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花娘微笑道:“什么叫仇人,他又和咱们有什么了不得的仇恨,何况他若做了三妹的夫婿,仇人岂非也变成亲家了么?”
银花娘怔了怔,笑道:“我真不懂三妹怎会看上他的。”
金花娘道:“他不但是少见的美男子,而且武功又是顶儿尖儿的,这样的少年,谁不欢喜,何况三妹岂非正到了怀春的年纪了么?”
银花娘咬了咬牙,打马而去。
这一行人行迹虽诡秘,但肯大把地花银子,谁会对她们不恭恭敬敬?一路上晓行夜宿,倒也无话。
过了长江之后,她们竟不再投宿客栈,一路上都有富室大户客客气气地接待她们,原来“天蚕教”的势力已在暗中慢慢伸延,已到了江南,那些富室大户,正都是“天蚕教”的分支弟子。
最令金花娘姐妹欢喜的是他的痛苦竟似渐渐减轻了,有时居然也能安安稳稳地睡一觉。
她们自然不知道这是因为罂粟花的毒性虽厉害,但只要能挣扎着忍受过那一段非人所能忍受的痛苦,毒性自然而然地就会慢慢减轻,只是若没有人相助,十万人中也没有一个能忍受过这段痛苦煎熬的,若非琼花三娘子如蛆附骨的追踪,俞佩玉此刻只怕早已沉沦。
瞧着他日渐康复,铁花娘不觉喜上眉梢,但银花娘面色却更阴沉,她竟似对俞佩玉有化解不开的仇恨。
俞佩玉人虽渐渐清醒,却如大病初愈,没有一丝力气。
他想到自己竟险些沦入那万劫不复之地,不禁又是一身冷汗,人生的祸福之间,有时相隔的确只有一线。
只是琼花三娘子虽然对他百般照顾,他心里却更是忐忑不安,不知道这行事诡秘的三姐妹,又在打什么主意。
由鄂入川,这一日到了桑坪坝。
桑坪坝城镇虽不大,但街道整齐,市面繁荣,行人熙来攘往,瞧见这三姐妹纵马入城,人人俱都为之侧目。
琼花三娘子竟下了马携手而行,眼波横飞,巧笑嫣然,瞧着别人为她们神魂颠倒,她们真有说不出的欢喜。
银花娘突然拍了拍道旁一人的肩头,媚笑道:“大哥可是这桑坪坝上的人么?”
这人简直连骨头都酥了,瞧见那只柔若无骨的春葱玉手还留在自己肩上,忍不住去悄悄捏着,痴痴笑道:“谁说不是呢?”
银花娘似乎全不知道手已被人捏着,笑得更甜,道:“那么大哥想必知道马啸天住在哪里了?”
那人听到“马啸天”这名字,就像是突然挨了一皮鞭似的,手立刻缩了回去,赔笑道:“原来姑娘是马大爷的客人,马大爷就住在前面,过了这条街,向左转,有栋朱门的大宅院,那就是了。”
银花娘眼皮一转,突然附在他耳边悄笑道:“你为什么要怕马啸天?只要你有胆子,晚上来找我,我……”往他耳朵里轻轻吹了口气,娇笑着不再往下说。
那人灵魂都被她吹出了窍,涨红了脸,挣扎着道:“我……我不敢。”
银花娘在他脸上一拧,笑啐道:“没用的东西。”
那人眼睁睁瞧着她们走远,心里还是迷迷糊糊的,如做梦一样,摸着还有些痒痒的脸,喃喃道:“格老子马啸天,好东西全被你占去了,老子……”
忽然觉得脸上痒已转痛,半边脸已肿得像只桃子,耳朵里更像是有无数根尖针在往里刺,他痛极、骇极,倒在地上杀猪般大叫起来。
金花娘远远听到这惨叫声,摇头道:“你又何苦?”
银花娘咯咯笑道:“这种专想揩油的家伙,不给他点教训成么?大姐什么时候变得仁慈起来了,难道已真准备做唐家的孝顺好媳妇?”
金花娘脸色变了变,不再说话,沉着脸向前走,只见前面一围高墙,几个青皮无赖正蹲在朱红大门前的石狮子旁玩纸牌。
银花娘走过去,一脚将其中一人踢得飞了起来,另几条大汉惊怒之下,呼喝着跳起,银花娘却瞧着他们甜甜笑道:“请问大哥们,这里可是马大爷的家么?”
瞧见她的笑容,这些汉子们的怒气已不知到哪里去了,几个人眼珠子骨碌碌围着她身子打转。
其中一人笑嘻嘻道:“我也姓马,也是马大爷,小妹子你找我有什么事呀?”
