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许是个怕死的人,你若要杀他时,他也许会逃,也许会骗,甚至会用出各种要你想不到的阴谋诡计,但却绝不会求你饶他。
他若要杀你时,你却只有和他拼命。
郭翩仙也在凝视着他,微笑着道:“现在,你是第三个。”
俞佩玉也笑了,道:“但你又怎知我会做你的朋友?”
郭翩仙傲然道:“我不但可以说是武林中最有权势的人物之一,也是天下最富有的人物之一,无论谁交上我这样的朋友,当真是终生受用无穷。”
俞佩玉淡淡笑道:“在阁下说来,这理由固然已极充分,但却未免将在下看成个趋炎附势、交结权贵的小人了。”
他嘴里还在说着话,人竟已转身走了出去。
郭翩仙大喝道:“朋友慢走。”
俞佩玉虽未回头,却停下了脚步,缓缓道:“阁下交不成我这朋友,是否又想尝试看是否能杀得了我?”
郭翩仙道:“我是否能杀得了一个人,用不着尝试也知道的,只不过……阁下未经尝试,为何就拒人于千里之外?”
俞佩玉叹了口气,道:“阁下要知道,在下只不过是为了阁下与百花门的渊源,此刻才鞠躬而退,至于交朋友么……像阁下这样的人,在下是万万不敢高攀的。”
郭翩仙道:“这只因你认为我是个心狠手辣的人,是么?”
俞佩玉道:“阁下难道不是?”
郭翩仙微笑道:“毒药虽能致人于死,但只要用得恰当,有时也可济世活人的,是么?至于‘以毒攻毒’的效果,我不说你也该知道的。”
俞佩玉默然半晌,喃喃道:“以毒攻毒……”
郭翩仙眸子里发出了炽热的光,沉声道:“以阁下这样的人,若和我并肩携手,我保证不出三年,你我便能称霸武林,君临天下。”
俞佩玉还是未回头,淡淡道:“阁下也未免将在下的野心看得太大了吧?”
郭翩仙大声道:“这又算得了是什么野心,大丈夫生于当世,本该做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那俞放鹤既能做天下武林的盟主,你我为何不能?我看此人貌如君子,其实却有些鬼祟,只要我们能揭穿他的真面目……”
话未说完,俞佩玉已霍然转过身来,苍白的脸上,已泛起兴奋的红晕,冲到郭翩仙面前,大声道:“好,就此一言为定,你我从此联手,来对付那些人面兽心的人,也让他们瞧瞧我俞佩玉的颜色。”
这恬静从容的人,此刻竟忽然变得如此兴奋激动,郭翩仙似乎觉得有些意外,但目光一闪后,还是伸出了手,大笑道:“好,一言为定,却是反悔不得的。”
俞佩玉仰首大笑道:“你看我像是个失言背信的人么?”
突听屋顶上一人大笑道:“凭你两人就想纵横天下,只怕还是差着一些。”
俞佩玉方才下手并不重,银花娘的穴道此刻本已该解开了,他自然知道这说话的人是谁。
郭翩仙的确未免吃了一惊,但这人倒也真沉得住气,竟连头都未抬起,只是阴森森一笑,道:“依你看还差着些什么?”
银花娘娇笑道:“还差了我。”
她在横梁上舒了舒筋骨,拍干净了身上的尘土,又取出块丝巾,擦了擦脸,才飘飘落了下来。
你要她在八百个男人面前脱光衣服,她也绝不会脸红,但你若要她血脉未活动开,就笨手笨脚地跳下来,身上还未弄干净,就蓬头垢面地见人,她却宁死也不愿意的,她觉得这简直比什么都丢人。
郭翩仙只瞧了她一眼,眼睛里也发出光来了。
银花娘媚笑道:“你看我这样子还过得去么?”
