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居然突然就结束了这段故事,突然就改变了话题,淡淡道:“这已是很久以前的往事,世上知道这件事的人,并没有几个,你也不必知道得太多。”
柳长街并没有露出失望之色,他显然也是个很擅于控制自己的人。
龙五道:“你只需要知道一件事就够了。”
柳长街在听。
龙五道:“我要你去对付的人就是她,我要你到她那里去,为我拿一样东西回来。”
柳长街道:“是去拿?”
龙五冷冷道:“你若愿意说是去偷,也无妨。”
柳长街长长吐出口气,道:“那么我至少还需要知道两件事。”
龙五道:“你说。”
柳长街道:“到哪里去偷?去偷什么?”
龙五先回答了他后面一句话:“去偷一个箱子。”
他挥了挥手,那青衣白袜的中年人,就捧了口箱子出来。
箱子并不大,是用黄金铸成的,上面镂着很精细的龙凤花纹,还嵌着碧玉。
龙五道:“和这口箱子完全一模一样的箱子。”
柳长街忍不住问:“箱子里是什么?”
龙五迟疑着,终于道:“你本来不必知道的,但我也不妨告诉你,箱子里有一瓶药。”
柳长街很意外:“只有一瓶药?”
龙五点点头,道:“对我来说,这瓶药比世上所有的珠宝加起来都珍贵。”
他的眼睛刀锋般凝视着柳长街,慢慢地接着道:“你应该看得出我是个病人。”
柳长街当然看得出。
只不过他也看得出,这个病人只要一挥手,就可以要世上大多数健康无病的人,死在他面前。
龙五凝视着他脸上的表情,忽然笑了笑,道:“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这世上病人有很多种,我也许是天下所有的病人中,最可怕的一个,但病人毕竟是病人。”
柳长街也在迟疑着,终于问道:“只有那瓶药才能治好你的病?”
龙五道:“你也该听说过后羿和嫦娥的故事。”
后羿射落九日后,赴西天求王母给了他一瓶不死的神药,却被嫦娥偷服了。
嫦娥虽然已不死,换来的却是永恒的寂寞。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龙五道:“我们的故事,也和他们的故事一样。”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柳长街却已明白。
龙五也许是因为先天质弱,也许是因为练功入魔,得了种不治的怪病,就像是附骨之蛆般折磨着他。
后来他终于求得了一瓶灵药,可以治他的病,但却被他的妻子偷走了。
所以他心里虽然恨她入骨,却还是不敢得罪她,因为他怕她毁了那瓶药。
所以他虽然想找人对付她,却又生怕消息走漏,被她知道。
龙五目光凝注着远方,脸上带着种说不出的伤感与寂寞之色。
难道他们这故事中,寂寞的不是嫦娥,而是后羿?
龙五缓缓道:“我知道她偷去了那瓶药之后,绝没有后悔,也不会寂寞,她已利用那瓶药,要我为她做了很多件我不愿做的事。”
他眼睛里的伤感寂寞,已变为愤怒怨毒:“所以我不惜一切,也得将那瓶药拿回来!”
柳长街忍不住再一次问:“到哪里去拿?”
