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凤叫了起来,道:“像是个家?谁说这地方只不过像是个家?”
她又燕子般轻盈地转了个身,笑道:“这里根本就是个家,我们的家。”
老伯看着她容光焕发的脸,看着她充满了青春欢乐的笑容,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也年轻了起来。
凤凤道:“世上有很多小家庭都是这样子的,一个丈夫,一个妻子,一间小小的房屋,既不愁吃,又不愁穿,也不愁挨冻。”
她满足地叹了口气,道:“无论什么样的女人,只要有了个这么样的家,都已应该觉得满足!”
老伯笑了笑,道:“只可惜这丈夫已经是个老头子了。”
凤凤咬起了嘴唇,娇嗔道:“你为什么总是觉得自己老呢?”
她不让老伯说话,很快接着又道:“一个女人心目中的好丈夫,并不在乎他的年纪大小,只看他是不是懂得对妻子温柔体贴,是不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老伯微笑着,忍不住拉起她的手。
有人将他当作好朋友,也有人将他当作好男儿,但被人当作好丈夫,这倒还是他平生第一次。
他从未做过好丈夫。
他成亲的时候,他还是在艰苦奋斗、出生入死的时候。
他的妻子虽也像凤凤一样,聪明、温柔而美丽,但他一年中却难得有几天晚上和妻子共度过。
等他渐渐安定下来,渐渐有了成就时,他妻子已因忧虑所积的病痛而死,直到死的时候还是毫无怨言、毫无所求,她唯一的要求,就是要求他好好地看待她的两个孩子。
他没有做到。
他既不是好丈夫,也不是个好父亲。
老伯是属于大家的,已没有时间照顾他自己的儿女。
想到他的儿女,老伯心里就不由自主地觉得一阵酸苦。
儿子已被他亲手埋葬在菊花下,女儿呢?
他忽然发现自己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她,从来没有真正关心过她的幸福,他所关心的,只不过是他自己的面子。
“为什么一个人总要等到老年时,才会真正关心自己的女儿?”
是不是因为那时候他已没有什么别的事好关心了?
是不是因为一个人只有在穷途末路时才会忏悔自己的错误。
老伯长长叹息了一声,道:“我从来也不是个好丈夫,以前不是,以后也不会是的。”
凤凤娇笑一声,道:“我不管你以前的事,只要你现在……”
老伯摇摇头,打断了她的话,道:“现在我就算想做个好丈夫,也来不及了。”
凤凤道:“为什么来不及?只要你愿意,你就能做到。”
老伯道:“只可惜有些事我虽不愿意做,却也非做不可!”
他目光凝视着远方,表情渐渐变得严肃!
凤凤看着他,目中忽然露出了恐惧之色,道:“你还想报复?”
老伯没有回答。
没有回答通常就是肯定的回答。
凤凤道:“你为什么一定要报复?难道就不能忘了那些事?重新做另外一个人?”
老伯道:“不能!”
凤凤道:“为什么……为什么?”
老伯道:“因为我若不去报复,我这人就算真还能活着,也等于死了。”
凤凤垂下头道:“我不懂。”
老伯道:“你的确不懂。”
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这不但是老伯的原则,也是每个江湖好汉的原则。他若不能做到这一点,就表示他已变得胆小而懦弱,非但别人要耻笑他,看不起他,他自己也会看不起自己。
一个人若连自己都看不起,他还活着干什么?
老伯缓缓道:“我若从头再活一遍,也许就不会做一个这么样的人,但现在再要我改变却已来不及了。”
凤凤霍然抬头道:“你就算从头再活一遍,也还是不会改变的,因为你天生就是这么样的一个人,天生就是‘老伯’!”
她声音又变得很温柔,柔声道:“也许就连我都不希望你改变,因为我喜欢的就是像你这么样的一个人,不管你是好,是坏,你总是个不折不扣的男子汉。”
她说得不错。
老伯永远是老伯。
永远不会改变,也永远没有人能代替。
不管他活的方式是好,是坏,他总是的的确确在活着!
