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已出鞘,短剑。
剑就好像毒蛇,愈短的愈凶险。
老伯轻摸着剑锋,剑锋冰冷,但他的心却似已渐渐热了起来。
他已有多年未曾触及过剑锋。近年来他杀人已不用剑。
他本希望这一生永远不再用剑。
“剑是年轻人的利器,却只适合做老年人的拐杖。”
老年人若不懂这道理,那么剑就往往会变成他的丧钟。
老伯当然懂得这道理。但是现在却已到了他非用剑不可的时候。
现在,距离韩棠的死已有一年。这一年来,他几乎什么事都没有做,几乎变成了聋子、瞎子。
江湖中凡是和老伯有关系的人,几乎全都已遭十二飞鹏帮的毒手。
但是老伯听不见,也看不见。
江湖中凡是和老伯有关的事业,几乎全都已被十二飞鹏帮霸占。
以前若有人问起老伯,被问的人一定立刻会挺起胸回答:“老伯是我的朋友!”
但现在就算真的是老伯朋友的人,也会摇头。
“老伯?谁是老伯?老伯是什么东西?”
有些人甚至已替他起了另外的名字:“孬伯。”
“孬”的意思就是懦夫,就是没种!
但是老伯听不见,你就算指着他鼻子骂,他也听不见。万鹏王已派人送来战书,约老伯去决一死战。
十二封战书,每个月一封,一封写得比一封难堪恶毒,世上所有侮辱人的话,几乎都可在这些战书里找得到。
但是老伯看不见。
万鹏王只差一件事还没有做!
他还没有直接闯到老伯“花园”里去,因为他毕竟还摸不透这花园中虚实,根本没有人知道这里究竟有多少埋伏。
何况,他既已完全占尽上风,又何必再冒这个险。
每个人都知道老伯已被万鹏王打得无法还手,无法抬头。
那么,就让这么样一个糟老头子躲在他的窝里等死,又有何妨?
反正这个人已没有危险,已起不了作用。
这正是老伯要万鹏王对他的想法。
这一年来,老伯只做了一件事——养成了万鹏王的傲气。
“骄傲就有疏忽,无论多么小的疏忽,都可能是致命的疏忽。”
现在已到了老伯反击的时候。
剑入鞘,老伯从桌子的秘密夹层中,取出两张很大的地图。
第一张地图,包括了十二个省份,每一份都用朱笔画了圈。
那正是十二飞鹏帮的十二总舵所在地。
第二张是万鹏王“飞鹏堡”的全图,将飞鹏堡里里外外,每一个进口和出口,都详详细细地画了出来。
这张图老伯就算闭着眼,也能重画一张出来。
但现在他还是又很仔细地看了一遍。
这一战已是他最后一战,无论成败,都是他最后的一战。
他不愿再有任何疏忽。
这一战他已筹划几年,只能成功,绝不许失败!
他将地图折起,用短剑压住,然后才拉动墙角的铃索。
他准备找律香川进来。
这一年来律香川的变化并不大,只不过更深沉、更冷静了些,说的话也更少。
他看来虽还是同样年轻,但自己却知道自己已老了很多。
忍辱负重的时候,的确最容易令人苍老。
他当然知道老伯如此委曲求全,暗中必定有很可怕的计划,但却从未问过。
老伯密室中还有密室,他虽也知道,却也从未踏入。
那地方除了老伯外,根本就没有第二个人进去过。
现在老伯却忽然召他进去,他就知道计划必已成熟,已到了行动的时候,这一次行动必定比以前所有的行动都可怕。
所以连他的心情都不免有些紧张,激动地走进老伯的密室,他甚至已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
所有的事都已到了最后关头,他也早已在心里发过誓,这最后一举是只许成功,绝不能失败的。
老伯拿起一封信,道:“这是万鹏王前几天送来的战书,也是他最后的警告。”
他看着律香川,神情出乎意外地平静,淡淡道:“你猜他要我干什么?”
律香川摇摇头。
老伯道:“他要我顶替方刚,做他银鹏坛的坛主。”
律香川脸色变了,面上露出怒容。
这对老伯简直是侮辱,简直没有更大的侮辱。
老伯却笑了笑,道:“他还答应我很多优厚的条件,答应不追究我过去的事,保留我的花园,甚至还答应让你做我的副手。”
律香川握紧双拳,冷笑道:“他在做梦。”
老伯淡淡道:“他不是做梦,因为他算准我已无路可走,若想活下去,就只有听他的话,在他说来,这对我非但不是侮辱,而且已经非常优厚了。”
律香川长长吸入一口气,道:“他还在等我们的答复?”
老伯道:“他限我在重阳之前给他答复,否则就要踏平我这地方,他说他准备用十二飞鹏帮所有的力量,来大举进攻。”
律香川道:“我希望他来!”
老伯道:“我不希望,所以,我要你来回信答复他。”
律香川道:“回信怎么写?”
