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2 章 惊残好梦
桐疏殿内,梧叶习习,凉风信信,庭前闲立一人,凤目威凛,面色端谨,正背着手仰头瞧殿内一方风景,听得脚步之声,她转头来瞧,面色苍白,目色凝重,不似出门游玩,与天帝洽谈两方联姻,倒像兵戈未歇,戒备非常。
我隐在太子殿下身后,自瞧见了她,便觉举步维艰,忧喜交集,心内繁杂荒芜如万马奔腾而过,蒿草满路,一时之间却寻不到归处。
太子殿下与她寒喧几句,便由红莺引着前往丹朱所居殿阁。他回头见我呆立在原地,皱眉道:“青鸾,还不快跟上?”
我如梦初醒,殿内之人却似被惊吓一般,这才注意到了太子身后的我,喃喃道:“青鸾?”目光在我面上打量片刻,已是大步向前,冲到了我面前,既惊且喜道:“真的是青儿?”
我躬身下拜:“青鸾拜见姨母,几百年未见,姨母可安健如昔?”
她亲手将我扶了起来,又上下打量片刻,感叹道:“长大了,真是长大了。”目中欣慰之色甚浓。
四百年猜忌感伤,这一刻均得到和解。我从前想过再见姨母,定然有许多怨恨要吐露,后来在珊瑚城闻听鲛王所述,又觉相见不如不见。到今日她立在我面前,容色苍倦,我内心波涛翻涌,忍不住探问道:“青鸾瞧着姨母面色苍白,竟然似受了重伤,可是丹穴山有外敌入侵?”
姨母面上踌躇,太子殿下已是不耐,道:“青鸾与大首领久未相见,不如随后再来?本殿先去公主房内切磋棋艺?”
此刻我心中乱如团麻,哪有心情再去顾忌礼仪,朝着太子殿下挥挥手,随口道:“殿下先请,青鸾与姨母说说话,随后即来。”
姨母微不可见皱了皱眉头,我只当她对这位容色照人的女婿多有不满,也不多加理会,只陪了她一同进得寝殿去。
有仙娥上前奉上茶点,悄无声息退下。也不知姨母想起了什么,面色去 然沉得,厉声道:“青鸾跪下。”
姨母公正无私,丹穴山一众鸟族皆信任于她。我见得她面色不善,还是老老实实跪了下去,她已是气喘吁吁指着我道:“青儿,今日你跪在此地,要与我说实话。你与太子殿下……与太子殿下可有私情?”
我吓得老大一跳,姨母眼睛何其毒辣,我不过不顾尊卑,失口一句已教她瞧出了破绽。她在殿外皱眉,原来并非因着对女婿有所不满,乃是对我不满。但太子殿下生得本就招人眼目,又对我温柔可亲,那日我虽极力拒绝了他,但逢二人相交,倒好似怀揣秘密一般,被他温柔相待便容易失去警惕,不觉间便与他亲密了起来。
恃宠生娇却原来是这么回事。
我收下警惕,但上万年来撒谎却不是头一回,当下抬头直视,正色道:“姨母这是说哪里话?青鸾不过与太子殿下走得近了些,但也还知道太子殿下将来便是青鸾的姐夫,又怎么能做出这般不知羞耻之事?”目中微带一丝恼意,似对姨母这般猜测愤恚不已。
姨母仔细将我瞧了一回,暗叹了一口气,朝我伸了伸手,道:“你且起来吧。不怪姨母不信你,今日你姐姐回来,发了好大一通脾气,说是她瞧着太子殿下喜欢上了你,我也思虑你虽脾气不好,喜欢四处打架惹祸,倒不是那样孩子。”
原来丹朱也并不是心无所觉。我睁大了眼睛,作出十二分的好奇之色来:“丹朱表姐乃是鸟族之中最美的公主,生得出众不说,便是她身上那一身五彩羽衣也是极其罕有,不知晃花了丹穴山多少少年的心。这般美貌的公主太子殿下要是再瞧不上,那他的眼睛可真要生在头顶之上了。”
姨母唇边带笑,摸了摸我的头顶,道:“听你这话便未曾开窍,都一万多岁了,倒还似个小孩子一般。那男女情爱,依着你说,是什么最吸引人?”