这已经很不容易了!
老伯躺了下去,脸上又变得毫无表情。
他痛苦的时候,脸上总不会露出任何表情来。
现在他正在忍受着痛苦——他背上还像是有针在刺着。
凤凤凝视着他,满怀关切,柔声道:“你的伤真能治得好么?”
老伯点点头。
凤凤道:“等你的伤一好,你就要出去?”
老伯又点点头。
凤凤用力咬着嘴唇,道:“我只担心,以你一个人之力,就能对付他们?”
老伯勉强笑了笑,道:“我本就是一个人出来闯天下的!”
凤凤道:“但那时你还有两个很好的帮手!”
老伯道:“你知道?”
凤凤道:“我听说过!”
她笑了笑,又道:“我还没有见到你的时候,就已听人说起过你很多的事!”
老伯闭上眼睛。
他显然不愿再讨论这件事,是不是因为他也和凤凤同样担心?
凤凤却还是接着说了下去:“我知道那两个人一个叫陆漫天,一个叫易潜龙,他们后来虽然也全都背叛了你,但当初却的确为你做了不少事!”
老伯忍不住道:“你还知道什么?”
凤凤叹了口气道:“我还知道你现在再也找不到像他们那样的两个人了。”
老伯也叹了口气,喃喃道:“女人真奇怪,不该知道的事她们全知道,该知道的事,她们反而全不知道。”
凤凤凝视着他,过了很久,才缓缓说道:“你是不是不愿听我说起这件事?你以为我自己很喜欢说?”
老伯道:“你可以不说。”
凤凤捏着自己的手,道:“我本来的确可以不说,我可以拣那些你喜欢听的话说,但现在……”
她目中忽然有泪流下,嘶声道:“现在我怎么能不说?你是我唯一的男人,我这一生已完全是你的,我怎么能不关心你的死活?”
老伯终于张开了眼睛。
在这种情况下,没有一个男人还能硬得起心肠来的。
凤凤已伏在他身上,泪已沾湿了他胸膛。
她流着泪道:“我只想听你说一句话,你这次出去,有几分把握?”
老伯轻抚着她的头发,缓缓道:“你知不知道实话总是会伤人的?”
凤凤道:“我知道,我还是要听。”
老伯沉默了很久,缓缓道:“我是个赌徒,赌徒本来总会留下些赌注准备翻本的,但这……这次我却连最后一注也押了下去。”
凤凤道:“这一注大不大?”
老伯笑了笑,笑得很凄凉,道:“最后一注,通常总是最大的一注。”
凤凤道:“这一注有没有被他们吃掉?”
老伯道:“现在还没有,但点子已开出来了。”
凤凤道:“谁的点子大?”
老伯道:“他们的!”
凤凤全身都颤抖了起来,哽声道:“他们既然还没有吃掉,你就应该还有法子收回来!”
老伯摇摇头,道:“现在已来不及了。”
凤凤道:“为什么?”
老伯道:“因为赌注并不在这里。”
凤凤道:“你押在哪里了?”
老伯道:“飞鹏堡!”
凤凤显得很惊讶,道:“飞鹏堡岂非就是十二飞鹏帮的总舵?”
老伯点点头,叹道:“因为那时我还以为万鹏王才是我真正的仇敌,唯一的对手!”
凤凤也叹了口气,道:“我好像记得有人说过,真正的仇敌就和真正的朋友一样,只有最后关头才能看得出来。”
老伯苦笑道:“你当然应该记得,因为这句话就是我说的!”
凤凤道:“可是你为什么要将赌注押在别人一伸手就可以吃掉的地方呢?”
老伯道:“因为我算准他吃不掉。”
凤凤道:“是不是因为那一注太大?”
老伯道:“大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根本没有人知道这一注押在哪里!”
凤凤道:“为什么?”
老伯沉声道:“因为这一注押在另一注后面的!”
