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古龙文集:英雄无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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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奇袭(1)

正月十七。

长安。

清晨,酷寒。

卓东来起床时,司马超群已在小厅等着,就坐在那铺着紫貂皮的椅子上,用水晶杯喝他的葡萄酒。

只有司马超群一个人可以这么做,有一天有一个自己认为卓东来已经离不开她的少女,刚坐上这张椅子,就被赤裸裸地抛在门外的积雪里。

卓东来所有的一切,都绝不容人侵犯,只有司马超群是例外。

但是卓东来还是让他在外面等了很久,才披上件宽袍赤着脚走出卧房,第一句话就问司马:“这么早你就来了,是不是急着要问我昨天为什么放走朱猛?”

“是的。”司马说,“我知道你一定有很多理由,可惜我连一点都想不出。”

卓东来也坐了下去,坐在一叠柔软的紫貂皮上,平时,他在司马面前,永远都是衣冠整肃,态度恭谨,从未与司马平起平坐。

因为他要让别人感觉到司马超群永远都是高高在上的。

可是现在屋子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我不能杀朱猛,”卓东来说,“第一,因为我不想杀他;第二,因为我没有把握。”

“你为什么不想杀他?”

“他单人匹马,闯入了我们的腹地,从容挥刀把我们的大将斩杀于马前,本来还可以扬长而去的,只因为要陪一个朋友喝酒,所以才留下。”

他淡淡地说:“那时我若是杀了他,日后江湖中人一定会说‘雄狮’朱猛的确不愧是条好汉,够朋友,讲义气,有胆量。”卓东来冷笑,“我杀了他岂非反而成全了他?”

司马超群凝视着水晶杯里的酒,过了很久才冷冷地说:“我知道你一定有理由的,但我却想不通你怎么会没有把握?”他问卓东来:“你带去的好手不少,还对付不了他们三个人?”

“不是三个人,是四个。”

“第四个人是谁?”

“我没有看见,但是我能感觉出他就站在我后面的一扇窗户外。”卓东来说,“他虽然远远站在窗外,但是在我的感觉中却好像紧贴在我背后一样。”

“为什么?”

“因为他的杀气。”卓东来说,“我平生从未遇到过那么可怕的杀气。”

“你没有回头去看他?”

“我没有。因为我知道他一直在盯着我,好像特意在警告我,只要我有一点动作,无论什么动作,他都可能会出手。”

卓东来又说:“我虽然没有看到他,可是高渐飞一定看到他了。”

“你怎么知道?”

“那时高渐飞就坐在我对面,正好对着那个窗口,我感觉到那股杀气时,高渐飞的脸色也变了,就好像忽然看见了鬼魂一样。”

卓东来说:“高渐飞绝对可以算是近年来后起剑客中的第一高手,如果没有特别缘故,为什么会对一个陌生人如此畏惧?”

司马超群忽然笑了,大笑。

“所以你也有点害怕了!”他的笑声中竟似充满讥诮,“想不到‘紫气东来’卓东来也有害怕的时候,怕的竟是一个连看都没有看到过的人。”

卓东来冷冷地看着他,等他笑完了,才平平静静地说:“我虽然没有看见他,可是却已经知道他是谁了。”

“他是谁?”司马的笑声停顿,“难道你认为他就是那个刺杀了杨坚的人?”

“是的。”卓东来说,“一定是。”

他说:“这个人一定极少在江湖中走动,一定和朱猛有种特别的关系,但却绝不是朱猛的手下。”卓东来说:“这个人用的一定是种从未有人见到过的极可怕的武器,可以同时发出很多种不同武器的威力。”

“还有呢?”司马问。

“没有了。”

“你知道的就只有这么多?”

“到现在为止,我知道的就只有这么多。甚至连那种武器是什么形状我都想象不出。”

卓东来淡淡地说:“可是我相信,我知道的这些已经比任何人都多了。”

司马想笑,却没有笑出来。

卓东来是他的朋友,曾经共过生死患难的好朋友,卓东来也是他最得力的好帮手。

可是谁也不知道为了什么,当他们两人单独相处时,他总是要和卓东来针锋相对,总好像要想尽方法去刺伤他。

卓东来却总是完全不抵抗,甚至连一点反应都没有。

又喝了一杯葡萄酒之后,司马忽然又问卓东来:“现在孙通已经死了,郭庄呢?”

“郭庄也不在。”

“昨天早上我还看见他的,为什么今天早上就不在了?”