我不假思索答道:“自然是美丽的羽毛与妖娆的身段,动听的歌声了。”这句话倒是出自诚心。
但这些日子我隐隐约约觉着此话倒也不尽然,可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眼巴巴的瞧着姨母,盼望她能为我解答一二。
姨母捂着胸口咳嗽两声,似被我的神情气笑,骂道:“怎的四百年不见,还是一点长进也无?这四百年间就真无男子向你表达心意?”
太子殿下那番说辞自然是不能拿来与姨母见告,搜肠扒肚,倒真教我想起一位来,于是拊掌乐道:“倒是有一位。”
她抬眉轻笑,又轻轻咳嗽了两声,道:“说来姨母替你参详参详。”
我颇有些意兴阑珊:“姨母既然要听,青鸾便说了。那还是青鸾初到丹穴山认识的一位虎妖,他倒送了一只大雁来,离光说那是求亲之物,可惜已经晚了,被我吞下肚去了。”
姨母听到兴处,整张脸终于活泛了起来,取笑道:“那你岂不是要嫁了给他?”又问道:“只是离光却又是哪一位?”
姨母素来严厉,我又是个淘气的,从前纵然有心要与她亲近,被她批评几句也早已四处逃窜了。但自鲛王之后,我心中忽怜她孤苦,姨父身亡近万年,丹朱又向来被她骄纵的不成样子。丹穴山公务繁忙,一年之中极少见她眉目舒展。今日重逢,见她并未将过往怨怼迁怒在我身上,又敬佩她品行高洁,不知不觉之间,竟然与她亲近了起来,说了这许多话。
仿佛上万年来,我与她之间隔着厚厚的冰盔,欲亲近却无从下手,今日轰然消融,骨肉融洽,我倒极愿意将这两百年之间的一些趣事说与她听。
我得意的摇了摇头,道:“不过几句话,便被我赖掉了。婚姻大事,总要也寻个我心甘情愿的吧?”又手舞足蹈,比划道:“离光便是现今的鲛族太子,容貌生得……青儿觉得比太子殿下更顺眼几分。”
姨母苍白的脸颊泛起了一丝红晕,竟然又咳嗽了两声,道:“我倒不信了,你忒也胡说。这四海八荒,姨母活了几万岁,倒还未曾瞧见过一位比太子殿下更俊美的人物。”
我其实真正想说,太子殿下不过是眉目生得妖娆了些,论起真正的顺眼,不但离光算得上一位,便是连岳珂,也比他瞧着顺眼。概因我被罚女床山便与怒打岳珂脱不了干系,要是再说出来,凭添姨母气恼,倒是我的不是了。
我摆摆手,不欲再与她分辩,道:“姨母有所不知,这瞧得顺眼却与俊美是两回事。比方说我与一人交好,且不论他在旁人眼中美丑,在我眼中总还是顺眼的罢。比起一位陌生的比之他俊美十倍的男子来,我这位朋友自然比他要瞧起来顺眼许多。”
姨母啜了桌上一口茶,摇头笑叹道:“你这性子……也不知是好是坏。”
我一本正经道:“青鸾的性子自然是极好的,又爽利又热情,又不会拖泥带水。”面上带了一抹自得的笑意来,只引得姨母“噗”的一声将口中茶水喷了出来,俯在桌上使劲的咳嗽了起来。
我殊少这般故意逗乐,见姨母咳得抬不起头来,连忙收了笑意将她扶了起来,却见她面上泛紫,竟然是气竭力弱之态。大惊道:“姨母,姨母你这是怎么啦?”
半晌她方止了咳,又喝了一口茶水,淡淡道:“不妨事,这却是老毛病了。”
我摇摇头,表示不信。拖着她的衣袖几乎急出泪来:“姨母这是不肯向青儿说实话了?你我虽名为姨甥,但实在情同母女。姨母抚育之恩,青鸾不敢或忘,怎能瞧着姨母这般不顾惜自己的身体?”
