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锋带起的劲风,冷得刺骨。
有几人知道极冷和极热所给人的感受,几乎是完全一样的?
丁喜知道。
他冲入了这两人的枪阵,就好像投入了洪炉。
邓定侯的心沉了下去。
丁喜绝不能死。
他一定要带他去找出那六封信和六个死人,一定要找出那叛徒的秘密。
可是邓定侯也知道,王大小姐和金枪徐是绝不会住手的。
他只有眼睁睁地看着丁喜投入洪炉,再眼睁睁地等着他被枪尖抛起。
只听一声轻叱,一声低呼,一样东西飞了起来。
飞起来的竟不是丁喜,而是徐三的金枪。
高手相争,掌中的兵器死也不能离手,徐三的金枪是怎么会脱手飞起来的?
他自己甚至都不太清楚。
在金枪徐脱手的前一刹那间,他只看见有个人冲入了他和王大小姐两杆枪的枪锋之间,两杆枪都往这个人身上刺了过去。
他想住手已不及。
可是就在这同一刹那间,这个人突然一拧身,已往他枪锋下蹿过,一只手托住枪的时候,一只手在他腰上轻轻一撞。
他的人立刻就被撞出去七八步,手里的金枪也脱手飞起。
他只有看着,因为他的半边身子已发麻,连一点力气都使不出。
近二十年来,他身经大小百战,几乎从来也没有败过。
他做梦也想不到,世上竟有人能在出手一招间就夺走他手里的金枪,更想不到这个人居然就是那个年纪轻轻的丁喜。
丁喜金枪在手,眨眼间已攻出三招,迅速、毒辣、准确。
金枪徐脸色变得更苍白。
他已看出丁喜用的招式,居然就是他的独门枪法“蛇刺”。
就在片刻前,他还用过同样的招式去对付霸王枪。
事实上,他已将蛇刺中最犀利毒辣的招式全都使出,可是招式一出手,立刻就被封死,根本无法发挥出应有的威力。
丁喜现在只攻出了三招。
三招之后,他就已攻到了霸王枪的核心,突然枪尖斜挑,轻叱一声。
“起!”
只听“呼”的一声响,七十三斤重的霸王枪,竟被他轻轻一挑就挑了起来,夹带着风声飞出。
王大小姐已踉跄后退了七八步。
丁喜凌空翻身,一只手接住了霸王枪,一只手抛出了金枪,抛给徐三。
金枪徐只有用手接住。
等他接住了他的枪,才发现身子不麻了,力气也已恢复了。
丁喜正看着他微笑。
金枪徐咬了咬牙,手腕一抖,也在眨眼间攻出了三招。
这三招也正是丁喜刚才用来对付霸王枪的三招——“毒蛇出穴”“盘蛇吐信”“蛇尾枪”,正是蛇刺中的三招杀手。
在这杆金枪上,他至少已有三十年的苦功,他自信这三招用得绝不比丁喜差。
丁喜既然能在三招间就抢入霸王枪的空门,他为什么不能?
但他却偏偏就是不能。
三招出手,他立刻发现自己整个人都已被一种奇异的力气压住。
他的枪若是毒蛇,丁喜手里的霸王枪就是块千斤巨石。
这块巨石一下子就压住了毒蛇的七寸。
只听丁喜轻叱一声。
“起!”
金枪徐只觉得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压下来,整个人都已被压缩,手里的枪却弹了出去。
就在这片刻间,他的金枪已脱手两次。
金光灿烂,飞虹般落下,“夺”的一声,插在徐三身旁的地上。
徐三没有动,没有开口。
霸王枪也已插在王大小姐身旁,枪杆还在不停地颤动,琴弦般“嗡嗡”地响。
王大小姐也没有动,没有开口,苍白的脸已涨得通红,嫣红的嘴唇却已发白。
丁喜看看她笑了笑,又看看徐三笑了笑。
他只不过笑了笑,并没有说出什么尖刻的话。
“像两位这样的枪法,还争什么风头,逞什么强?”
这句话他并没有说出来,也不必说出来——他用金枪徐的蛇刺击败了霸王枪,又用王大小姐的霸王枪击败了金枪徐。
这是事实。
事实是人人都能看得见的,又何必再说出来?
