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 放养圈养
我抬起头来,石桌之后探出一个十来岁孩子的小脑袋,漆黑长发用一根发带随意束在脑后,双眸宝光流转如醉人枫色,燃烧着愤怒的小火苗,眼尾上挑,虽不过是稚龄,远远瞧去却极之旖旎秾丽,恨不能让瞧见他的人立时盼着他长大,也好瞧瞧他成人之后的绝艳风华。他慢慢立起身来,却原来是矮身蹲在另一边的石凳之上。银白色华丽眩目的长衫,软皮小靴,从石凳之上轻巧的跳了下来,紧咬了粉润的唇,一副愤恨不平又委屈的小模样儿。
紫狐似乎瞧见了什么怕人的物事一般,朝后倒退了几步。我摸摸老虎岳珂的脑袋,很有几分兴味盎然:"这是谁捡来的小妖精?”
手底下老虎的脑袋僵了一下,害我捋倒了几撮虎毛。
那小孩双目渐渐莹润,有水气凝聚,这却是要哭了的先兆。我虽然向来没什么好心肠,也有点不忍心将这般眉目如画的小孩给弄哭,生生破坏了一张和谐的画。当下撑着老虎的身子立了起来,遥遥朝他招手:"小孩,过来。”
不叫还好,这般一叫,那小孩立时扁了嘴,大颗大颗的眼泪顺着赤瞳流了下来,口中喃喃道:"果然不记得我了……你混蛋!”
这般牙尖嘴利的无赖相,又是一双赤瞳,我略微想了想,试探道:"九狸--"眼前白光一闪,怀中已多了一个沉甸甸的小身子,那孩子伏在我怀中哭得惊天动地:"姐姐,我以为你死了……”
私以为,九狸还是小兽真身的好。他这般在我怀里作践,顿然将我的前襟沾满了鼻涕眼泪。我使了几次力,想将他揪下来。奈何他从前身为九尾狐,已在我身上练就了这般黏人的抓趴功夫,纵然如今尖尖利爪变作了白生生的手指,这功力也不曾倒退半步。
我小心向后挪了挪,不防身后正是老虎岳珂,伤后体虚,脚下一软,已跌在了它的身上。亏得老虎岳珂目前尚未修成人形,是以不能开口喊痛,倒替本仙保留了几分颜面。
九狸这个黏人的小家伙似浑然不觉我正倒在老虎背上,仍旧是哭得抽抽咽咽。我生来笨拙,暗叹自己不会照料小孩。从前的九狸是只小兽,自然采用放养政策,任他满山遍野疯跑,饿了有得吃,困了有张床睡,已算得尽责。但如今的九狸却生得水水嫩嫩,这般招人疼的小模样,若放养在山中,怕早被哪个妖精吞下肚去。
我叹息一声,将他往怀中搂了搂,用了个欲擒故纵的法子,道:"你瞧瞧姐姐身上这烂袍子,别将你的衣服给弄脏了。”
他果然停止了哭泣,大梦初醒一般"呀"的一声,朝后退了一大步,离开了我的怀抱。
九狸还是只小兽的时候,非净水不喝,非净床不卧,不成想化作人形之后这毛病一时半会也改不了。我不过稍稍试探了一番,已教他露出了真面目。
他红着眼眶颇有几分嫌弃之意:"姐姐,你这身青袍子也该换换了。”
门口有濯濯清泉击石之声:"我这里寻人替青儿缝了件鲛绡纱的袍子,不如穿穿看?”
九狸极是奇异般的朝后一退,恰退进我怀中,嘟着润红的嘴唇,低低恼道:"又来了。”
我指指自己前襟之上的鼻涕眼泪,他嫌弃的皱了皱眉头,还是咬牙为难的缩进了我的怀中。
门口的离光已大步行来,怀中抱着件白色的袍子。我将怀中九狸拨拉出来,轻声道:"你不是极喜欢离光哥哥的吗?”
他的小身子僵了僵,粗声粗气道:"你哪只眼睛瞧见我喜欢了?”
离光已在近前,纵然听到了九狸的话,亦笑意不减。将怀中袍子递了过来。我抖开来看,只见长衫上面缀着的明珠烁烁,宝石齐辉,在日头底下很是耀目。
我早闻鲛人一族富裕,万料不到竟然如此奢华,寻常送人的一件袍子也如斯华丽,手中虽早已抓紧了这件长袍,但还是假意推辞了一番:"离光,这却有些不好了。这般贵重的长袍,无功不受禄,我怎么好意思收下来?”
