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叶轻舟乘着满湖夜色,沿着苏堤向北,穿过西泠桥,泊在宝石山下。
这一段路程并不近,轻舟摇得并不慢,但萧十一郎却还是一路追了过去。
岸上早已有一顶软兜小轿在等着。
黑衣人弃舟登岸,就上了小轿,挑灯的童子紧随在轿后,船家长篙一点,轻舟又远远地飘了出去。
抬轿的两个人黑缎宽带扎腰,溜尖洒鞋,倒赶千层浪裹腿,头戴斗笠,却精赤着上身,露出了一身古铜色的肌肉。
山路虽难行,可是他们却如履平地。
轿子并不轻,可是在他们手里,却轻若无物。
萧十一郎忽然发现这两个轿夫的脚下功夫,已不在一些成名的江湖豪杰之下。
天宗里果然是藏龙卧虎,高手如云。
小轿沿着山路向上登临,月光正照在山巅的保俶塔上。
萧十一郎没有睡,没有吃,又划了将近一个时辰的水,本来已应该觉得很累。
就算是铁打的人,也应该有支持不住的时候。
萧十一郎没有。
他血液里仿佛总是有一股奇异的力量在支持着他,他自己若不愿倒下去,就没有人能让他倒下去。
在月下看来,娟娟独立在山巅的保俶塔,更显得秀丽天成,却偏偏是实心的,无路登临。
“钱王俶入朝,久留京师,百姓思念,建塔祈福。”
这就是保俶塔的来历。
塔前有亭翼然,亭子里仿佛有个朦胧人影,却偏偏又被水光下的塔影遮住,远远看过去,亭子里好像有个人,又好像没有。
赤膊大汉一路将小轿抬上来,月明星稀,天地无声。
夜虽更深,却已不长了。
萧十一郎也跟了上来,青衣童子手里挑着的这盏灯笼,就像是在为他带路的标志似的。
难道天宗在宝石山巅也有个秘密的分堂?
抬轿的大汉健步如飞,挑灯的童子居然也能紧随在后。
天地间还是静寂无声,可是童子手里的白纸灯笼,却忽然熄灭。
轿夫忍不住停身回头,只见青衣童子一双手还是将这已灭了的灯笼高高挑起,动也不动地站着。
黑衣人道:“看看是不是蜡烛燃尽了?”
语声尖细,竟像是女人的声音。
黑衣人又道:“快拿根蜡烛点起灯来。”
她一连说了两句话,青衣童子却连一点反应也没有,还是动也不动地站着。
后面的轿夫道:“这孩子莫非站在那里也能睡着?我去看看。”
两个人一起放下轿子,一个轿夫转身走到童子面前,伸手拍了拍他的肩,道:“你……”
这个字刚说出,声音突然停顿,就像是突然被人塞了样东西在嘴里。
挑灯的童子怔在那里,这轿夫似也怔住。
前面的轿夫道:“你们两个是怎么回事?难道都睡着了?”
童子没有反应,轿夫也没有反应,一双手还搭在童子肩上。
两个人全都动也不动地站着,就像是变成了两个木头人。
前面的轿夫摇了摇头,也走过来,刚走到他们两人面前,就像是忽然中了什么可怕的魔法一样,整个人也僵住。
三个人就像是全都被一种神秘的魔法变成了木头人,看来说不出的诡秘可怖。
萧十一郎远远地看来,也不禁觉得很诧异,很吃惊,就连他都没有看出这是怎么回事。
难道这山巅有个专门喜欢捉弄世人的魔神,总喜欢在这种凄迷的月夜里,将凡人变作呆子?
萧十一郎身上本就湿淋淋的,此刻竟不由自主打了个冷战。
黑衣人却还是端坐在轿上,纹风不动。
难道他中了魔法?
萧十一郎正忍不住想过去看看,黑衣人忽然冷冷道:“好!好手法,隔空点穴,米粒伤人,像这样的绝代高手,为什么躲着不敢见人?”
这次她说的话长了,听来更像是女人的声音,只不过故意压低了嗓子而已。
难道天宗的宗主竟是个女人?
