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不对了。”蓝一尘说,“青龙会虽然时常杀人,可是从来不无故杀人,如果你没有得罪他们,他们绝不会动你。”
蓝大先生沉吟:“除非他们有什么秘密被你知道了。”
杨铮的瞳孔忽然收缩,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事,一件他暂时还不想说出来的事。
蓝大先生叹了口气:“我看你还是跟我走吧,现在青龙会既然已经找上了你,天下恐怕也只有我一个人能救你的命了。”
“多谢。”
“多谢是什么意思?”蓝大先生又问,“是肯,还是不肯?”
“我只想走我自己的路。”杨铮说,“就算是条死路,我也要去走走看。”
蓝大先生盯着他,摇头苦笑。
“像你这种人,我实在应该让你去死的,可是以后我说不定还会救你。”他说,“因为你实在像极了一个人。”
“什么人?”
“一个我以前认得的朋友。”蓝大先生仿佛有很多感慨,“他虽然不能算好人,却是我的朋友,他这一生中也许只有我这一个朋友!”
“我不是你的朋友,也不配做你的朋友。”杨铮说,“你救了我的命,我也不会有机会报答,所以你以后也不必再救我。”
说完了这句话,他就拉起吕素文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走出了很远之后,吕素文才忍不住说:“我知道你绝不是不知好歹的人,为什么要这样子对他?”她问杨铮,“是不是因为你知道青龙会的势力太大,不愿意连累别人?”
杨铮不开口。
吕素文握紧他的手:“不管怎么样,我已经跟定了你,就算你走的真是条死路,我也跟你走。”
杨铮仰面向天,看着天上闪烁的星光,长长吐出口气。
“那么我们就先回家去。”
“回家?”吕素文道,“我们哪里有家?”
“现在虽然没有,可是以后一定会有的。”
吕素文笑了,笑容中充满柔情蜜意:“我们以前也有过家的,你一个家,我一个家,可是以后我们两个人就只能有一个家了。”
是的,以后他们两个人只能有一个家了——如果他们不死,一定会有一个家的。
一个小而温暖的家。
狄青麟的家却不是这样子的。
也许他根本没有家,他有的只不过是一座巨宅而已,并不是家。
他的宅第雄伟开阔宏大,却总是让人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冷清阴森之意,一到了晚上,就连福总管都不太敢一个人走在园子里。
福总管不姓福,姓狄。
狄福已经在侯府待了几十年了,从小厮熬到总管并不容易。
他知道小侯爷是跟“应先生”一起回来的,现在他虽然没有看见应先生,却绝不会问,也不敢问。因为他看得出小侯爷和应先生之间一定有种很特别的关系。
他绝不想知道他们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
就算他知道也要装作不知道,而且一定要想法子赶快忘记。
狄青麟每次回来都要先到他亡母生前的佛堂里去静思半日。在这段时候,无论任何人都不能去打扰他,没有任何人例外。
狄太夫人未入侯门前是江湖中有名的美女,也是江湖中有名的侠女,一手仙女剑法据说已尽得峨眉派掌门梅师太的真传。
她嫁给老侯爷之后,还时常轻骑简从,仗剑去走江湖,重温昔日的旧梦。
可是等到生下了小侯爷后,她就专心事佛,有时经年都不肯走出佛堂一步。
老侯爷去世不久,太夫人也去了,他们享尽人间荣华富贵,死时又完全没有痛苦。
但是他们活着的时候好像也并不十分快乐。
小侯爷回来之后的第二天晚上,才召见福总管,询问一些他不能不问的事,其实并没有什么事值得问的。
这次他出门之后,侯府里却出了件怪事。
“前些日子忽然有人送了九百石大米来,我本来不敢收,可是送米来的人却说,这是小侯爷一位至交好友‘龙大爷’特地送来给小侯爷添福添寿的。”福总管说,“所以我也不敢不收。”
——九百石大米究竟有多少米?能够喂饱多少人?
这问题恐怕很少有人回答得出。
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人恐怕一辈子都没有看过这么多大米,能把九百石米一下送给别人的,恐怕也屈指可数了。
狄小侯却不动声色,只淡淡地问:“米呢?”
“都已搬到老侯爷准备出征时屯粮养兵的那间大库房去了。”福总管说,“小侯爷没有回来,谁也没有去动过。”
狄青麟点点头,表示很满意。
福总管又说:“今天早上有两位客人来找小侯爷,也说是小侯爷的好朋友,而且就是送米的那位龙大爷派来的,所以我也不敢不留下他们。”
狄青麟也不觉得意外,只问他:“人呢?”
“人都在听月小筑。”
月无声,月怎么能听?
就因月无声,所以也能听,听的就是那无声的月,听的就是那月的无声。
——有时候无声岂非更胜于有声?
没有月,却有星,星光静静地洒在窗纸上。
月无声,星也无语。
听月小筑的雅室里静静地坐着两个人,静静地坐在那里喝酒,喝的是“女儿红”。花四爷喝得不多,另外一个人喝得却不少,好像很少有机会能喝到这种江南美酒。
狄青麟进门时,两个人都站起相迎,花四爷第一句话就问:“龙爷送来的那九百石米,小侯爷收到了没有?”
以花四做人的圆滑有礼,本来至少应该先客套寒暄几句的,可是他一见面就问这九百石米。这本来是别人送给狄青麟的,跟他全无关系,但他却好像看得比狄青麟还重。
“前两天我就收到了。”狄小侯说,“可是到现在还没有人去动过。”
“那就好极了。”花四爷松了口气,展颜而笑,“小侯爷想必已猜出这些米是怎么来的?”