离光目中笑意深含:"不过是一件袍子,青儿太客气了。以你我的交情,就是将整个鲛王宫搬了来送你,也当得起。”
老虎岳珂轻轻吼了一声,似对这话极为不屑一般。我转头去瞧,哑然失笑:"离光,莫非你养的这头老虎听得懂人话?”
一直默声侍立的紫狐轻轻打了个哆嗦,我颇有些心痛的瞧瞧自己手中还未上身的袍子。这算是本仙万把年来头一回收到的一件袍子,就算见得紫狐冷得直哆嗦,哪里肯舍得送了给这小狐妖去御寒?最终捏了个诀,化出一身皮裘将她那妖娆的身段给裹了个严严实实。
紫狐不知所以,吓得跪了下去。九狸倒颇有几分大人的模样指着紫狐道:"你下去。"她方起身,逃命一般退了下去。
我沉睡了两百年,今日大梦方醒,心中藏着无数疑团亟待解决,眼下岳珂虽不在,但离光向来也与他形影不相离,当是知道一些东西的。我从腰间小心翼翼解下那面昆仑神镜递了过去:"离光可认识这是何物?”
离光接了镜子,含笑将我上下打量:"青儿这一向睡着,气色也不甚好。今日醒来,瞧着倒很是精神。”
我低头打量了一下自己身上这件破袍子,上面被火烧出的大洞明目张胆昭示着主人的邋遢。这件青袍子乃是我身上羽毛所化,想来我身上的羽毛定然也被烧得所剩无几。烧成了这般我居然还能立在此地,确然有几分精神。
我笑着应承:"是很精神。"就势念了个诀,将怀中离光送来的这件袍子穿起,只觉华彩昭然,其上所缀宝石明珠不可累数,与丹朱那件五彩羽衣倒有异曲同工之妙,同样的光彩夺目。
离光眸中露出一丝紧张:"青儿可是觉得这件袍子过于奢华了?”
我喜滋滋转个圈,连连摇头:"离光有所不知,我们飞禽类向来注重外貌,像丹朱那般有件五彩羽衣可谓得天独厚,便是选个夫婿定然也会顺利几分。若非凭着她的五彩羽衣,她哪可能做得了未来的天后娘娘?”
这话其实有几分薄待了丹朱,她能与天家结亲,美貌固然重要,最重要的却是家世。只是我向来喜欢抹黑她,这般好的机会哪里会说句公道话?
离光熟知我的毛病,眸光一闪,颇有几分好笑:"只怕这样的机会给青儿,青儿也不愿意吧?”
说着拿起了手中的昆仑神镜细细瞧了起来。
我想起丹朱如同笼中鸟一般的生活,忍不住觉得可怜。突听得离光惊叹道:"咦--居然……"将昆仑神镜翻来覆去细看。
"居然是昆仑神镜!"他双眸泛光,激动不已:"青儿哪里寻来的这个宝贝?”
我颇有几分失望:"离光不曾见过昆仑神镜?”
他摇摇头,试着念动咒语,神镜漆黑镜面纹丝不动,只得将它递还给我。
我犹不死心,再问道:"离光这些日子可曾见到过岳珂?”
只一瞬间,我瞧着他目光一闪,飞快从老虎岳珂身上掠过,本仙大乐,使劲在他肩上拍了两掌:"离光啊离光,我拿着你养的白老虎替自己出气,怎么你自己反倒犯了糊涂?我说的岳珂可是龙三太子,非是这只老虎。”
他玉般的面容之上立时浮起淡淡绯色,点点头又摇摇头。白虎岳珂立起身来蹭了过来,低低轻吼,似极不满意我如此戏弄于它。我摸摸它的大脑袋,安慰道:"小小一只凡虎,不曾得道修仙,倒同东海的三龙子殿下同名,可不是三生有幸嘛?”
