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有一个人,躲在暗中掉眼泪。
不是为了悲伤,也不是为了伤心,而是为了气愤。
她的牙齿咬着嘴唇,已经咬出了血,她的眼中却在流泪。
忽然小云问道:“爷,玉无瑕呢?那个臭婆娘呢?你有没有杀了她?”
尸体都堆在地上,小云清点过了,没有玉无瑕。
玉无瑕呢?这个罪魁祸首的女人。
她掳劫青青的目的,就是要引丁鹏前来,但丁鹏真正来到的时候,她却躲了起来。
她是什么意思呢?难道是她不知道丁鹏那柄圆月弯刀的厉害,以为自己的那些伙伴能够抵挡得住丁鹏?
还是她以为扣住青青,就可以控制住丁鹏,成为她随心所欲的杀人工具?
这两个理由看起来似乎都很合理,但是仔细一推究,却又都不能成立了。
连云十四煞星中,别的人也许对丁鹏的威力不够了解,但她却是很清楚的。
此刻她正在一间地下的秘室中,对着微弱的灯光,在一卷纸上填写着丁鹏的资料。
这卷纸轴的前面,已经填得很多了,从杭州半闲堂的红梅阁开始就填写了。
——见丁鹏刀挫铁燕双飞夫妇,一刀劈落,威力之巨,几无与伦比。
——见丁鹏刀挫林若萍,飘逸空灵,如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殆已得刀中之神髓,步入前无古人之境矣。
现在她写的这一段却是不久前的遭遇。
——见丁鹏一刀裂六煞,刀过人分,无一幸者,一式而能有此威,虽为目睹,亦卒为难信者。
好像丁鹏几次重要的决斗与杀人,她全都参加了,而且都在场目击了。
因为她没有在的时候,记录上也特别标明的,如:
——X月X日据XX言,丁鹏与柳若松对仗,一刀而令人落魄,姑存信之。
这是在前面的另一张小纸条上的。
看来,她是对丁鹏了解极深的一个人,她的这些伙伴能耐如何,她当然是更清楚的。
集所有的人力,未必能胜过铁燕双飞夫妇,用他们去迫战丁鹏,自然是有死无存。
至于用青青去挟制丁鹏,从回来的老马口中,她也知道是没有可能的了。
那么她为什么还要叫那些伙伴们去送死呢?
这实在是个难解的谜。
不过,很快地,她已经用行动来作了解答。
那是另一本簿子,是一张张单页的记载。
前面的是人名。
二号,向华强,又称冀东人屠,丙午年六月入伙。
丙午年九月,受汝南双义庄莫四豪之请,狙杀刘中杰,得银共十万两正,应分得银一万五千两。
丁未年二月,夜袭梅花山庄,得细软金珠,折银计八万两,扣除公积金余三万两,应得银六万两……戊申年六月……
原来这是一本连云十四煞星的账簿,记载的是每一个人历年的收入——杀人,劫掠的收入。
另一页上则是支付的银两。
在这个二号的向华强名下,前后计四年,收入是二十四万六千两。
支出则是三万八千两。
四年中花了三万八千两,这家伙是个比较节省的。
她拿着簿子,走到一个木柜前,打开其中的一个小抽屉,检点着折面的银票存数,结果是相符的。
她笑了一笑,把银票塞入怀中,然后掀开第二页,打开了第二个抽屉,拿走了第二叠银票。
直到第十五个抽屉上,她点了又点,然后才恨恨地道:“这个混账东西,上次提银的时候,居然敢瞒着我,偷偷地多拿了五千两,一定是花在那两个婊子身上了,不行,这笔账一定要从那两个婊子身上去要回来。”
最后一个抽屉上面贴着的是玉无瑕的名条,她打开抽屉,拿起那叠银票。
没有点数,但是看起来比那十几个人的总数多了很多,可见她是分得最多,而花得最少的一个。
她是老大,老大向来是吃双份的,她的伙伴们并没有怨言,倒是她这个老大不满意。
因为她最后把全部的银票抱在手中时,脸上现出了满意的笑,现在这些全属于她了。
她不要吃双份,她要吃全份。
把银票包好捆在背上,她才拿起那本账簿,放在火上烧了。
烧得很仔细,连一点灰都拨散了。
最后她才用火把点着了一根浸了油的棉线。
这根棉线不但在桐油中浸过,而且还用了松香纸囊来包好,所以烧得很快。
棉线引着了屋子里的干木板,很快地烧起来,然后又引着了另一根棉线。
没有用炸药,那太危险,可是这座连云山庄中,所有的屋子似乎都有这样一根棉线连通着,通向一堆很容易燃烧的东西。
所以没有多久,整个连云山庄已经沉浸在一片火海中,好在那儿已经没有一个活人了。
毁灭,一种彻底的毁灭。
火是最好的罪恶洗涤剂,这一座罪恶的庄园,受到了火的洗礼,把它的罪恶都洗净了。
但是玉无瑕,她是否也为她的罪付出了代价呢?