龙五道:“你当然想得到,要从她手上拿回一样如此重要的东西,绝不是件容易事。”
柳长街已想到。
龙五道:“她将那箱子,收藏在栖霞山里一个秘密的山窟里,又找来了七个亡命江湖、在世上已无立足之地的巨盗,为她看守那山窟。”
柳长街立刻想到杀人如闪电的“一手七杀”杜七。
龙五道:“那山窟的密室外,有一道千斤铁闸。”
柳长街立刻想到了天生神力的石重。
龙五道:“那箱子放在密室中一道暗门里,要进入那密室,打开那暗门,要先开七道锁,每一道锁都是由当世最负盛名的巧匠制成的。”
柳长街又想到了公孙妙。
龙五道:“最重要的是,那山窟距离她的住处近在咫尺,一有警讯,她随时都可以赶去,只要她一赶去,世上就绝没有任何人再能将那箱子拿走了。”
柳长街轻轻叹了口气。他忽然明白了一件事——龙五对秋水夫人的忌惮,并不完全是因为那瓶药,至少有一半是因为她的武功。
她的武功显然绝不在龙五之下。
龙五道:“幸好她有个很可笑的习惯,她每天子时就寝,上床前一定要将全身每一分、每一寸,都涂上一层她自己特制的蜜油。”
他目中又露出憎恶之色,接着道:“这件事每天都至少要费去她半个时辰,在她做这件事的时候,总是将自己锁在房里,就算天塌下来,她也不会知道。”
柳长街终于明白他们为什么离异了。
他的妻子若是每天上床前也都要花半个时辰做这种可笑的事,他也一样受不了的。
这种事世上也许没有一个男人能受得了——无论谁都应该想象得到,每天都要抱着一个全身涂着蜜油的妻子上床睡觉,是件多么可怕的事。
龙五竟似又看出了他的心意,冷冷道:“那实在是件令人恶心的事,可是这半个时辰,却是你下手的唯一机会。”
柳长街道:“所以我一定要在半个时辰内,杀了那七个亡命之徒,举起那千斤铁闸,打开那七道锁,拿出那箱子,还得逃出百里之外,免得被她追到。”
龙五点点头,道:“我说过,这本是三个人才能做的事。”
柳长街叹了口气,苦笑道:“而且还一定要杜七、石重和公孙妙这三个人。”
龙五冷冷道:“但你现在却已毁了这三个人,我也绝对再找不出和他们同样的三个人了。”
柳长街明白他的心意:“所以现在我一定要替你去做好这件事。”
龙五道:“你有把握?”
柳长街道:“我没有。”
龙五的瞳孔在收缩。
柳长街淡淡地接着道:“我这一生中,无论做什么事,都不会事先就觉得有把握的。”
龙五道:“可是你每件事都做成了。”
柳长街笑了笑,道:“就因为我没有把握,所以我总是特别谨慎小心。”
龙五也笑了:“好,说得好,我一向喜欢小心谨慎的人。”
柳长街道:“但现在我还不知道该如何下手。”
龙五道:“为什么?”
柳长街道:“因为我还不知道那山窟在哪里。”
龙五又笑了,微笑着挥了挥手。
那青衣白袜的中年人,立刻又捧出一叠银票,放在桌上。
龙五道:“这里是五万两银子,你可以拿去,痛痛快快地去玩几天。”
柳长街并不客气,立刻就收下。
龙五道:“我只希望你十天中,将这五万两银子全花光。”
柳长街微笑道:“要花光并不太容易,可是我会替女人买房子,我还会输。”
龙五目中也带着笑意:“这两件事只要会一样,就已足够了。”
他接着又道:“无论谁要去做大事之前,都应该先轻松轻松。何况,你已为我吃了不少苦。”
柳长街淡淡道:“其实那也算不了什么,蓝天猛毕竟老了,他的出手并不重。”
龙五突然大笑。
青衣白袜的中年人,吃惊地看着他,因为从来没有人看见他如此大笑过。
但龙五笑声结束得也很快,忽然又沉下了脸,道:“可是这十天之后,你就绝不能再碰一个女人,再喝一滴酒。”
柳长街笑道:“经过这么样十天后,我想必也暂时不会再对女人有什么兴趣了。”
龙五道:“好,很好,十天之后,我会叫人去找你,带你到那地方去。”
他神情忽然又变得很疲倦,挥手道:“现在你已可以走了。”
柳长街不再说什么,立刻就走。
龙五却又叫住了他:“这些天来,一直陪着你的那六个女人,你觉得怎么样?”
柳长街道:“很好。”
龙五道:“你若是喜欢,也不妨将她们带走。”
柳长街忽然又笑了笑:“这世上的女人是不是已死光了?”
龙五道:“还没有。”
柳长街微笑道:“既然还没有死光,我为什么还要她们六个?”
柳长街已走了出去。
龙五看着他的背影,眼睛里又露出刀锋般的光芒。
他忽然问:“你看这个人怎么样?”
青衣白袜的中年人垂手肃立在门后,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他是个很危险的人。”
他每个字都说得很慢,每个字都仿佛是经过深思熟虑之后,才说出的。
龙五道:“刀也很危险。”
青衣人点点头,道:“刀不但能杀死别人,有时也会割破自己的手。”
龙五道:“刀若是在你手里呢?”