她是在对谁说话?
突听来凤亭里一个人冷冷道:“我一直在这里,你看不见?”
一个人从黑暗中走入月光下,麻衣白袜,手里的白布幡在风中飞舞,隐约还可以看出上面有八个字。
上洞苍冥,下彻九幽。
这人赫然竟是那行踪诡秘、武功高绝的卖卜瞎子。
这瞎子怎么会忽然又在这里出现了?
难道他真的是那个已练成“九转还童、无相神功”的逍遥侯,天之子?
他为什么要在这里等着这黑衣人?
看见他忽然出现,黑衣人的身子也似已突然僵硬,过了很久,才吐出口气,道:“是你!”
瞎子冷冷道:“你还认得我?”
黑衣人终于走下轿子,背负着双手,走上来凤亭,才沉声道:“你也认得我?”
瞎子冷冷道:“我若不认得你,谁认得你?”
黑衣人叹了口气,道:“不错,你若不认得我,谁认得我?”
瞎子道:“现在我既已来了,你说应该怎么办?”
黑衣人道:“是你的,我就该还给你。”
瞎子道:“莫忘记连你这条命也是我的。”
黑衣人又叹道:“我没有忘,我也不会忘。”
瞎子道:“我一手创立了天宗,你……”
黑衣人忽然打断了他的话,道:“你怎么知道我在天宗?”
瞎子道:“除了你之外,还有谁知道天宗的秘密?”
黑衣人垂下了头,不再说话。
可是他们已经说了很多话,夜深人静,山高风冷,萧十一郎每句都听得很清楚。
每句话里,显然都隐藏着很多秘密。
极可怕的秘密。
萧十一郎愈听愈觉得可怕,只觉得心底发冷,一直冷到脚底。
黑衣人忽然又道:“你……你真的一定要我死?”
瞎子道:“我已死过一次,这次该轮到你了。”
黑衣人黯然道:“我又何尝不是已死过一次,你又何必逼我……”
她突然出手,洒出了一片寒光,她的人围着这六角亭的柱子转了两转,竟忽然不见了。
瞎子凌空翻身,躲过了他的暗器,厉声道:“你竟敢暗算我?你……”
亭子里已只剩下一个人,他却还在厉声呼喝,破口大骂,当然没有人响应。
一阵风吹过,瞎子突然闭口,终于发现黑衣人走了。
他孤零零地一个人站在黑暗中,显得又可怜,又可怕,忽又仰首狂笑,道:“莫忘记天宗三十六处分堂都是我一手创立的,你还能逃到哪里去?”
笑声凄厉,他的人也围着柱子转了两转,也忽然不见了。
风更冷,星更稀。
轿夫和童子还是木头人般站在月光下,三个人的脸都已扭曲变形,眼珠凸出,张大了嘴,仿佛在呼喊却又听不见声音。
萧十一郎伸手拍了拍童子的肩,童子倒在一个轿夫身上,这轿夫又倒在另一个轿夫身上,三个人全都直挺挺地倒下去,全身早已冰冷僵硬,竟似先被人以毒针隔空点住穴道,就立刻毒发而死。
这种暗器手法的可怕,实在已令人不可思议。
那瞎子和黑衣人居然会凭空不见,更令人不可思议。
萧十一郎走上来凤亭,站在黑衣人刚才站着的地方,忽然大喝一声,反手拔刀。
刀光厉电般飞出,刀风呼啸飞过,“喀嚓”一声响,六角亭里的六根柱子,竟已砍断了三根。
亭子“哗啦啦”倒塌了半截,三根柱子中,果然有一根是空的,下面就是地道。
这机关地道建造得非常巧妙,若是不懂得其中巧妙,就算找三天三夜,也未必能找得出。
萧十一郎根本没有找,他用了种最简单、最直接的法子。
他用了他的刀。
天上地下,还有什么别的力量,能比得上萧十一郎的出手一刀?