郭翩仙讷讷道:“很好,好极了。”
银花娘叹了口气,垂首笑道:“只可惜上面没有镜子,否则我还可以好看些的。”
郭翩仙大笑道:“就这样已足够了。”
钟静忽然蹿了过来,瞪着眼厉声道:“你又是什么人?为何要在这里偷听别人的秘密?不想活了么?”
银花娘银铃般笑道:“小妹子,你用不着吓我,我胆子一向很小的。”
钟静怒道:“既是如此,还不快滚出去。”
银花娘吃吃笑道:“好妹子,你也用不着赶我,我知道你是个醋坛子,但我这样的女人,若想要男人,只要勾勾小指头就行了,又怎会来抢你的?”
钟静脸已气白了,却偏偏想不出法子来对付她,俞佩玉忍不住淡淡道:“你若想欺负老实女孩子,也用不着找她的。”
银花娘笑得花枝招展,道:“我就知道我们的俞公子又要打抱不平了……求求你,莫要生气吧,我什么人都不怕,就只怕你。”
她瞟了郭翩仙一眼,媚笑着道:“我和他正是同病相怜,都是你俞公子手下的败将,俞公子若要我们两人坐下,我们是绝不敢站起来的。”
她口口声声的“同病相怜”“我们两人”,简直好像和郭翩仙是一双患难相共的同命鸳鸯似的。
俞佩玉知道她又在玩花样了,竟轻描淡写地就将郭翩仙勾到她那一边去,忍不住叹了口气,道:“你心里究竟在打什么主意,就请快些说吧。”
银花娘眼波流动,笑道:“我方才不是说过了么?”
俞佩玉道:“我却不懂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银花娘道:“你们若想称霸天下,还差着一些,但若再加上我……”
她甜甜一笑,接着道:“我们三个人在一起,那才真是没有人能抵挡得了。”
郭翩仙大笑道:“原来你竟是想来和我们联盟的。”
银花娘媚笑道:“不错,我正是想来做你的第四个朋友。”
郭翩仙上上下下地瞧着她,悠然笑道:“以你这样的女人,要做皇帝老儿的妃子都够资格了,但若想做我的朋友,却还差着些。”
银花娘扭动着腰肢,媚笑道:“难道我还比不上你那些情人么?”
郭翩仙淡淡道:“情人和朋友是不同的,我的情人,屈指难数,但朋友却只有三个,而且那两个早已死了。”
银花娘咬着嘴唇,道:“那么,要怎样才能做你的朋友呢?”
郭翩仙道:“你不妨先说说你有何条件?”
银花娘眼珠子一转,抿嘴笑道:“我虽然不能算天下最美的女人,但却最懂得如何令男人快乐,你若不信,以后慢慢就会知道的。”
郭翩仙眯着眼笑道:“我相信我很快就会知道的,但这还不够。”
银花娘道:“我也可算是天下最有权势的女人之一,凭我一句话,就可以在这附近五省之中,调动三千个人。”
她说的话并不假,“天蚕教”的势力在这五省中,的确已遍布每一角落。
郭翩仙却淡淡笑道:“人多的唯一好处,只不过是能多吃些饭而已。”
银花娘眼波一转,道:“我也是天下最富有的女人,我的财富只怕连鬼都可买动,你若不信,也立刻就可以见到的。”
郭翩仙的眼睛果然一亮,笑道:“这倒有些接近了。”
俞佩玉却忽然插口道:“这也不够。”
银花娘瞪了他一眼,缓缓道:“我心肠之毒,手段之辣,绝不在任何人之下,你若想以毒攻毒,找我再好也没有,何况……”
她嫣然着接道:“我是个女人,有些事由我这样的女人去做,比男人要方便多了。”
俞佩玉想了想,微笑道:“好,这就足够了。”
银花娘眼睛瞟着郭翩仙,道:“你呢?”
