人瞧见屋里动静。
那病人一双手又缩回被里,脸色又渐渐苍白,众人若非眼见,谁也不会相信这样的人方才竟有那般惊人的身手。
俞佩玉忍不住道:“那俞放鹤究竟和阁下有什么仇恨?”
那病人淡淡道:“他还不配。”
俞佩玉道:“既是如此,他为何定要置阁下于死地?”
那病人道:“你怎知他要对付的不是你们?”
俞佩玉叹道:“俞放鹤不去别处下棋,却偏偏要到这偏僻的小镇来,我本已觉得有些奇怪,如今才知道,他竟是为了阁下而来的。”
那病人竟又闭起眼睛,不理他了。
俞佩玉道:“还有,阁下不在别处养病,却偏偏也要在这偏僻的小镇上,这也是件怪事,在下委实猜不出这小镇究竟有什么引人之处。”
那病人根本就不理他,俞佩玉也无法再说下去。
过了半晌,突听朱泪儿缓缓道:“他们要对付的并不是我三叔,而是我。”
俞佩玉愕然道:“你小小年纪,他们为何要对付你?”
朱泪儿笑了笑,道:“我现在年纪还算小么?”
俞佩玉道:“这姓俞的纵然是个衣冠禽兽,但以他武林盟主的身份,又怎会劳师动众,只为的是来对付个小小的孩子?”
朱泪儿冷笑道:“武林盟主?他这武林盟主又算得了什么东西,莫说我三叔,就算我,也从未将他放在眼里。”
黄池大会执天下武林牛耳垂数十年,大会盟主,天下英雄胆敢不敬,如今这小小的女孩子却居然未将之放在眼里,这女孩子身份难道比武林盟主还要尊贵?俞佩玉简直愈来愈奇怪了。
他还想追问下去,突听银花娘欢呼道:“走了,这些人竟全都走了,走得干干净净,一个不剩。”
郭翩仙掀起窗帘一瞧,外面果然已无人影。
朱泪儿淡淡道:“这又有什么好奇怪的,这些人只发觉我三叔武功已复,难道还敢留在这里等死不成。”
连俞放鹤、君海棠这样的人,都似乎对这病人真的畏惧已极,这病人究竟是怎么的身份?
俞佩玉心里既是惊讶,又是好奇,但这时郭翩仙却已抱起了钟静,道:“我们也该走了。”
朱泪儿冷冷道:“对了,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俞佩玉道:“但他们若是去而复返,你们……”
朱泪儿傲然道:“我三叔的事,也用得着你们来管么?至于我……我是死是活,更一向用不着别人费心。”
钟静颤声道:“既是如此,你们为什么要……要……偷去我的武功?”
朱泪儿冷冷道:“那是你来求我们的,我们并没有找你,你也怨不得别人。”
钟静怔了怔,又放声痛哭起来。
那病人忽然轻轻道:“念他们此来不易,把东西给他们吧。”
朱泪儿道:“但这些东西本来是我的,为什么要给他们?”
那病人皱眉道:“区区珠宝,又算得了什么,你怎地愈变愈痴了?”
朱泪儿垂首道:“是!”
她再不说话,却从壁柜间取出了个包袱,抛在银花娘面前,包袱松开一角,光芒隐隐露出,竟赫然正是银花娘失去之物,银花娘心里虽然满腹惊疑,但再也不敢多话,怔了半晌,提起包袱,飞似的奔下楼去。
这病人究竟是谁?俞放鹤等人为何会如此畏惧于他?朱泪儿又是什么身份?这许多武林高手为何要来对付她这么样个小小的女孩子?而且连堂堂的红莲花也在其中,红莲花又岂是欺凌弱小的人?
这病人生的究竟是什么病?为何要在这偏僻的小镇上养病?他功力明明尚未恢复,俞放鹤等人又势必不会去远,他本该将俞佩玉等人留下来的,却又为何要轻轻将他们放走?
俞佩玉心里固是疑云重重,银花娘也在不住喃喃自语,道:“奇怪,那痨病鬼为何会将到手的珠宝还给我?为何会如此容易就放我们走?难道他对我们真的毫无企图?”
她一面说,一面往前闯,这在阳光浸浴下的小镇,家家户户都紧闭着门窗,竟连个人影都瞧不见。
但郭翩仙走了两步,却突然拦住了她的去路。
银花娘赶紧将那包珠宝藏到背后,变色道:“你想干什么?”