银花娘娇笑道:“你这张脸好像不太对嘛。”
她娇笑着又去摸那人的脸,那人正凑上嘴去亲,哪知银花娘反手就是一个耳光,又将他打得飞了出去。
其余的几条大汉终于怒喝着扑了上去。
银花娘娇笑道:“我可不准备做人家的好媳妇,手狠心辣些也没关系。”
她竟是存心和金花娘斗气,只见那些大汉,被打得东倒西歪,头破血流,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金花娘气得只是冷笑,索性也不去管她。
突听一人吼道:“格老子,是哪个龟儿子敢在老子门口乱吵,全都跟老子住手。”七八个人前呼后拥,围着条满面红光的锦衣大汉,大步走了出来。
银花娘娇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马大爷出来了,果然好威风呀,好煞气。”
那七八个人一齐瞪起眼睛来想要呼喝,马啸天瞧见了她们,面上却已变了颜色,竟在门口,就地“扑通”跪倒,恭声道:“川北分舵弟子马啸天,不知三位香主驾到,有失远迎,罪该万死,但望三位香主恕罪。”
银花娘脸一板,冷笑道:“马大爷居然还认得咱们么?幸好马大爷出来得早,否则我们真要被马大爷手下的这些好汉们打死了。”
明明是她打别人,却反说别人打她。
马啸天汗流浃背,哪敢抗辩,赔笑道:“那些畜生该死,弟子必定要重重地治他们罪……”
金花娘终于走了过去,淡淡道:“那也没什么,就饶了他们吧,却不知马舵主可有地方安顿咱们,最好是清静些的地方,咱们还有病人在车上。”
马啸天连连称是,躬身迎客,别的人瞧见平日不可一世的马大爷,今日竟对这三个女子如此敬畏,更早已骇呆了。
等到金花娘走进了门,银花娘突然冷笑道:“我大姐虽说饶了他们,我可没说。”
马啸天满头大汗,吃吃道:“弟子知道……弟子懂得。”
铁花娘忍不住悄悄拉着银花娘袖子道:“二姐你明知大姐近来心情不好,又何苦定要惹她生气?”
银花娘冷笑道:“她又没有替我找着个如意郎君,我何必要拍她马屁。”将袖子一摔,昂着头走了进去。
马啸天将琼花三娘子引入花厅,突然屏退了从人,赔笑道:“弟子随时准备着三位香主大驾光临,又知道三位香主喜欢清静,早已为香主们准备了个舒适地方。”
金花娘道:“在哪里?”
马啸天道:“就在这里。”
他微笑着将厅上挂着的一幅中堂掀起,后面竟有个暗门,他打开门就是条地道,居然布置着几间雅室。
银花娘冷冷道:“咱们又不是见不得人的,为何要躲在地洞里?”
马啸天满怀高兴,被泼了头冷水,讷讷道:“香主若觉不好,后园中也还有别的地方……”
金花娘沉着脸截口道:“这里就好。”
她当先走了进去,几个少女抬着俞佩玉跟在后面。
俞佩玉见到她们来的地方愈来愈隐秘,自己这一去更不知如何得了,只是他纵然一万个不情愿,却已是身不由主。
少女们将俞佩玉放在床上,就掩起门走了。
密室中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俞佩玉躺在床上,正望着房顶胡思乱想,一个人已推门走了进来,却是铁花娘。
她静静坐在床头,含笑瞧着俞佩玉,也不说话。
俞佩玉终于忍不住道:“此番当真多亏了姑娘,否则在下只怕……只怕……”
铁花娘嫣然一笑道:“你不恨我们了?”
俞佩玉也不知该如何回答这句话,只得叹了口气,道:“在下从未恨过姑娘们,只要姑娘们莫……莫要……”
铁花娘道:“莫要胡乱杀人,是么?”
俞佩玉苦笑道:“姑娘自己也说过,人杀多了,容貌也会变得丑恶的。”
铁花娘又静静地瞧了他半晌,突然笑道:“你喜欢我长得美些么?”
俞佩玉讷讷道:“我……在下……”
他说“喜欢”也不好,说“不喜欢”也不好,急得满头大汗,只觉回答这少女的问话,竟比干什么都吃力。
铁花娘眼睛瞧着他,道:“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这又有什么不敢回答的呢?”
俞佩玉暗暗叹了口气,道:“自然是喜……喜欢的。”
铁花娘嫣然一笑,又道:“你要我听你的话么?”
这刁钻的少女,问的话竟愈来愈古怪了。
俞佩玉苦笑道:“在下自顾尚且不暇,又怎敢要姑娘听在下的话。”
铁花娘柔声道:“只要你要我听你的话,我就肯听你的话。”
俞佩玉吃吃道:“但……但在下……”
铁花娘道:“你难道喜欢我去杀人?”