地道里潮湿阴暗,阳光永远照不到这里,风也永远吹不到这里。
从月光如水的山巅突然走下来,就像是一步走入了坟墓,又像是一跤跌入了地狱。
萧十一郎走了下去。
只要能找出这秘密的答案,他宁愿下地狱。
沿着曲折的地道走进去,前面更黑暗,看不见一点光亮,也看不见一个人影,尽头处石壁峥嵘,用手抚摸一遍,仿佛可以分辨出是尊巨大的石佛。
人呢?
那黑衣人和瞎子难道已被躲在黑暗中的鬼魂妖魔吞噬?
萧十一郎闭起眼睛,深深呼吸,再睁开来,已可隐约辨出石佛的面目。
他本就有的发亮的眼睛,也可以看见很多别人看不见的事。
巨大的石佛好像也在头上面看着他,低首垂眉,神情肃然,也不知是在为他的冒渎而嗔怒,还是在为他的遭遇而悲苦。
——你若当真有灵,为什么不指点他一条明路?却只有呆子般坐在这里,任凭世人在你眼下为非作恶?
——世上岂非正有很多人都像这尊石佛一样,总是在袖手旁观,装聋作哑?
萧十一郎看着他,冷笑道:“看来你也只不过是块顽石而已,凭什么要我尊敬你?”
石佛还是安安静静地坐着。
他已不知在这里坐了多久,从来也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破坏了他的安宁。
萧十一郎又握紧了刀:“这世上每个人的生命中都充满了灾祸和不幸,每个人都难免受苦受难,你为什么要例外?”
他心里忽然觉得有种不可遏制的悲愤,忍不住又拔出了他的刀。
他要用他的刀来砍尽天下的不幸。
刀光一闪,火星四溅,这一刀正砍在石佛宽大的胸膛上。
黑暗中忽然响起了一声轻微的呻吟。
地道里没有别的人,呻吟声难道是这石佛发出来的?
难道这块装聋作哑的顽石,终于也同样能感觉别人的痛苦?
萧十一郎拔起了他的刀,掌心已有了冷汗。
刀锋入石,拔出来就有了条裂痕。
萧十一郎刀出手,无论砍在什么地方,都同样会留下致命的伤口。
这伤口里流出来的却不是血,而是淡淡的金光。
又是一声呻吟。
呻吟声也正是从这伤口里传出来的。
萧十一郎眼睛里立刻也发出了光,再次挥刀,不停地挥刀。
碎石四下飞溅,光愈来愈亮了,照在石佛冷漠严肃的脸上,这张脸仿佛也忽然有了表情,看来就仿佛是在微笑。
他的胸膛虽然已碎裂,却终于为萧十一郎指点出一条明路。
他牺牲了自己,却照亮了别人,所以他本来纵然只不过是块顽石,现在也已变成了仙佛。
闪动的灯光在黑暗中看来,就像是黄金般辉煌。
这辉煌的金光正是从石佛碎裂的胸膛中发出来的,有灯的地方,就一定有人。
是什么人?
萧十一郎钻了进去,进入了这坟墓中的坟墓,地狱中的地狱。
灯在石壁上,人在金灯下。
灯光温暖柔和,人却在冰冷僵硬。
那瞎子的尸体蜷曲着,仿佛小了些,一柄银刀刺在他心中,刀锋已被他自己拔出来,还在流着血。
他的血也是鲜红的。
松开他的手指,拿起银刀,鲜血就在他掌心,慢慢地从掌纹间流过,流出一个鲜红的“天”字。
天之骄子,受命于天。
这瞎子果然就是逍遥侯哥舒天。
他没有死在杀人崖下的万丈绝谷中,却死在这阴暗的秘谷里。
他的另一只手,还紧紧握住黑衣人的手。
黑衣人的手也已僵硬,脸上的面具,却还在灯光下闪闪发光。
揭起这面具,就可以看见一张苍白美丽的脸,一双凸出的眼睛仿佛还在凝视着萧十一郎,眼睛里带着种谁也无法了解的表情,也不知是愤怒,是恐惧,还是悲伤?
冰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