凤凤想了想,皱眉道:“我不懂……”
老伯道:“我决定在初七那一天,亲自率领四路人马由飞鹏堡的正面进攻,在别人看来,这也是我的孤注一掷,只不过这一注是明的!”
凤凤目光闪动,道:“其实你还有更大的一注押在这一注后面?”
老伯道:“不错。”
凤凤道:“你怎么押的?”
老伯道:“这些年来,谁也不知道我又已在暗中训练出一组年轻人。”
凤凤道:“年轻人?”
老伯道:“年轻人血气方刚,血气方刚的人才有勇气拼命,所以我将这一组称为‘虎组’,因为他们正如初生之虎,对任何事都不会有所畏惧。”
凤凤道:“但,年轻人岂非总是难免缺乏经验吗?”
老伯道:“经验虽重要,但到了真正生死决战时,就远不及勇气重要了。”
凤凤道:“你训练他们为的就是这一战?”
老伯点点头,道:“养兵千日,用在一朝,为了这一战,他们已等了很久,每一个人都已明白这一战对他们有多么重要。”
凤凤眨眨眼,道:“我还不明白!”
老伯道:“我已答应过他们,只要这一战胜了,活着的每个人都可荣华富贵,享受一生,这一战若败了,大家就只有死路一条!”
凤凤嫣然道:“他们当然知道,只要是老伯答应过的话,从来没有不算数的!”
老伯道:“所以现在他们不但士气极旺,而且都已抱定不胜不战的决心。”
凤凤道:“现在,你已将他们全部调集到飞鹏堡?”
老伯道:“不错。”
凤凤道:“你已和他们约定,在初七那一天进攻?”
老伯道:“初七的正午。”
凤凤道:“你由正面进攻,他们当然攻后路了?”
老伯点点头,道:“我虽然没有熟读兵法,但也懂得‘前后夹攻,声东击西,虚则实之,实则虚之,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的道理!”
凤凤也大笑道:“你说他们那些人都正如初出猛虎,又抱定了必胜之心,就凭这一股锐气,已不是飞鹏堡那些老弱残兵所能抵挡得了。”
老伯道:“飞鹏堡的守卒虽不能说是老弱残兵,但近十年来已无人敢轻越飞鹏堡雷池一步,安定的日子过得久了,每个人都难免疏忽。”
凤凤道:“就算是一匹千里马,若久不下战场,也会养出肥膘的。”
老伯凝视着她,微笑道:“想不到你懂的事并不少。”
他忽然觉得和凤凤谈话是件很愉快的事,因为无论他说什么,凤凤都能了解。
对一个寂寞的老人来说,这一点的确比什么都重要。
凤凤长长吐出口气,道:“我现在才明白,你为什么会那样有把握了。”
老伯的雄心却已消沉,缓缓道:“但我却忘了我自己说的一句话。”
凤凤道:“什么话?”
老伯沉声道:“一个人无论什么事,都不能太有把握!”
凤凤的脸色也沉重了起来,慢慢地点了点头,黯然道:“现在你明白那一注想必已被吃掉。”
老伯叹道:“我虽然并没有将这计划全部说出来,但律香川早已起了疑心,当然绝不会放过他们了。”
凤凤道:“那些青年的勇士们当然也不会知道你这边已有了变化。”
老伯黯然道:“他们就算听到这消息,只怕也不会相信。”
他知道他们信赖他,就好像信徒们对神的信赖一样。
因为老伯就是他们的神,永远的、不败的神!
凤凤道:“所以他们一定还是会按照计划,在初七那一天的正午进攻?”
老伯点点头,目中已不禁露出悲伤之色。因为他已可想象到他们的遭遇。
这些年轻人现在就像是一群飞蛾,当他们飞向烈火,却还以为自己终于已接近光明。
也许直到他们葬身在烈火中之后,还会以为自己飞行的方向很正确。
因为这方向是老伯指示他们的……
老伯垂下头,突然觉得心里一阵刺痛,直痛到胃里。
他平生第一次自觉内疚。
他发觉这种感觉甚至比仇恨和愤怒,更痛苦得多。
凤凤也垂下头,沉默了很久,黯然叹息着道:“你训练这一组年轻人,必定费了很多苦心?”