郭翩仙笑道:“你是我第四个朋友。”
银花娘拍手娇笑道:“好,现在若有人再来惹咱们,他就真倒霉了。”
就在半天以前,俞佩玉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和郭翩仙这样的男人,银花娘这样的女人结盟为友的。
但现在,他的想法已不同了。
“黄池之会”已将天下白道上的英雄豪杰都一网打尽,自命正直的侠义之士,人人都唯“俞放鹤”的马首是瞻,人单势孤的俞佩玉,凭什么去反抗他?俞佩玉说的话,又有谁会相信?
他只有另外找一条路走,这就是他唯一能走的路。
以毒攻毒。
他已看透了这些自命侠义之人的面目——鼎鼎大名、堂堂正正的唐家掌门人又如何?又能比银花娘好多少?
他现在要交的,就是那些别人都视如蛇蝎的朋友,他只有这样做,才能揭穿那些“英雄豪杰”的真面目。
“是真名士自风流”,他现在已发觉,只要自问胸怀坦荡,便已足够,别人的想法又何必在乎?
这是个荒僻,冷寂,阴森的坟场。
现在是深夜。
暗淡的月光,照在一座座荒草丛生,简陋而颓败的坟堆上,世上简直找不出比这里更凄凉的地方。
埋葬在这里的,都是些贫困而卑贱的人,他们活着时生命固然贫苦,死后却更冷落凄凉。
钟静紧紧拉着郭翩仙的手,眼睛却瞪着银花娘,恨恨道:“你为什么要将我们带到这里来?你这是什么意思?”
银花娘嫣然笑道:“好妹子,你害怕了么?其实这地方非但不可怕,而且简直可说是有趣得很。”
钟静眼睛瞪得更大,怒道:“有趣?你说这地方有趣?”
银花娘悠然笑道:“每到有月亮的晚上,这里的鬼魂就会自坟墓里复活,在月光下曼舞,你瞧,他们现在说不定已经来了。”
一阵冷风吹过,点点鬼火自坟头飞起,低矮的树木,在风中呜咽着,就像是啁啾的鬼语。
钟静全身都发起抖来,却故意壮起胆子冷笑道:“他们若真的出来跳舞,我就和他们一起跳。”
银花娘咯咯笑道:“对了,他们瞧见这样美丽可爱的女孩子,非但要拉你跳舞,而且一定舍不得放你走了。”
钟静忍不住激灵灵打了个寒噤,全身都偎入郭翩仙怀里,银花娘却已弯下了腰,笑得喘不过气来。
郭翩仙微笑道:“你能想得出将珍宝藏在这种地方,倒也真难为你了。”
银花娘眼波瞟着他,媚笑道:“我做的事,果然都瞒不过你,我的心意,也只有你知道,我们两个难道真是同一类的人么?”
俞佩玉叹了口气,道:“但愿你们这一类的人,世上莫要太多才好。”
银花娘娇笑道:“这一类的人绝不会多的,有我们两个已足够了。”她眼波又瞟向郭翩仙,“你说是么?”
郭翩仙才笑了笑,钟静已跳了起来,冷笑道:“你就算要勾引男人,也用不着在这种地方。”
银花娘大笑道:“你瞧,我们的醋坛子又打翻了。”
俞佩玉皱眉道:“你难道真将那些珍宝藏在坟墓里了?”
银花娘道:“不错,我找了两个吃饱饭没事做的人,先陪他们喝了一顿酒,乘他们喝得醉醺醺的时候,将他们带到这里,挖开一座新坟,把棺材里的死人抬出来,换上我的珍宝,再钉上钉子埋进去。”
她娇笑着接道:“你说我这法子妙不妙?这里都是些穷鬼,连盗坟挖墓的小贼,都再也不会到这里的,我将珍宝藏在这里,除了鬼外,还有谁找得到?”
郭翩仙微笑道:“帮你挖坟的那两个人呢?”