所以他只不过笑了笑,笑得还是那么温柔,还是那么讨人喜欢。
可是在王大小姐眼里看来,他笑得却比毒蛇还毒,比针还尖锐。
她明朗光亮的眼睛里又有了泪光,忽然顿了顿脚,抄起了霸王枪,拖着枪冲过去,一把拉住了杜若琳:“我们走。”
杜若琳只有走。
她不想走,又不敢不走,走了几步,又忍不住回过头。
等她再转回头时,眼泪已流下面颊。
金枪徐却还是痴痴地站在那里。
金枪徐呆呆地看着面前的金枪。
这杆枪本是他生命中最大的荣耀,但现在却已变成了他的羞辱。
他脸上完全没有表情,心里是什么滋味,也只有他自己知道。
——痛苦和悲伤,就像是妻子的乳房一样,不是让别人看的。
——痛苦愈大,愈应该好好地收藏。
——乳房岂非也一样?
金枪徐忽然笑了,微笑着,抬起头,面对丁喜,道:“谢谢你。”
丁喜道:“谢谢我?为什么谢谢我?”
金枪徐道:“因为你替我解决了个难题。”
丁喜道:“什么难题?”
金枪徐望着青翠的远山,目光忽又变得十分温柔,缓缓道:“我已在那边的青山下买了几亩田,盖了几间屋,屋后有修竹几百竿,堂前有梅花几十株,青竹红梅间,还有几条小小的清泉。”
丁喜道:“好地方。”
金枪徐道:“我早已打算在洗手退隐后,到那里去过几年清闲安静的日子。”
丁喜道:“好主意。”
金枪徐叹了口气,道:“怎奈浮名累人,害得我一点都下不定决心,也不知要等到哪一天才应该放下这个重担子。”
丁喜也叹了口气,道:“浮名累人,世上又有几人能放得下这副担子?”
金枪徐道:“幸好我遇见了你,因为你,我才下了决心。”
丁喜道:“决心放下这担子?”
金枪徐点点头。
丁喜道:“决定什么时候放下来?”
金枪徐道:“现在。”
他又笑了笑,笑得很轻松,很愉快,因为他的确已将浮名的重担放了下来。
他已不再有跟别人逞强争胜的雄心,已不愿再为一点点浮名闲气出来跟别人拼死拼活。
能解开这个结并不容易,他的确应该觉得很轻松,很愉快。
可是他心里是不是真的能完全放得开?是不是还会觉得有些惆怅,有些辛酸?
这当然也只有他自己知道。
“你有空时,不妨到那边的青山下去找我。”
“我记得,你的屋后有修竹,堂前有梅花。”
“我屋里还有酒。”
“好,只要我不死,我一定去。”
“好,只要我不死,我一定等你来。”
金枪徐也镇定了,显得很洒脱。
一个人只要败得漂亮,走得洒脱,那么败又何妨,走又何妨?
红日未坠,金枪徐的人影却已远了。
邓定侯忽然叹了口气,道:“看来这人果然是条好汉。”
丁喜道:“他本来就是。”
邓定侯道:“你看人好像很有眼力。”
丁喜道:“我本来就有。”
邓定侯道:“你也很会解决一些别人解不开的难题。”
丁喜道:“我也替你解开这个难题?”
邓定侯道:“我就不知要怎么样才能让徐三和王大小姐住手,你却有法子。”
丁喜道:“我的法子一向很有效。”
邓定侯叹道:“不管你的法子是对是错,是好是坏,的确都很有效。”
丁喜道:“所以别人都叫我聪明的丁喜。”
邓定侯笑了。
丁喜道:“你知不知道我还有个最大的好处?”
邓定侯道:“不知道。”
丁喜道:“我最大的好处,就是不够朋友。”
邓定侯道:“不够朋友?”
丁喜道:“我唯一的一个朋友现在正躺在地上,我却让刺伤他的人扬长而去,而且还跟你站在这里胡说八道。”
现在小马已躺在床上,红杏花的床上。
胖的人都喜欢睡硬床,年轻人都喜欢睡软床,红杏花既不胖,也不再年轻。
她的床很软,又软又大。
红杏花叹息着道:“一直要等到七十岁以后,我才能习惯一个人睡觉。”
邓定侯忍不住接道:“你今年已有七十?”