老伯捏紧双手,指甲都已刺入肉里。
有件事他以前总觉得很有趣——人到老年后,指甲反而长得快了。
凤凤又沉默了很久,忽然抬起头,逼视着他,一字字道:“现在你难道要眼看着他们被吃掉?”
老伯也沉默了很久,缓缓道:“我本以为手里捏着的是副通吃的点子,谁知却是通赔。”
凤凤道:“所以你……”
老伯道:“一个人若拿了副通赔的点子,就只有赔!”
凤凤道:“但现在你还有转败为胜的机会。”
老伯道:“没有。”
凤凤大声道:“有!一定有!因为现在你手里的点子没有亮出来。”
老伯道:“纵然还没有亮出来,也没有人能改变了。”
凤凤道:“你怎么又忘了你自己说的话,天下没有绝对的事!”
老伯道:“我没有忘,但是……”
凤凤打断了他的话,道:“你为什么不叫马方中去通知虎组的人,告诉他们计划已改变?”
老伯道:“因为我现在已不敢冒险。”
凤凤道:“这也算冒险?你岂非很信任他?”
老伯没有回答。
他不愿被凤凤或其他任何人了解得太多。
马方中若不死,就绝不忍心要他的妻子儿女先死!
这是人之常情。
马方中是人。
他的妻子儿女若不死,就难免会泄露老伯的秘密。
女人和孩子都不是肯牺牲一切,为别人保守秘密的人。
老伯比别人想得深,所以他不敢再冒险。
他现在已输不起。
所以他只叹息一声,道:“就算我想这么样做,现在也已来不及了。”
凤凤道:“现在还来得及!”
她不让老伯开口,很快地接着道:“现在还是初五,距离初七的正午最少还有二十个时辰,已足够赶到飞鹏堡去。”
这地方根本不见天日,她怎么能算出时日来的?因为女人有时就像野兽一样,对某种事往往会有极神秘的第六感。
老伯了解这一点,所以他绝不争辩。
他只问了一句:“现在我能叫谁去?”
凤凤道:“我!”
老伯笑了,就好像听到一件不能不笑的事。
凤凤瞪眼道:“我也是人,我也有腿,我为什么不能去?”
老伯的回答很简单,道:“因为你不能去。”
凤凤咬着牙,道:“你还不信任我?”
老伯道:“我信任你。”
凤凤道:“你以为我是个弱不禁风的女人?”
老伯道:“我知道你不是。”
凤凤道:“你怕我一出去就被人捉住?”
这次老伯才点了点头,叹道:“你去比马方中去更危险。”
凤凤道:“我可以等天黑之后再出去。”
老伯道:“天黑之后他们一样可以发现你,也许比白天还容易。”
凤凤道:“但他们既然认为你已高飞远走,就不会派人守在这里。”
老伯道:“律香川做事一向很周密。”
凤凤道:“现在他要做的事很多,而且没有一件不是重要的。”
老伯道:“不错。”
凤凤道:“所以,至少他自己绝对不会守在这里。”
老伯点点头,这点他也同意。
凤凤道:“他就算留人守在这里,也只不过是以防万一而已,因为谁也想不到你还留在这里。”
老伯也同意。
凤凤道:“所以,他们也绝不会将主力留在这里。”
老伯沉思着,缓缓道:“你是说他们就算有人留在这里,你也可以对付的?”
凤凤道:“你不信?”
老伯看着她,看着她的手。她的手柔若无骨,只适于抚摸,不适于杀人。
凤凤道:“我知道你一见到我时,就在注意我的手,因为你想看我是不是会武功。”
老伯承认。他看不出这双手练过武——这也正是他要她的原因之一。
凤凤道:“但你却忘了一件事,武功并不一定要练在手上的。”
她的腿突然飞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