银花娘笑道:“我知道这又瞒不过你的,他们帮了我这么大的忙,我自然会好好酬谢他们,早就替他们准备着一壶特别好的酒,陪着他们喝了下去。”
她叹了口气,媚笑着道:“只可惜他们竟无福消受,酒还没有喝完,就一醉不醒了。”
这种毒辣卑鄙的事,别人纵然有胆子做,也不会有胆子说的,但她非但说得光明堂皇,还像是觉得很有趣。
郭翩仙瞧了俞佩玉一眼,笑道:“那两人既然替你挖坟,自然也不会是什么好东西,这种人多死几个也没关系,俞兄你说是么?”
俞佩玉本来想说什么,此刻却只不过又叹了口气。
四个人在乱坟间东转西转,走了盏茶工夫。
银花娘忽然停下脚步,道:“在这里了,从东数过来,这里是第二十七个坟,坟头上的这棵小树,还是我亲手种上去的。”
俞佩玉淡淡道:“你不必说,我也相信你这种事是绝不会记错的。”
银花娘道:“这坟墓里既然已没有死人,已只不过是一堆黄土而已,是么?”
俞佩玉道:“嗯。”
银花娘笑道:“我知道我们的俞公子决不肯挖坟,但刨土总没有关系吧。”
其实她根本用不着用话来套住俞佩玉,此时此刻的俞佩玉,早已将什么事都看开了,又怎会把这种事放在心上?
黄土刨开,就露出了一具单薄的棺木。
银花娘道:“对了,就是这口棺材,我在这上面也做了记号,棺材里埋着的,本是个少妇,听说是因为丈夫纳妾而气死的。”
她忽然回头向钟静一笑,道:“你说她的醋劲是不是比你还大?”
钟静苍白着脸,咬着嘴唇不说话。
银花娘嘻嘻道:“听说一个人死后,尸首纵然被别人抬走,但一到晚上,鬼魂还是会回到原来的棺材里睡觉的,你们两人既然是同类,我将这棺材一打开,她绝不会找别人,一定会找你,你还是走远些吧。”
钟静虽然拼命想壮起胆子,但脚步已不由自主地向后退,有风吹过,她只觉背后冷飕飕的,冷汗已湿透重衣。
只听“吱”的一声,棺材盖被掀了起来,本来想吓人的银花娘,竟忽然放声惊呼了起来。
嘶哑的呼声,在静夜里听来有如鬼号。郭翩仙和俞佩玉面面相觑,竟也像是被骇得呆住了。
棺材里哪有什么珠宝,有的只是一具少妇的尸体,她那张浮肿狰狞的脸,茫然面对着银花娘,像是在说:“我不但鬼魂回来了,连尸体也回来了。”
风吹草动,鬼火满天飞舞。
银花娘骇极大呼道:“我明明已将她尸身搬出来了,我明明是将珍宝埋在这里的,现在……现在怎会……”她只觉两条腿发软,话未说完,已一跤跌在地上。
凄凉的月光下,死人的手里竟似捏着张纸,郭翩仙折了段树枝,“刷”地将纸挑起,上面竟写着:“我活着时家已被个贱女人逼走,我死了后你还想来占我的家么?”
简简单单的两行字,歪歪斜斜的字迹,满纸俱都是森森鬼气,郭翩仙只觉指尖发冷,竟再也拿不住了。
他的胆子再大,此刻也不禁觉得寒毛直竖。
只有俞佩玉,这种荒唐离奇的事,他见得太多了,沉声道:“你埋藏珠宝时,当真没有人见到?”
银花娘虽已站了起来,身子还是不停地在发抖,颤声道:“没……没有!”
俞佩玉皱眉道:“这就怪了,若是如此,除非那两人死后复活,否则又怎会……”
话犹未了,突听远处有人咯咯大笑道:“好酒,好酒再来一壶吧。”
另一人嗄声笑道:“此酒虽好,只可惜喝了肚子有些发疼。”
诡秘的笑语声中,一盏血红色的灯笼,自那萤萤鬼火间飘飘摇摇地荡了过来,走到近前,才看出后面有两条人影。
银花娘骇极大呼道:“就是这两人,就是这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