郭翩仙叹了口气,道:“到底是女人,连你这样的女人,都难免小家气,此时此间,我难道还会打你这包珠宝的主意?”
银花娘眼珠子一转,抿嘴笑道:“你既然知道女人都很小气,为什么又要挡住人家的路,难道你不想快点走出去,难道还想等红莲花再来找你?”
郭翩仙冷冷道:“我自然想快些走,但却不想被人抬出去。”
银花娘瞟了钟静一眼,娇笑道:“我们想被你抱着走,只可惜你的手,已经没空了。”
郭翩仙道:“你此刻若一直往前冲,还怕没有人抬你?”
银花娘眼珠子又一转,道:“你的意思是说……我们现在走不得?”
郭翩仙道:“你我此刻休想走出这小镇一步!”
银花娘笑道:“你莫以为我真的喜欢得晕了头,我也知道俞放鹤他们绝不会走远的,八成已将这小镇包围住,所以现在这小镇上连鬼都瞧不见一个。”
郭翩仙缓缓道:“但你算准他们与你无冤无仇,绝不会不放你走的,只要你自己能走出去,别人就不管了,是么?”
银花娘媚笑道:“我是个又小气,又不懂事的女人,你叫我还能怎么样做?你们堂堂的男子汉,总不会还要我照顾你们吧。”
郭翩仙大笑道:“好朋友,好朋友……竟能将这样自私自利、不顾道义的话,说得如此动听,幸好你不是男人,否则不被人宰了才怪?”
银花娘咯咯笑道:“我知道你不会宰我的,你就算想留下我,我们大仁大义的俞公子,也绝不会让你动手。”
郭翩仙道:“你要走,我绝不拦你。”
银花娘笑道:“哎哟,想不到你也是个大仁大义的人……”
郭翩仙冷冷截口道:“但你带着这么大一包珠宝,别人也会放你走出去么?”
银花娘就像是被人踢了一脚,整个人都要倒下去了。
郭翩仙悠然接道:“所以,你若要走,也就难免要将这包珠宝留下来……这岂非等于要了你的命么?”
银花娘突然跳了起来,跺脚道:“我现在知道了,那痨病鬼将珠宝还给我就是拖住我,不让我走,这人只剩一口气了,却还有这么多鬼主意。”
俞佩玉忍不住道:“你若以为他这是在害你,为何不将珠宝还给他去?”
银娘花跺脚道:“他自然也算准我舍不得的……”
她忽然间又笑了,眼波流转,媚笑道:“何况就算没有这包珠宝,我又怎舍得抛下你们一个人走?我方才只不过是在和你们说着玩的。”
郭翩仙冷冷道:“这玩笑倒的确有趣得很。”
银娘花仰面瞧着他,像是将一身都倚着他了,柔声道:“你说,咱们现在是不是退回去?”
郭翩仙道:“你我能全身出来已是万幸,怎可再退回去?”他简直宁可去面对红莲花,也不愿再面对那神秘的病人。
银花娘道:“既不能进去,也不能退,咱们该怎么办呢?难道再找个屋子藏进去?若是再遇见那么样个病人,岂非要了命了。”
郭翩仙一笑道:“这次我找的地方,绝不会有任何人……”
银花娘道:“哪里?”
郭翩仙道:“就是那客栈。”
银花娘娇笑道:“你真聪明,那些人既已自客栈中退出来,八成不会再回去,那客栈一定是这小镇上最安全的地方,只不过……”
她瞟了俞佩玉一眼,咬着嘴唇笑道:“我们的俞公子,是不是也会陪我们去藏起来呢?”
郭翩仙道:“他一定会去的。”
银花娘道:“哦?”
郭翩仙道:“俞放鹤等人见到这边久无动静,势必要卷土重来,你我躲在那客栈中,正好坐山观虎斗。”
他微笑接道:“俞兄此刻正是满腹狐疑,不将这件事瞧个水落石出,他也是不肯走的……俞兄你说是么?”
俞佩玉淡淡一笑,道:“何况我此刻根本就没什么地方可去的。”
客栈中果然寂无人影,竟连里面的掌柜和店小二,都走得不知去向,好像连他们都已看出这里不久就要有祸事来临。
郭翩仙当先带路,既没有躲到客房,更没有到俞放鹤方才住的那间屋子去,却径自走入了厨房。
厨房里炉火将熄未熄,灶上一大锅稀饭都烧焦了,案板上有几根切了一半的咸菜,碗里已剥开的皮蛋也没有洗干净。
银花娘眼睛东张西望,嘴里笑道:“这客栈中的人想必走得仓促得很,连早饭都顾不得吃了,难道是俞放鹤将他们赶走的?”