青衣人道:“我从未割破过自己的手。”
龙五淡淡地笑了笑,道:“我喜欢用危险的人,就正如你喜欢用快刀一样。”
青衣人道:“我明白了。”
龙五道:“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明白的……”
这次他的眼睛阖起,就没有再睁开。
他竟似已睡着。
柳长街已走出了孟飞的庄院。
他没有再见到孟飞,也没有再见到那六个女人。
他一路走出来,连个人影都没有看见,孟飞显然是个不喜欢送别的人,柳长街正好也一样。
他沿着大路慢慢地走,显得很从容,很悠闲。
一个怀中放着五万两随时可以花光的银子,可以痛痛快快玩十天的人,本来就应该是这样子的。
唯一的问题是,应该怎么样去玩?怎么样才能将银子花光?
这问题绝不会令任何人头疼。
事实上,这是个每个人都喜欢去想的问题,就算没有五万两银子可花的人,也喜欢幻想一下的。
五万两银子,十天狂欢假期。
无论谁想到这种事,睡着了都可能会笑醒的。
杭州本就是个繁华的城市。
繁华的城市里,自然少不了赌和女人,这两样的确是最花钱的事。
尤其是赌。
柳长街先找了几个最贵的女人,喝得大醉,再走去赌。
喝醉了酒再去赌,就好像用脑袋去撞石头一样,要能赢,那才是怪事。
但怪事却年年都有的。
柳长街居然赢了,又赢了五万两。
他本想送那五个女人一人一万两,可是第二天早上,他忽然觉得这五个女人一个比一个讨厌,一个比一个难看,连一千两都不值。
有很多男人都是这样子的,他们在晚上大醉后看成天仙一样的女人,到了早上,就好像忽然会变的。
他简直就像是在逃命一样,逃出了那妓院——逃入了另一家妓院,喝了点酒之后,他发觉自己这次才总算找对了地方。
这地方的女人才真的是天仙。
可是第三天早上,他忽然又发觉这地方的女人,比第一天那五个还讨厌,还难看,连看都懒得再看一眼。
这个妓院的老鸨后来告诉别人,她十二岁被卖入青楼,从妓女混到老鸨,却从来也没有见过像这“姓柳的”如此无情的嫖客。
他简直是翻脸不认人。
柳长街从天香楼走出来的时候,午时刚过没多久。
他刚花八十两银子,叫了一整桌最好的八珍全席,叫伙计将每道菜都摆在桌上,让他看了看,就给了一百二十两的小账走出来。
他实在连一口都吃不下,可是到了吃饭的时候,总得叫桌菜来意思意思,据说有很多阔佬都是这样子的,叫了整桌的菜,却只是坐在旁边看着别人吃。
昨天晚上他幸好输了一点,但现在身上却还有七万多两银子。
他忽然发觉一个人要在十天中花去五万两银子,也并不是件太容易的事。
现在正是暮春初夏,天气很好,阳光新鲜得就像是处女的眼波。
他决定再到城外去走走,郊外的清风,也许能帮他想出个好法子来花钱。
于是他立刻买了两匹好马,一辆新车,还雇了个年轻力壮的车夫。
这只花了他片刻工夫,却花了他一千五百两银子——钱有时也能买得到时间的。
城外一片青绿,远山温柔得就像是处女的乳房。
他叫车子停在柳荫下,沿着湖滨逛过去,轻风吹起了湖水上的涟漪,看来就像是女人的肚脐。
只要是美丽的东西,好像总能令他联想到女人,他自己心里也在好笑。
他觉得自己实在是个好色之徒。
就在他开始这么样想的时候,他忽然看到了一个比阳光、远山、湖水,加起来都美十倍的女人。
这女人正在一个小院子里喂鸡,身上穿着套青布衣裙,用衣襟兜着一把米,丰满柔和的小嘴撅起,“啧,啧,啧”地在逗鸡。
他从来也没有看过这么玲珑、这么小巧的嘴。
天气已很热,她身上穿的衣服很单薄,衣领上的钮子散开了一粒,露出了一截又白又嫩的颈子,只看这一截颈子,已经很容易就能令人联想到她身上的其他部分,何况她还赤着足,只穿着双木屐。
“屐上足如霜,不着鸦头袜。”
柳长街忽然觉得作这两句诗的人实在不懂得女人,女人的脚,怎么能用“霜”来形容呢,那简直像牛奶,像白玉,像刚剥了壳的鸡蛋。
屋子里又有个男人走出来,是个年纪已不轻的男子,一脸讨厌相,尤其是一双眼睛更讨厌,正盯在这个女人浑圆结实的屁股上,忽然走出来,在她屁股上摸了一把,要拉她到屋子里去。
女人吃吃地笑着,摇着头,指了指天上的太阳,意思显然是在说,时候还早,你急什么?