狄青麟淡淡地笑了笑:“如果是米,当然是从田里种出来的;如果米袋里边藏着些银鞘子,那就难说得很了!”
花四爷大笑:“小侯爷果然是人中之杰,我早就知道什么事都瞒不过小侯爷的。”
他压低声音,又说:“青龙会的开销浩大,有时候我们也不能不做些没本钱的生意,只不过一定要做得天衣无缝,而且不能留下后患。”
狄青麟微笑:“这次你们就做得很不错。”
花四爷替狄小侯倒了杯酒。
“可是这次我们不能不来麻烦小侯爷,因为这批货太扎眼,暂时还不便运回去,只有先寄放在小侯爷的府上,才万无一失。”
“我明白。”狄青麟淡淡地说,“你们要拿回去时,我保证连一两都不会少。”
“当然不会少。”花四爷赔笑,“主办这件事的‘四月堂’堂主,对小侯爷也一向仰慕得很,一定会赶来当面向小侯爷道谢。”
——青龙会的三百六十五个分舵,分属于十二堂。
狄小侯先不问这位堂主是谁,却去问另外那个酒已喝得不少的人。
“你这次入关,也是为了这件事?”
“是的。”这个人也赔笑说,“这次计划就像是条链子,每一环都扣得很紧,我只不过是其中的一环而已,其实并没有做什么事。”
他的身材高大,相貌威武,正是落日马场的二总管裘行健。
花四爷又笑了笑:“最妙的是,我们这次计划,无意中碰巧也替小侯爷做了一点事。”
“哦?”
“现在我们已经把黑锅让杨铮背上了,官府已经限期十天拿人追赃。”花四爷笑得非常愉快,“不要说一个十天,一百个十天他也追不回去的。”
“为什么?”
“因为现在杨铮这个人恐怕早已不见了。”花四爷说,“官府当然会以为他拐款潜逃,跟我们已经完全没有关系。”
“他怎么会忽然不见?”
“因为我已经请总舵派出两位高手。”花四爷笑得更愉快,“以他们两位手脚之利落,经验之丰富,要杀个把人是绝不会留下一点痕迹来的。”
“你认为他们已足够对付杨铮?”
“绰绰有余。”
狄青麟浅浅地啜了一口酒,淡淡地说:“那么你最好还是赶快准备去替他们两位收尸吧!”
“为什么?”
“因为你们都低估了杨铮。”狄青麟说,“无论谁低估了自己的对手,都是个致命的错误,这种错谁都犯不得的。”
他忽然转过头面对窗户:“四月堂的王堂主,你的意思如何?”
窗外果然有人叹了口气:“我的意思也跟小侯爷一样。”这个人说,“因为我已经替他们收过尸了。”
风吹窗户,一个魁伟高大的人轻巧地从窗外飘然而入,果然是青龙会四月堂堂主,果然姓王。
主持这次劫镖计划的人,赫然竟是护镖的“中原镖局”镖头王振飞。
狄青麟并不意外,花四爷却很惊讶:“小侯爷怎么会想到四月堂的堂主就是他?”
“因为只有王总镖头才有机会把镖银从容掉包。”狄青麟说,“但是劫镖时他绝不能在场,所以裘总管才特地从关外赶来卖马,宝马金刀爱马成癖,这种盛会当然不会错过。”
他笑了笑:“就正如万君武也绝不会错过的。”
——所以这次春郊试马,不但使王振飞有了不在劫镖现场的理由,也让狄青麟有了刺杀万君武的机会。
狄青麟举杯敬裘行健:“所以裘总管这一环实在是非常重要的,裘总管也不必妄自菲薄。”
“小侯爷,你真行。”裘行健一饮而尽,“我佩服你。”
“但是这趟镖也不能就这样劫走,当然一定要找回来,而且绝不能由王总镖头自己去找回来。”狄青麟说,“这趟镖本来就是官银,由官府自己找回去当然再好也没有,等到官府发现镖银被掉包,那已经是他们自己的事了,已经有人替他们背黑锅。”
狄小侯又啜了口酒:“这计划的确妙极,唯一的遗憾是,替他们背黑锅的杨铮还活着。”
王振飞把花四爷的酒杯拿过去,连饮三杯。
“他能活到现在,实在是件很遗憾的事。”王振飞说,“幸好他活不长的。”
“为什么?”
“因为现在已经有人去杀他了。”
“这次你们又派出了什么样的高手?”狄青麟冷冷地问。
“这次不是我们派出去的,我们也派不出那样的高手。”
“哦?”
“他要杀杨铮,只因为他认出了杨铮是他一个大仇人的后代。”王振飞说,“而且是他主动来找我打听杨铮的行踪。”
“他为什么会找到你?”
“我也不知道他怎么会找到我,大概是因为他知道我的镖银被掉了包,嫌疑最大的就是杨铮。”王振飞说,“他本来就是个神通广大的人,知道的事本来就比别人多。”
狄青麟的眼睛里忽然发出了光,盯着王振飞问:“这个人是谁?”
“就是名震天下的‘神眼神剑’蓝一尘,蓝大先生。”
“哦!”花四爷的眼睛睁得比平常大了一倍。
狄青麟叹了口气:“如果是他,那么杨铮这次真是死定了。”
这时候杨铮还没有死。
他正在用力敲一家人的门,敲得很急,就好像知道后面已有人追来,只要一追到,就随时可以将他刺杀于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