郭翩仙道:“俞放鹤用不着赶他们,经过方才一阵大乱后,他们难道还敢留在这是非之地?”
银花娘娇笑道:“近来这客栈老是死人,客栈的老板只怕是交上霉运了……”她嘴里说着话,已将包袱藏在一堆柴木里,又去添了碗稀饭,就着咸菜吃起来。
郭翩仙也添了一碗,先送到钟静面前,含笑道:“你也吃些吧,这稀饭虽然烧焦了,但却一定没有毒。”
银花娘笑道:“我简直一辈子都没有吃过比这更香的稀饭,你……”
话未说完,郭翩仙手里的稀饭已被钟静打翻在地上。
钟静已放声痛哭起来,道:“我已是个半死的人,我知道你一定会丢下我的,我……我还吃什么稀饭,倒不如索性饿死算了。”
郭翩仙居然声色不动,反而柔声道:“我知道你心情不好,但丢了些武功又算得什么?我可不要你去做保镖卖艺的来养我,你会不会武功又有什么关系?”
钟静颤声道:“你用不着对我虚情假意,我问你,你明明告诉我,已经和君海棠情断义绝,现在为何又不敢见她?你怕什么?”
郭翩仙面色立刻变了,就在这时,突听有人咳嗽了一声,屋子里四个人也就立刻静了下来。
静寂中,隐约可听到门外有轻缓的脚步声——炉灶旁就是客栈的后门,脚步声却像是正往后门走过来。
郭翩仙从门缝里往外望,只见两个人悄悄走了过来,一个人是在掩着嘴,显见就是方才咳嗽的。
这人高高瘦瘦的身材,白白净净的脸,背后斜插着柄长剑,血红的剑穗衬着身淡青衣衫,显得分外刺目。
另一人亦是瘦削精悍,目光锐利,郭翩仙一眼瞧过,便知道这两人都是轻功不弱的江湖好手。
两人一左一右,分开数尺,走得甚是小心,想见是为了侦查动静而来,是以生怕惊动了小楼上那可怕病人。
郭翩仙目光闪动,忽然打开门向他们一笑,这两人齐地一怔,郭翩仙已悄悄退了回来。
但门却已是开着的了,随风摇摆,发出一阵阵“吱吱咯咯”的声音,郭翩仙压低声音,缓缓道:“两位为何还不进来?”
银花娘知道他这是要将外面两人诱进来,问问俞放鹤那边的动静,这两人是为了打听消息而来的,如今反而被人算计了,银花娘心里不禁暗暗好笑,郭翩仙更算准这两人见到厨房里有人在,纵然冒险,也得进来瞧个究竟。
谁知过了半晌,外面两人竟还是不进来,简直连丝毫声音都没有,银花娘又觉得奇怪了,悄声道:“这两人怎地如此没胆子?”
郭翩仙沉声道:“我认得其中一人乃是点苍门下的‘红樱绿柳剑’郭冲,此人在黔贵一带名声颇为响亮,倒并非怕事的……”
一阵风吹过,吹开了陈旧的木板门。
那两个人竟连影子都瞧不见了。
银花娘笑道:“我看这位‘红樱绿柳剑’的胆子,比樱桃也大不了多少。”
郭翩仙皱了皱眉头,再探首外望,却发现那朱泪儿不知何时已走下了小楼,正在那边采花。
一枝桂花从短墙里探出来,花开得正香。
朱泪儿仰着头,踮起脚尖,小手举着了花枝,衣袖忽然滑了下来,露出那双手腕,却白得可怜。
“红樱绿柳剑”郭冲和那青衣汉子竟也都走了过去,动也不动地站在朱泪儿身后,痴痴地瞧着。
朱泪儿折下了桂枝,头也未回,盈盈走回小楼。
郭冲和那青衣汉子竟也跟了过去,两人面上竟满是痴迷之色,竟像是将什么事都忘记了。
郭翩仙愈瞧愈奇怪,实在猜不透这两人有什么毛病。
朱泪儿纵然是个美人胎子,但到底还不过只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孩子,两个三四十岁的大男人难道也会为她着迷?