当火焰把一座墙烧塌下来,盖住了地道的入口后,一个女人刚刚从地道中出来,望着身后的烈焰笑了,喃喃地说道:“再见,连云山庄,再见,连云十四煞星,再见,玉无瑕。”
再见的意思有时就是永不再见。
那一切都将随着这一把火而消失。
但为什么她要说“再见,玉无瑕”?
玉无瑕并没有死,她岂非仍然好好地生活在这个世界上?
不过有些人并不需要死亡,也能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的。
当然有些伟大的人,即使死了,也不会从世界上消失。
像前辈英侠们,如小李探花李寻欢、阿飞剑客。
像有名的盗帅楚留香、花蝴蝶胡铁花、中原一点红。
更前些时的像沈浪,像王怜花。
稍晚些时的像叶开,像傅红雪。
江湖岁月已经滑过了几百年,他们的事迹却仍然活在人们的心中,流传在人们的口中。
但玉无瑕显然不愿意做这一种人,她使自己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跟着连云十四煞,跟着连云山庄,都在那一片火海中永远地消失了。
从地道中出来的这个女人,看起来也完全不是玉无瑕了,看见她的人,也不会认为她是玉无瑕了。
因为连云十四煞并不是很有名气的组合,玉无瑕也不是一个很有名气的人,只有很少的一些人才知道他们。
无疑地,这个女人却是很有名的人,无论如何,也不会把她跟连云十四煞扯在一起的。
即使是跟连云十四煞打过交道的人,也不会认为她跟那批杀手有什么关连。
玉无瑕的确是从此消失了,因为她是连云十四煞的老大,她一手创造了连云十四煞,也一手毁了连云十四煞。
没有玉无瑕,也许不会有连云十四煞。
但是没有连云十四煞,就必然不会再有玉无瑕了。
她望着那一堆火,抱紧了手中的银票,说了一句耐人寻味的话:“谢谢你,丁鹏。”
“谢谢你,丁鹏。”
为什么她要谢丁鹏呢?丁鹏杀了她的同伴,毁了她的事业,为什么她反而要谢谢丁鹏呢?
难道这就是她要惹上青青,引来丁鹏的真正目的吗?
从她脸上的表情看,这无疑是的。
那么,这是一个天衣无缝的黑吃黑的计划,虽然是一个很残忍的计划,却无可置疑是一个很完美的计划。
如果不是有一个讨厌的多事者到来,这个秘密就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了。
可是这个讨厌的人偏偏就在这个时候出现了。
她忽然听见后面有脚步声,连忙回头,那个家伙已经笑嘻嘻地站在她不远的地方。
“是你,柳若松?”她问。
“是我,柳若松。”柳若松回答。
很少有女人在踩到一条毒蛇时会不惊慌失措大叫起来的,她在此时此地遇见了柳若松,情况不比踩到一条八尺长的老响尾蛇好多少。
但是她居然很冷静,淡淡地道:“你怎么来了?”
柳若松笑得很高兴,就像是一个捡到了黄金的叫花子,笑得他脸上每一条皱纹都浮了起来。
“你要我的脑袋,我又怎能不来?”
她很平静地笑道:“那只是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你自己也明白,丁鹏不会杀你的。”
柳若松笑道:“我在他心目中的地位还没有你想象中那么重要。”
她摇摇头道:“柳若松,你未免把自己看得太轻了,他不是因为你很重要而不杀你,而是因为你微不足道而不杀你,正如一条死狗躺在路上,你叫任何一个路人去踢它一脚,很少会有人肯答应的,因为人怕踢脏了自己的脚。”
柳若松的笑容收敛了一点,虽然他也知道这是事实,但是对自己的尊严却是一种打击。
“你居然敢对我说这种话。”
她笑了一笑:“为什么不敢说,这原本是事实,在我,在任何一个人看来,你就是这样一个人。”
柳若松被激怒了,沉下脸道:“很不幸的,你却被一条躺在路上的死狗咬住了小辫子。”
她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很放肆,似乎完全不在乎柳若松的威胁:“你以为抓住我的把柄了?”
柳若松哈哈大笑道:“难道你还不承认?”
她微微一笑道:“我当然可以不承认,因为你在一般人心目中的分量,你自己明白,别人放个屁也比你说的话香,有人会相信吗?”
柳若松哈哈地笑道:“那你不妨试试看,柳某说的话或许比屁还臭,但是只要柳某把这件事传出去,总会有人听到的,哪怕是当作笑话来听,多少对你也有点妨碍的。”
忽然她的手动了,一点寒光射向了柳若松的咽喉,那是一支剑,一支藏在袖中的软剑。
好快的出手,好狠的出手,事前毫无征兆,又在对方分神说话的时候,该是万无一失了。
但是柳若松偏偏注意到了,他没有躲,也没有退,只是伸出了两只手指,轻轻一夹,就夹住了剑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