红杏花瞪眼道:“谁说我已经有七十?今年我才六十七。”
邓定侯想笑,却没有笑,因为他看见小马已睁开了眼睛。
小马睁开眼睛后,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小琳呢?”
“小琳?”
“小琳就是你刚才见过的那个女孩子。”
丁喜看着他,脸上已有冷笑,甚至连一点笑意都没有。
小马道:“她是个很好很好的女孩子。”
丁喜不说话。
小马道:“她很乖,很老实。”
丁喜不说话。
小马道:“我看得出她对我很好。”
丁喜淡淡地道:“可是你为她受了伤,她却早已走了。”
小马咬着牙,过了很久,才缓缓道:“她一定有理由走的。”
丁喜道:“她也有理由留下来。”
小马道:“你……你是不是不喜欢她?”
丁喜道:“我只不过想提醒你一件事。”
小马听着。
丁喜道:“不管怎么样,她总是走了,以后你很可能永远再也见不到她,所以……”
小马道:“所以怎么样?”
丁喜道:“所以你最好赶快忘了她。”
小马又咬着牙,沉默了很久,忽然用力一拳捶在床上,大声道:“忘记她就忘记她,这种事也没他妈的什么了不起。”
丁喜笑了,微笑道:“我正在奇怪,你怎么已经有许久没有说‘他妈的’,我还以为你这小王八蛋已变了性。”
小马也笑了,挣扎着要坐起来。丁喜道:“你想干什么?”
小马道:“该走了。”
丁喜道:“你能跟我走?”
小马道:“只要我还剩下一口气,无论你这老乌龟要到哪里去,我爬也要爬着跟去。”
丁喜大笑道:“好,走就走。”
红杏花笑眯眯地看着他。
红杏花道:“你们两个小乌龟真他妈的不愧是好朋友,真他妈的够义气……”
一句话没说完,忽然跳起来,一个耳光掴在丁喜的脸上。
丁喜被打得怔住。
红杏花跳起来大骂道:“可是你为什么不先看看他受伤有多重,难道你真想看着他这条腿残废,真是像乌龟一样跟在你后面爬?”
丁喜只有苦笑。
红杏花指着他的鼻子,狠狠道:“你要滚,就赶快滚,滚得愈远愈好,可是这小王八蛋得乖乖地给我躺在床上养伤,不管谁想带他走,我都先打断他的两条腿。”
丁喜道:“可是我……”
红杏花瞪眼道:“你怎么样?你滚不滚?”
她的手又扬起来,丁喜这次却已学乖了,早就溜得远远的,赔笑道:
“我滚,我马上就滚。”
小马忍不住叫了起来:“你真的不带我走?”
这句话没说完,他脸上也挨了一耳光。
红杏花瞪眼道:“你鬼叫什么?是不是想要我用针缝起你的嘴?”
小马苦着脸道:“我不想。”
红杏花道:“那么就赶快乖乖地给我躺下去。”
小马居然真的躺了下去。
红杏花面前,这个“愤怒的小马”,竟好像变成了“听话的小山羊”。
“你还不滚?真想要我打断你的腿?”红杏花又抓起把扫帚,去打丁喜。
丁喜赶紧往外溜,直溜到院子外面,坐上了等在外面的马车,才松了口气,苦笑道:“这老太婆真凶。”
邓定侯当然也跟着溜了出来,也在叹着气,道:“实在凶得要命。”
丁喜道:“你见过这么凶的老太婆没有?”
邓定侯道:“没有。”
丁喜叹道:“我也没有见过第二个。”
邓定侯道:“你真的怕她?”
丁喜道:“假的。”
邓定侯不禁大笑,道:“看来,她也不像是你的真祖母。”
丁喜道:“她不是。”
邓定侯道:“是你………”
丁喜打断了他的话,道:“可是我没有饭吃的时候,只有她给我饭吃;我没有衣服穿的时候,只有她给我衣服穿;有时候我挨了揍、受了伤,只要我想起她,心里就不会太难受。”
邓定侯道:“因为你知道只要到这里来,她就一定会照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