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章 光阴寸隙
我永远不曾忘记,当时那男子面色一变,直吓得我朝后倒退了好几步,吞了好几口口水。他这般魁梧,别说仙法,便是一拳头打下来,我也只能变作一团肉泥。然则当时他的神色却转得极快,面上立时堆了温柔笑意,问道:"他们是谁?”
我向来受众人斥责厌憎,也知自己算不得极漂亮的鸟儿。有时候心生妄念,我若有丹朱公主的那身五彩羽衣,说不定也能博得众人几分笑意。那时候年纪幼小,不知仙界尚有世态炎凉一说,只是瞧着这男子露出我从未享受过的温柔注视,不禁有些受宠若禁,又极是担忧他若听闻我四处惹祸,与丹穴山小仙童们打架,也会如众人一般露出厌憎的表情来,只是紧紧咬着唇角,不肯说话。
他伸出强壮的手臂来,将我拉了过去,我哆哆嗦嗦不知所措,生怕他对我动手,鼓起勇气,闭上了眼睛,猛然高声辩道:"我不是想要和他们打架的,小苍鹭说我娘是个坏女人。我娘不是坏女人……他们胡说。”
往常那些仙童们这般说起,我起先总是辩解,但他们总会轰然大笑,齐声将我围在中间,喊道:"你娘就是个坏女人!"我即使紧捂了耳朵,将牙根咬出血来,他们也不肯罢休,最后总是以打架收场。
我喊出声来,闭着眼睛半晌,也不见他出声,身子却被这强壮的臂膀紧揽着,不得松脱,不由偷偷睁开左眼,向他瞧去,不知为何,只觉他面色殊无喜意,但却全无发怒之兆,甚直连姨母训我的那般严肃神色也及不上,不由大着胆子睁开了双眼,将他面上望了又望。
他摸摸我的脑袋,认真瞧着我,最终叹息了一声,道:"我知道你娘不是个坏女人!你娘是极好极好的女子。”
我心中涌起一股被认同的喜悦,就好比跋涉几千里路,猛然间遇到了甘泉,只恨不得跳进泉中,令全身都得润泽一般,当下扑进他的怀中,紧抱了他的脖子高兴的咯咯直笑,他任由我抱着疯笑了一回,再将我从怀中拉了出来,一瞧之下不由大怔:"傻丫头,你哭什么?”
我反手抹了两把泪,恋恋不舍瞧了他宽阔的怀抱一眼,颇有些不好意思道:"他们都不相信我娘不是坏女人。”
他长眉紧拧,柔声哄道:"他们……是谁?”
从怀中摸了半晌,终于摸出几块糖来,塞进我手中。我接了过去,撕开外面油纸,含了一颗在口中,剩下的全小心揣进了兜里,又怕回去的时候与那些小仙童相撞,与他们打起来,殃及这些糖,极不放心的摸了又摸。
他瞧着我这般动作,拉着我的手坐在了林中一方青石之上,又将我拉进怀中,我偎依在这宽阔的怀中,口中又含着甜甜的糖,终于相信了他,放下心来,将苍鹭大总管家的四个坏小子大大痛斥了一遍。
他一边皱眉听着我讲,一边爱怜的摸摸我的脑袋。我吸吸鼻子,只感觉心里酸酸的,极是难受,尽力克制着自己不要哭出来。生怕自己哭出声来,他也会厌弃我,将我从这温暖的怀中推出去。姨母虽将我养在丹穴山,但往日除了将我叫过去训斥一番之外,从未曾将我这般爱怜的抱进怀中,或是摸摸我的头。
那一日天色渐墨,我却不愿离开他的怀抱,被他腾云送上凤翼崖顶,依依良久,方才不舍的顺着原路返回。
过得两日,听闻苍鹭大总管家的四个小子在溪边玩耍,皆不小心跌进水中,断了骨头,我心中暗暗猜测,莫不是他动了手脚?
我背着宫中仙娥与姨母,又偷偷到凤翼崖对面的密林之中去了一趟,见他正倚在青石之上闭眼假寐,当即如小鸟投林一般扑进了他的怀中,心中极是欢喜,笑道:"叔叔,我就知道是你!”
他睁开了炯炯双眸,满是笑意将我揽进怀中,寻了个舒适的位子坐了下来,点着我的鼻子逗我:"你知道什么呀?”