手下一空,白虎颇有几分气恼的将脑袋挪了过去,不肯再让我摸。
我尴尬的将手收了回来,干笑道:"离光有所不知,你养的这头老虎初来性子倒好,我不过是睡了两百年,这会脾气倒大了起来。”
九狸在旁幸灾乐祸:"姐姐整天打雁,却叫雁啄了眼。”
彼时我不知他意有何指。只是颇有几分忧虑的向着女床山山顶瞧去,那里原来曾是碧空如洗,而今远远瞧着亦是仙气缭绕,可是如我这般居下往上瞧去,那魔障之气便显露无疑。
本仙沉睡了两百年,仙术本就稀松平常,若这妖魔大举来攻,怕是一时三刻便有性命之忧。
离光顺着我的目光瞧去,也是目露忧色:"青儿,这两百年间我时时前来,虽瞧着后山的魔障之气越来越厉害,但那妖魔也不知是何缘故,倒不曾侵扰到此。”
隔日晚,我写了奏疏欲向天界禀明此事,正念了仙诀,将奏疏送达天庭,从山顶冲出一团火球,直直砸向奏疏。
我费心写了一个晚上的奏疏便化作飞灰,飘散了。
遥望山顶,那里静寂一片,今夜月朗星稀。群鸟栖伏,悍兽绝踪,之前那一幕仿佛幻觉一般,根本不曾有火球出现。
我虽仙术低微,但到底也算有几分见识,能将我念了仙诀的奏疏化为飞灰,这火球却不是普通的火,乃是三昧真火。
无怪乎本仙差一点便被打得魂飞魄散,再无生路。
我回到竹篱院内,幽灯早灭,九狸坐在院中石桌之上,赤色双瞳在夜色之中亮的惊人,左近地下伏着老虎岳珂,兔精与紫狐亦静静侍立。
我猜想他们皆瞧见了我的奏疏被击之事,强笑道:"大半夜的,都不去睡觉,杵在这院里做什么?”
紫狐颤声道:"大仙,这可如何是好?”
我捡了最近的石凳坐了下来,沉吟半晌,终于想出一个可行的法子。
"九狸,你已陪了我八百年,早晚要回青丘去。依着姐姐的想法,不如这两日就动身。兔妖厨艺不错,紫狐温柔,青丘路远,一路之上皆可服侍你。至于岳珂,身强体壮,姐姐就送了你代步,明日便起程。”
九狸扑了过来,明眸灿然,如火焰一般燃烧,秾丽的眉目之间蕴着深深怒意:"姐姐一有了事便想将九狸推的远远的。九狸无父无母,到得青丘不过也是孤儿,跟死了有什么分别?”
我慌忙伸出手去,捂住了他的嘴,责备道:"小小年纪,瞎说什么?"妖仙一族的寿命或许比凡人要长,但若说到死,却是魂飞魄散,灰飞烟灭,六界踪迹难寻,这一点我深为忌讳。
手下柔软的唇上有热气渐渐洇湿我的掌心,感觉到这孩子逐渐发热的面孔,我放开了手,软语相求。
不过是将将一千岁的少年,经过了上一次的惊险,我再狠不下心肠让他陪我共度艰险,只盼能柔声劝得他离开此地。
只可惜九狸心意坚定,苦劝不听。我每日里长吁短叹,愁苦困顿不堪。劝解九狸离开此地的战役艰苦卓绝,这小子咬死了不肯离开我。连同紫狐与兔妖也不肯离开,唯有老虎岳珂不会说话,但沉默,连院门也不肯踏出一步,足以证明它的拒绝。
我深深检讨自己教养失责之罪,通常情况之下,放养的孩子野性难驯,总比不上圈养的孩子乖巧听话。亏得我从来不曾认识九狸的父母,若是被他们晓得了儿子被我教养的这般顽劣不堪,不知会不会掀了我的茅屋。
不过,也许等他们来了,茅屋早化成一堆草木灰了。
过得两日晚,虎妖前来传讯,立在结界外面眼巴巴瞧着院内。其时我们正在用膳,紫狐先瞧见了他,脸色早已煞白,上下牙齿打颤。我起先吃的正欢,并不曾瞧见他。听得紫狐牙齿打颤之声,抬头去瞧,她这时候已经神色慌乱,竟不知道来求我,只紧紧盯着趴在地上的岳珂。
我扭头去瞧,见虎妖正笑得一脸兴奋,朝着我招手。我院内这些家伙皆牢牢盯着趴伏在地下打盹的岳珂。
我"嗤"的一声笑了出来:"你们这群傻瓜。岳珂虽然同外面那头老虎同为宗亲,但两虎相争必有一伤,不必再研究了,伤的定然是我们家这只。--就算它块头再大了两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