“因为昨天早上我已经叫他赶到洛阳去。”卓东来说,“一听到朱猛已经到了红花集的消息,我就叫他去了。”

卓东来说:“我要他每过五百里就换马一次,昼夜兼程地赶去,一定要在朱猛回家的前一天赶到洛阳。”

司马超群的眼睛里忽然发出光,忽然问:“他一定能及时赶去?”

“一定能。”

“如果他赶不到呢?”

卓东来淡淡地说:“那么我就叫他死在洛阳,不必再回来。”

司马超群并没有问卓东来,为什么要令郭庄赶到洛阳去,去干什么。

他不必问。

卓东来的计划和行动他已完全了解。

——朱猛轻骑远出,手下的大将既然没有跟来,也一定会在路上接应,在朱猛赶回去之前,雄狮堂内部的防守必定要比平时弱得多,正是他们赶去突袭的好机会。

——只要能把握住最好的机会,一次奇袭远比十次苦战更有效。

这正是卓东来最常用的战略。

这一次计划的确精确狠辣与大胆,也正是卓东来的一贯作风。

司马超群只问卓东来:“你只派了郭庄一个人去?”

“我们在洛阳也有人手。”卓东来说,“郭庄也不是一个人去的。”

“还有谁?”

“还有木鸡。”

“木鸡?”司马动容,“你没有杀他?”

“他一向是非常有用的人,对我们也一样有用,我为什么要杀他?”

“他是朱猛派来杀杨坚的,不怕他出卖我们?”

“现在他要杀的已经不是杨坚,而是朱猛。”

“为什么?”

“因为他已经知道朱猛只不过想利用他来做幌子而已,而且是存心要他来送死的,因为朱猛早就算准他绝不能得手。”卓东来说,“他不怕被人利用,可是他受不了这种侮辱。”

卓东来又说:“何况我付给他的远比朱猛还多得多。”

司马看着他,眼里又露出种充满讥诮的笑意。

“现在我才知道你为什么不杀朱猛了。”司马说,“你要他活着回去,你要他亲眼看到你给了他一个什么样的惨痛教训,要他知道你的厉害。”

他看着卓东来微笑:“你一向是这样子的,总是要让别人又恨你又怕你。”

“不错,我是要朱猛害怕,要他害怕而做出不可原谅的错事和笨事来。”卓东来说,“只不过我并不是要他怕我,而是要他怕你。”

他的声音很柔和:“除了我们自己之外,没有人知道这次行动是谁主持的。”

司马却跳了起来,额上已有一根根青筋凸起。

“可是我知道。”他大声说,“要做这种大事,你为什么连问都不来问我一声?为什么要等到你做过了之后才告诉我?”

卓东来的态度还是很平静,用一种平静而温柔的眼光凝视着司马超群。

“因为我要你做的不是这种事。”他说,“我要你做的是大事,要你成为江湖中空前未有的英雄,完成武林中空前未有的霸业。”

司马紧握双拳,瞪着他看了很久,忽然长长叹了口气,握紧的双拳也放松了。

可是他的人已站了起来,慢慢地向外走。

卓东来忽然又问他:“高渐飞还在长安附近,等着你给他回音,你准备什么时候跟他交手?”

司马超群连头都没有回。

“随便你。”他的声音忽然变得很冷淡,“这一类的事,你一定早已计划好了,反正不管是在什么时候交手,他都连一点机会都没有,因为你绝不会给他一点机会的。”

司马淡淡地说:“所以这一类的事你以后也不必回来问我。”

高渐飞醒来时,手脚都已经快要被冻僵了。

这间廉价客栈的斗室里,本来还有一个小小的火盆,可是现在火盆里的一点木炭早已烧光了。

他跳起来,在床上做了六七十种奇怪的姿势,他的身体就好像一根面条般可以随着他的思想任意弯动扭曲,做到第十一个姿势时,他全身上下都已开始温暖,等他停下来的时候,只觉得自己精神振奋,容光焕发,心情也愉快极了。

他相信自己今天一定可以见到那个提着一口箱子的人。

昨天离开那家茶馆后,他又见到过这个人三次,一次是在一条结了冰的小河边,一次是在山脚下,一次是在长安城里的一条陋巷里。

他看得很清楚。

虽然他直到现在还没有看清这个人的脸,但是那身灰朴的棉袍和那口暗褐色的牛皮箱子,都是绝对不会看错的。

只可惜他每次赶过去时,那个人都已经像空气般忽然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