老伯道:“答应他!”
律香川愕然一怔,道:“答应他?答应做他的属下?”
老伯点点头,道:“而且还问他,什么时候肯让我去拜见总帮主。”
律香川双唇都已显得发白,道:“你真的准备去?”
老伯道:“我说去当然就要去。”
他忽又笑了笑,悠然接着道:“但却不是在他要我去的那天去,他刚接到这封信时,我就去了。”
律香川忽然明白了老伯的意思,眼睛立刻发出了光。
老伯已准备进攻。
老伯进攻时,必定令人措手不及。
万鹏王绝对想不到老伯敢来进攻他的飞鹏堡——铜墙铁壁,飞鸟难渡的飞鹏堡,无论谁也不敢妄想越雷池一步。
老伯要他想不到。
律香川苍白的脸已有些发红,轻轻咳了两声,道:“我们什么时候去?”
老伯道:“你不去,你留守在这里。”
律香川变色道:“可是我……”
老伯打断了他的话,道:“有的人适于攻,有的人适于防守,假如孙剑还在,我也许就会叫他替我去,只可惜……”他声音忽然有些嘶哑,也咳嗽了两声,才接着道,“你和孙剑不同,你远比他冷静得多,所以我走了之后,才放心将这里的一切全交给你。”
律香川咬着牙道:“我从未违背过你老人家的话,可是这一次——这是我们最后一战,我不愿躲在这里看别人去拼命,我愿意为你死!”
老伯叹了口气,道:“我明白你的心情,但你却忘了一件事。”
他沉声接着道:“我是去胜的,不是去败的,所以必须保留住根本,留作日后再开局面,这里就是我的根本所在,若没有你在这里防守,我怎么能放心进攻?”
律香川低下头,沉默了很久,终于忍不住道:“但我们还有什么值得防守的?”
老伯悠然道:“你若以为我们留下的东西不多,你就错了。”
他笑了笑,接道:“万鹏王也认为已将我的基业占去了十之八九,他也错了,他抢去的顶多只能算是几粒芝麻而已,整个烧饼还在我手里!”
律香川抬起头,目中露出钦佩之意。
老伯拍了拍桌子,道:“这就是我的烧饼,我现在交给你,希望你好好保管!”
他又笑了笑,接着道:“记着,这烧饼足够我们吃好几辈子。”
律香川嗫嚅着道:“这责任太大,我……”
老伯道:“你用不着推辞,也用不着害怕,我若非完全信任你,也不会将它交给你。”
律香川道:“可是我……”
老伯沉下了脸,道:“不必再说了,这件事我已决定。”
律香川不再说了。
老伯已决定的事,从来没有人能改变。
老伯脸色渐渐和缓,道:“这桌子里有三百七十六份卷宗,每一份卷宗,都代表一宗财富,管理它的人,本来只有我一个人能指挥,因为他们也只接受我一个人的命令。”
律香川在听着!
老伯道:“但无论谁,只要有了我的密令和信物,都可以直接命令他们,现在我也全都交给你!”
他又补充道:“我给这三百七十六人的密令和信物都不同,若是万一弄错,去的人立刻就有杀身之祸。”
律香川一直在静静地听着。
他本来就觉得老伯是个了不起的人,现在这种观念更深。
直到现在,他才知道老伯的财产是如此庞大,如此惊人,就算用“富可敌国”四个字来形容,也不过分!
要取得这些财产,已不容易,要保持更不容易。
除了老伯外,他简直想不出还有第二个人能保持得这么久,这么好,这么秘密。
现在老伯已将这惊人庞大的财产全交给了他,但是他面上并没有露出欢喜之色,反而觉得很恐慌,很悲哀。
老伯似已看透了他的心意,微笑着道:“你用不着难受,我这样做,并不是在交托后事,只不过预防万一而已,这一战虽然危险,但若无七分把握,我是绝不会轻举妄动。”
律香川当然知道老伯一个人不做没有把握的事。
他长长透了口气,又忍不住问道:“你准备带多少人去?”
老伯取出个存折似的小本子,道:“这就是他们的名单,七天之内,你要负责将他们全部找来这里。”
律香川道:“是!”
他接过名单,翻了翻,又不禁皱眉头:“只有七十个人?”
老伯道:“这七十人已无疑是一支精兵,莫忘了有些人是可以一当百的!”
律香川沉吟道:“这其中万一有叛徒……”
老伯道:“绝不会,我已仔细调查过他们每个人都绝对忠诚。”
律香川点点头。
自从陆漫天死后,这地方已没有叛徒出现过。
“但七十人无论如何还是不够,就算真有一支精兵雄师,也很难将飞鹏堡攻破。何况这七十人中并没有一个真正的高手,至少还没有一个人能胜过万鹏王属下十二飞鹏的。”
这些话他虽不敢直接说出来,但脸上的表情却已很明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