我咯咯笑道:"那四只小苍鹭定然是叔叔使了手脚。”
他面上神情一僵,半晌才道:"你叫我什么?”
我上次瞧着他浓黑的长眉半日,只觉竟然有人的眉毛能浓黑成这般,又瞧他生得英武威风,早就心怀亲近之意,此时在他怀中,往日大胆的性子又冒了头,摸了摸他一边长眉,啧啧赞道:"好眉毛!叔叔啊,你帮我这般大的忙,我自然要有礼貌。你又不比丹穴山那些人,他们不配听我尊称。”
他面上神色一缓,极小心道:"你在丹穴山住得不开心?”
我偏头想上一回,乐了。"其实丹穴山也没什么不好,我并无爹娘替我作主,受点气也是应该的。但平时没人在身边管着,却是比小苍鹭他们自由了许多。至多是惹出祸事来,被姨母责骂一顿了事。”
小小的责骂与自由这件事比起来,当然微不足道。山中许多小仙童被爹娘管头管脚,颇多不便,在父母姨母面前,尽皆畏畏缩缩,哪有我这般天不怕地不怕来得畅意?
他见我笑得开心,这次从怀中掏出一大包吃食,我打开来看,不由欢呼一声,竟然全是一些稀奇古怪的果子,红得晶莹,黄得剔透,紫的幽暗,绿的幽碧,放在鼻子下面闻了闻,异香扑鼻,拿起一个瞧瞧,舍不得咬下去,再拿起一个瞧一回,还是舍不得。
他将我紧搂在怀中,在我脑袋之上摸了又摸,鼓励道:"尝一个试试。这是……叔叔家产的果子。”
我抱在怀中,只觉香气袭人,极不舍道:"还是留着闻香罢?万一吃光了……”
他连忙接口道:"吃光了下次叔叔还给你带一包来。”
我这才欢欢喜喜捡了一颗红色的果子喂进口中,又见他神色企盼,也觉自己这番毫不客气,当真有些不知礼,面上一红,也捡了一颗幽碧的果子递进他嘴旁,笑道:"叔叔也吃。”
霎那时,他目中似有水波。眼眶一红,才将这颗果子吞进了口中。我心下一呆,暗叹:这位叔叔对我也好的有些过头了。这般省吃俭用,瞧他这般神色,定然是自己也舍不得吃,不定连这果子啥味道也不知道呢。我请他吃了一颗果子就将他感动成了这般,若将果子全给了他带回家慢慢吃,还不得哭了?
想他这般昂藏大汉,哭起来着实有些不好看,而我又确实舍不得这些异香扑鼻的果子,只得狠狠心,与他有福同享,一个一个,将这些果子解决了个精光。
光阴寸隙,展眼间我与这位英武的叔叔相识又是几百年。有一日夜半起夜,我从殿内摸了出来,星子繁硕,只瞧见姨母匆匆从凤栖宫上空掠过。那时候我已在这位叔叔的教导之下学会了腾云驾雾的本领,心中好奇,遂驾起一朵小小云头,远远尾随着姨母而去。
大约是星月寂寥,山中万物同寝,姨母万料不到身后有人,驾着云朵匆匆上了凤翼崖顶。这山上梧枝浓密,我整日在其中玩耍,遂弃了云朵慢慢往上爬。等我接近了凤翼崖顶,伏在数株梧桐树下偷偷瞧去,只见姨母面色铁青,仗剑而立,剑尖所向者,正是向来疼我的那位叔叔。
我心中顿时漏跳一拍,万料不到他二人这般剑拨弩张,瞧来竟然似大仇家一般。但同时心中又颇有些微微的难过,我总自忖这丹穴山一众人等瞧不见我的可爱之处,好不容易撞进来一位和蔼的叔叔,难得对我青眼有加,正是上天见怜,瞧我孤苦伶仃,才送了这位叔叔到我面前。有时候半夜睡着了都要忍不住笑醒来,简直觉得自己像个怀揣巨大宝藏的富有之人一般。再瞧见丹穴山一众仙童的嘴脸,也无从前那般难过愤怒。
姨母的宝剑比星光更寒,字字冷厉:"我说过了,丹穴山容不得你踏进一步。”
那位叔叔抱臂而立,靠着的正是崖上那棵梧桐,那时候还是棵小树苗,在他健壮身体的压迫之下,那可怜的小树摇来摆去,他却纹丝不动,颇有几分无赖道:"你说了不让我来我就不能来了?”