只见朱泪儿步履轻盈,单薄的衣衫在风中飘拂,她纤弱的身子似也将随风而去,却忽然回眸一笑。
她明亮的眼波,有意无意似乎瞟了郭翩仙一眼。
郭翩仙忽然发觉自己几乎也忘了她的年纪,忘了一切,眼中只瞧得见她腰肢摆动的韵律,别的什么都瞧不见了。
他也几乎跟着她走了过去。
但他究竟功力深厚,心里只荡了荡,就立刻定下神来,朱泪儿却已转过墙角,接着,郭冲和那青衣汉子也在墙后消失了。
银花娘也在瞧着,这时才长长吐出口气,喃喃道:“妖怪,这小丫头简直是个妖怪,竟能将这么样两个大男人拐走,我在她这年纪时,还不过只会跟着男人走哩。”
她“扑哧”一笑,又道:“幸好我们的郭先生功力深厚,否则险些也被她拐走了。”
郭翩仙冷冷道:“我倒不是功力深厚,只不过女人见得多些。”
银花娘笑道:“但这小丫头将他们拐走,是为了什么呢?”
她语声突然顿住,眼睛里发出了光,失声道:“我明白了,她这是在钓鱼,这两个倒霉蛋只要上了楼,一身功夫只怕就也要被那痨病鬼偷去。”
郭翩仙道:“正是如此。”
银花娘娇笑道:“想不到这丫头小小年纪就会用美人计来钓鱼了,这两个倒霉蛋糊里糊涂就中了她的仙人跳。”
郭翩仙回头望着俞佩玉,道:“如此看来,红莲花等人要来找她,倒也不是没有道理。”
俞佩玉苦笑道:“她如此做法,难道已不止一次?”
郭翩仙道:“看样子,她也像老手老脚,也不知害过多少人了,所以,俞放鹤才会找这么多人对付她。”
俞佩玉叹道:“不错,否则像红莲花这样的人,是绝不会接受俞放鹤调度的。”这点别人不知道,他却知道得很清楚,只因红莲花也对这“俞放鹤”起了疑心。
郭翩仙微笑道:“这倒的确有趣,一个十一二岁的女孩子,居然有这么大的神通,这样的人,绝不会没有来历,红莲花对付她,只怕还不容易。”
银花娘咯咯一笑,道:“她就算有再大的来历,还是挨了我一个大耳光。”
她一面说,一面扬起手来一比……这一比之后,她自己也像挨了别人一耳光,笑也笑不出了,话也说不下去。
俞佩玉和郭翩仙不觉都向她瞧了过去,只见她那张终日都带着媚笑的脸,此刻竟已变得毫无血色,那双水汪汪的眼睛,更是充满了惊骇恐惧之色,只是瞬也不瞬地瞧着自己的手。
瞧着瞧着,她全身竟都发起抖来。
俞佩玉和郭翩仙目光也不觉移向她的手,两人只瞧了一眼,脸色竟也变了,目中也露出惊骇之色。
只见她这只又白又嫩、柔若无骨的纤纤玉手,此刻,竟已变得像只鬼爪子似的,黑里透红,红里透青。
俞佩玉骇然道:“这是怎么回事?”
银花娘颤声道:“我……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我一点感觉也没有,这……这只手怎会就变成了这鬼样子?”
郭翩仙道:“你这只还能不能动?”
银花娘道:“好……好像还能动,不……不过……”
郭翩仙忽然抽出根木柴,“啪”地向她手背上打了下去,这根木柴又粗又糙,这一下打得又不轻,无论打在谁的手上,那人只怕都要疼得龇牙咧嘴,谁知银花娘挨了这一下,竟似连一点感觉都没有。
郭翩仙皱眉道:“疼不疼?”
银花娘道:“不……不疼。”
挨了打不疼,原该开心才是,但银花娘说出这两个字,眼睛里却已骇出了眼泪,她只觉自己这只手竟似已变得和木头一样,又好像简直不再是自己的手了,她眼见着郭翩仙这一记打下来,竟像是打在别人手上。
郭翩仙又皱了皱眉,眼前瞧见了那把切咸菜干的菜刀,他忽然拿起菜刀,一刀向银花娘手背上切了下去。
这菜刀虽不十分锋利,但要切下个人的手来,还是轻而易举,谁知这一刀砍下,银花娘的手上只不过多了道小伤口,伤口中却连一滴血也没有流出来,她这只手竟像是变得比木头还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