她的神色渐渐凝重了起来,缓缓直起身来,道:“姨母若有事瞒你,你心中如何作响?”
我心中盘算,若说姨母有事瞒我,定然便是事关我爹娘之事。她这般煞费苦心相瞒,却是为了我好。心中感激,目光渐柔,诚挚道:“姨母长了青鸾几万岁,若真有事瞒着青鸾,那也定然是为了青鸾好。只是你我姨甥,又有何不可摊开来说的?”
她将我瞧了又瞧,终是长叹一声,道:“青儿可曾听过阿修罗王燮焚此人?”
我心道:果然猜的不错。便愈发小心翼翼道:“青儿在女床山遇难,险些丧命,倒是这位阿修罗王救了青儿一命。只是当时并不知道他是阿修罗王,还是后来别人告诉我的。”
姨母细细巡梭我面上,见我毫无异状,又问道:“青儿觉得这位阿修罗王如何?”
这句话含意极是模糊。我心中狂跳,一方面极想印证鲛王所说,另一方面又怕事实与之出入太大。毕竟此事鲛王也算不得亲见,道听途说应是占了八九分。若我说阿修罗王瞧着是个好人,姨母会不会将手中茶杯砸到我头上,立时迁怒于我?若说我破口大骂阿修罗王,内心又实不情愿。自与他相处,从中得了多少暖意,教我背人说他的坏话,却又做不出来。
沉吟再三,我道:“青鸾与他只有一面之缘,至于他人品如何,这却不知了。只是他救了青儿一命,倒是有些感激他罢了。”
忽略之前我们便相识久矣,之后他力邀我去修罗城,这中间说的倒全部属实。
姨母长叹一声,道:“这位阿修罗王,便是你的亲生父亲。”
我呆呆立在她面前,只觉五雷轰顶,虽然鲛王一口咬定,但总不比姨母亲口告诉我要震憾的多。她却目光悠远,只三立两语便将从前揭过:“你娘亲当年任性离家,碰到了这位阿修罗王。他甜言蜜语引诱的你娘与他成了亲。你外祖母坚决不同意,消息传来之时,正逢天界与修罗部众大战,你外祖母一气之下撒手仙寰,彼时你已出生。你娘亲被害得魂飞魄散,你姨父也丧命在那场大战之中……这阿修罗王燮焚,乃是我们凤族的死敌!”
她以那般刻骨的怨毒之色说出这句话来,含着半生悲凉半生绝望,不知为何,我心中剧痛,目中竟倏尔滴下泪来。
她瞧着我面上珠泪,探出手来替我拭擦,又道:“近日他寻上丹穴山,发疯一般要寻到你。自你离开女床山,姨母也使了人四下寻找,后来得知你去了东海,但姨母使了青鸟传信,但东海龙王彼时也正四下寻找龙三太子,我只当你与这位龙太子一起失踪,也是四下里寻找,万料不到你竟在九重天上。但燮焚寻你不到,竟然下了毒手,将姨母打伤。听闻九重天上药君医术了得,姨母这才携了你姐姐来此求诊。”
说了这一长串话,她又忍不住俯身下去咳嗽,我心痛难当,只觉未来那点仅有的希望正被姨母这些话一点点扼杀。鲛王说起来之时,我虽然心神受损,但也掩不住心海里一点点往上涌起的细细的喜悦——这四海八荒原来还有一人,与我血脉相连,互为牵绊,有朝一日或可相认,互作倚仗。
我从心里羡慕丹朱有姨母可依靠,委曲伤心有怀抱可温暖,我以为自己是孤鸾,但其实父亲健在,与他相识这几千年里,如今细细回想,对我却是一片拳拳慈爱之心。但姨母深恨于他,想是无论如何也不会令我们相认。
娘亲与他之间的情缘,无论孽缘良缘,到如今斯人已逝,早已无从探知真相,仅凭姨母一家之言,要我出言否定娘亲拼却性命也要争取的姻缘,我实不能苟同。
深情记挂着一个人,誓死也不愿意分开,当年娘亲的这一段情,原是有些荡气回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