姨母向来端方,行事做人自有规条,这会却被气得脸色铁青,她也不会骂人,只是剑尖直抖,道:"闻听得阁下族中向来好斗,不如今日你我痛快打一架,将前怨都了结了。”
那位叔叔朝着我的蔽身之处漫不经心瞧了一眼,我几头大跳,以为他发现了我的行踪,遂悄悄往后缩了缩身子,岂料他的目光已向着别处而去,淡淡道:"今日我可不是为了打架而来,我是向你要一个人。”
姨母大怒,喝道:"休想!我是死也不会把她交给你的!”
我甚少瞧见过姨母大怒,此时瞧来,心中叹息:再美的人大怒起来,面目总不觉带了几分狰狞之色。更暗暗告诫自己,本来自己便不美,将来若也如姨母这般大怒,定然丑得厉害。
倒是那位叔叔气定神闲,月下瞧来,倒比平日多了几分儒雅,我向来在美人窝里打滚,辣手摧花的事情也不记得做下了几宗,便是前山那只知更鸟的一对孪生女儿,嘴巴向来刻薄,也不知被我打了几次,将她们身上橙色羽毛也不知揪了多少下来。若不是羽毛是再生之物,那两位身形娇弱打架骂人皆不输于我的小知更鸟定然要变成两只秃胸鸟。
其实乍一见他,只觉这位叔叔丑得委实不一般,能丑到瞧起来英武非凡,已是非同寻常。后来因着他待我亲切和蔼,久之竟觉得他比丹穴山那些个仙侍们又美上几分。今日瞧着他这般气度,只觉姨母一族之长,竟然比之他大有不及,心下也颇有了几分自惭之意。
姨母剑尖舞成了一团光影,不住向他戳刺,身上朱色锦衣溢彩,极为美丽。我心下暗忖,当年外祖母倒是很会起名字,不怪姨母名叫赤焰,原来浑身似火,想来她的真身定然比之丹朱更是美丽出彩。一时里又起了个坏心眼,倒盼着叔叔将姨母打败,她定然能露出真身来,教我瞧上一回。
闻得娘亲比之姨母更要美上几分,俩姐妹之间定然有相似之处。在我的遐想之中,娘亲虽不及姨母这般严肃,但能瞧着姨母畅想娘亲,也不啻幸事一桩。
但叔叔今日却有些恼人,只是不肯还手。半日方道:"赤焰,你为何不将我的小公主还给我?”
一刹时我全身如堕冰窖,四肢俱冻得全无知觉。
原来,我亲近了半日的这位叔叔却是丹朱的亲爹!
凤凰山上扳着指头数,数来数去也只丹主一位公主。我这般心心念念觉得亲近之人,不过是姨母的夫君,丹朱表姐的爹爹。
我从前被丹朱嘲笑作野种的时候,心中也极想反驳一句:其实你与我并无什么两样,你也不过没有爹爹。
可是我双亲俱亡,总还是不能挺直了腰杆说话,是以这句话倒从未吐露过。今日想来,幸亏了我往日不曾这般刻薄丹朱,若说了这句话,可不就闹了个大笑话么?
我跌跌撞撞向着山下爬去,心中这样难受,便如自己新近得了一件极为欢喜的物事,正暗自幸福之时,却被告知这是我偷了别人之物,失窃之人不是别人,正是我向来不屑的丹朱。
我高一脚低一脚从凤翼崖顶爬了下去,连腾云驾雾都忘了,一步步摸回凤栖宫,已是后半夜。摸进我的殿中,却瞧见一灯幽暗,姨母黑着脸坐在我床上。我心中自怜自伤,从前喜悦殊觉可笑,是以倒不曾如往日般恭敬,只木着一张脸坐在姨母面前。
今日姨母倒不曾像往日一般严厉,只问我:"这大半夜的你去了哪里?”
我疑心她知道了我跟踪她,往日撒谎耍赖早作得纯熟,这时候顺口道:"我在林中玩得晚了,不察睡了过去,再醒来已到了这时候。姨母宫中事务不忙?怎的还不去歇息?”
她大松了一口气,放心去了。
我扑倒在床上,只觉全身骨架没来由的全散,心如死灰,将种种希望浇灭,不过是个总角小儿,竟盼着一夜白头,长长仙涯尽快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