看来这男人竟是这女人的老公。
想到天一黑的时候,这男人就要拉住这女人上床,柳长街几乎已忍不住要冲过去一拳打歪这个男人的鼻子了。
可惜他并不是这么不讲理的人,他知道就算要打人的鼻子,也不能用拳头打。
他立刻又赶回城,将银票全都换成了五十两一锭的大元宝,再赶到这里来。
女人已不在喂鸡了,夫妻两个人,正坐在小屋的门口,一个在喝茶,一个在补衣裳。
她的手指纤长柔美,若是摸在男人身上,那滋味一定……柳长街没有再忍下去,他已经在敲门,也不等别人回应,就自己推门走了进去。
男人立刻站起来,瞪着他道:“你是谁?来干什么?”
柳长街微笑道:“我姓柳,特地专程来拜访你们的!”
男人道:“但我却不认得你!”
柳长街微笑着,拿出了一锭元宝,道:“你认不认得这样东西?”
这样东西当然是人人都认得的,男人的眼睛立刻发直:“这是银子,银元宝。”
柳长街道:“像这样的元宝你有多少?”
男人说不出话,因为他连一个也没有。女人本已想躲进去,看见这锭元宝,也停下了脚。
这种东西好像天生就有种吸引力,不但能吸住大多数人的脚,还能吸掉大多数人的良心。
柳长街笑了。
他挥了挥手,车夫立刻将刚换来的四大箱元宝都抬进来,摆在院子里,打开。
柳长街道:“这是五十两一锭的元宝,这里一共有一千两百锭。”
男人的眼珠子已经凸了出来,女人脸已发红,呼吸已急促,就好像少女看见初恋的情人一样,心已经动了。
柳长街道:“这些元宝你想不想要?”
男人立刻点点头。
柳长街道:“好,你想要,我就会给你。”
男人的眼珠子已经快掉了下来,连站都站不稳了。
柳长街道:“你现在立刻就可以带两箱走,随便到哪里去,车马也送给你,只要你过七天再回来。”
他微笑着,用眼角瞟着那女人,道:“剩下的两箱,留给你老婆,七天后你回来,老婆和银子还是你的。”
男人的脸也已发红,头上已在冒汗,回过头,去看他老婆。
女人却不看他,一双美丽的眼睛,正盯在那两箱银子上。
男人伸出舌头,舔了舔发红的嘴唇,吃吃道:“你……你……你看怎么样?”
女人咬着嘴唇,忽然一扭头,奔进了屋子。
男人想追进去,又停下。
他整个人都已被银子吸住。
柳长街忽然说道:“你只要出去七天,七天并不长。”
男人忽然从箱里抓起锭银子,用力咬了一口,连牙齿都差点被咬掉两颗。
银子当然是真的。
柳长街道:“七天之后,你还可以回来,你老婆……”
男人不等他这句话说完,突然用尽全身力气,抱起银子,冲上了马车。
车夫为他带去了另一箱。
男人喘着气,抱着箱子,道:“走,赶快走,随便到哪里去,走得愈远愈好。”
柳长街又笑了。
车马急驰而去,他提起两口银箱,施施然走进了屋子,放下钱箱,关上门,闩起。
卧房的门却是开着的,门帘半卷,那女人正坐在床头,咬着嘴唇,一张脸红得像桃花一样。
柳长街微笑着走了进去,轻轻问道:“你在想什么?”
女人道:“我在想你这人真他妈的不是个好东西。也只有像你这种人,才会想得出这种法子,做这种事。”
柳长街叹了口气,苦笑道:“我刚跟自己打过赌,胡月儿说的第一句话里,若是没有‘他妈的’三个字,我就情愿三个月不看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