俞佩玉失声道:“在下并无此意。”
铁花娘笑道:“那么你是要我听你的话了。”
俞佩玉又叹了口气,只得点头道:“是。”
铁花娘突然跳起来在他脸上亲了亲,娇笑着奔了出去,俞佩玉瞧着她身影消失在门后,喃喃道:“她为何突然如此欢喜?难道她以为我答应了她什么?”想到她们对那唐公子的纠缠,他不禁又捏了把冷汗。
这些天,他虽日益清醒,但总是觉得虚弱无力,神思困倦,想着想着,竟迷迷糊糊睡着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突觉一个光滑柔软的身子,钻进了他的被窝,轻轻咬他的脖子,轻轻对着他耳朵吹气。
俞佩玉一惊醒来,秘室里灯已熄了,他什么也瞧不见,只觉满怀俱是软玉温香,香气如兰,令他心跳。
他不禁失声道:“你……你是谁?”
身旁那人儿也不答话,却解开了他的衣襟,蛇一般钻进他怀里,纤纤十指,轻轻搔着他的背脊。
俞佩玉知道这投怀送抱的,除了铁花娘,再不会有别人,只觉一颗心愈跳愈厉害,沉住气道:“你若是真听我的话,就赶快出去。”
他身旁的人却媚笑道:“谁要听你的话,我要你听我的话,乖乖的……”低沉而微带嘶哑的话声充满了挑逗。
俞佩玉失声道:“银花娘!是你!”
银花娘腻声道:“你要听我的话,我绝不会令你失望的。”
俞佩玉满身神力,此刻竟无影无踪,竟被压得透不过气来,又是心跳,又是流汗,突然道:“你将灯燃起来好么?”
银花娘道:“这样不好么?”
俞佩玉道:“我想瞧瞧你。”
银花娘吃吃笑道:“想不到你竟也是个知情识趣的风流老手,好,我就依了你。”
她赤着足跳下了床,摸索着寻到火石燃起了灯,灯光照着她诱人的身子,她媚笑着瞧着俞佩玉,娇笑道:“你要瞧,就让你瞧个够吧。”
俞佩玉冷冷道:“我正是要瞧瞧你这无耻的女子,究竟无耻到什么程度,你自以为很美,我瞧了却要作呕。”
他平生从未说过这么刻毒的话,此刻为了故意激怒于她,竟捡那最能伤人的话,一连串说了出来。
银花娘媚笑果然立刻不见了,嫣红的笑靥,变为铁青,春情荡漾的眼波,也射出了恶毒的光,嘶声道:“你……你竟敢……竟敢捉弄我。”
俞佩玉生怕她还要上来纠缠,索性破口大骂,道:“你纵然不顾羞耻,也该自己去照照镜子,瞧瞧你……”
他愈骂愈是厉害,春情再热的女子,挨了他这一顿大骂后,也要凉下来的,银花娘嘴唇发白,颤声道:“你以为你自己是个美男子,是么?我倒要看你能美到几时?”
突然,将墙上挂着的一柄刀抽了下来,冲到床前,扼住了俞佩玉的脖子,狞笑道:“我现在就叫你变成世上最丑怪的男人,叫天下的女人一瞧见你就要作呕,看你还神不神气?”
俞佩玉只觉冰凉的刀锋,在他面颊上划过,他非但不觉痛苦,反觉有一种残酷的快感,竟大笑起来。
银花娘瞧见着这张毫无瑕疵的脸,在自己刀锋下扭曲,眼看着鲜红的血,自他苍白的面颊上涌出。
她只觉手掌发抖,这第二刀竟再也划不下去——一个人若想毁去件精美的艺术杰作,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俞佩玉却瞪着她,大笑道:“动手呀!你为何不动手了?这张脸本不是我的,你毁了它,对我正是种解脱,我正该感谢你,我不会心疼的。”
被刀锋划开的肌肉,因大笑而扭曲、撕裂,鲜血流过他眼睛,他目光中正带着种疯狂的解脱之意。
银花娘只觉冷汗已浸湿了刀柄上的红绸,嘶声道:“就算你不会心疼,但有人却会心痛的,我得不到你,就毁了你,看她会不会再要你这又丑又怪的疯子?”
她竟也疯狂般大笑起来,第二刀终于又划了下去。
突然,“砰”的一声,门被撞开,铁花娘冲了进来,抱住了银花娘的腰,一面往后拖,一面叫道:“大姐,快来呀,你看二姐发疯了。”
银花娘不住用手去撞她,大笑道:“我没有疯,你的如意郎君才疯了,他竟说他的脸不是自己的,这疯子就给你吧,送给我也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