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四娘冷冷道:“现在你又是连夫人了,所以萧十一郎已经可以死了。
他死了之后,你们就可以回到你们的无垢山庄做一对人人羡慕的无垢侠侣,就算萧十一郎的尸骨已喂了野狗,也跟你完全没有关系。”她转过身,道,“但我却一定要去救他,所以我的话一说完,就非走不可。”
她真的在往外走。
沈璧君忽然冲上去,用力拉住了她:“我跟你一起走。”
风四娘眼睛里发出了光:“真的?”
“真的!”
“这次你真的下了决心?”
沈璧君咬着牙点了点头:“不管怎么样,我要再见他一面。”
风四娘道:“你知不知道连城璧他们到哪里去了?”
沈璧君抬起头,吃惊地看着她:“难道你不知道?”
风四娘的心又沉了下去。
日色偏西。
秋日苦短,距离日落时已不远了。
她还是不知道该到哪里去找萧十一郎。
客厅里居然很热闹。
桌上摆满了酒菜,霍英和杜吟都在兴高采烈地喝着酒。
陪他们喝酒的,居然是金凤凰。
她的脸已红了,眼睛里已有了醉意,正在吃吃地笑着道:“来,再添二十杯,我们一个人干十杯。”
霍英正在为她倒酒,看见风四娘,立刻笑嘻嘻地站起来,红着脸道:“是她自己要找我拼酒的,我想不答应都不行。”
风四娘也忍不住要笑——这小子找来找去,总算找到个人跟他拼酒了。
她也知道金凤凰为什么会跟他拼酒。
一个人心情不好的时候,总想喝两杯的。
金凤凰的心情当然很不好。
无论谁被别人说成老太婆,又被人击败,心情都不会好的,何况她一向是个很骄傲的女人。
风四娘虽然想笑,却又忍不住叹了口气。
一个女人迟暮的悲哀,她比谁都了解得多,她忽然觉得自己实在对金凤凰太残忍了些。
金凤凰正乜斜着醉眼,在看着她,道:“你们的悄悄话说完了没有?”
风四娘点点头。
金凤凰道:“你敢不敢过来跟我拼拼酒?”
风四娘摇摇头。
金凤凰又笑了,吃吃地笑道:“我就知道你不敢的,你武功虽然不错,可是你敢跟我拼酒,我非叫你喝得躺在地上不可。”
风四娘道:“你自己现在已经快躺下去了,我劝你还是少喝两杯的好。”
金凤凰瞪起了眼睛,道:“你说我醉了?好,我们一个人干十杯,看看倒下去的是谁?”
风四娘已不想理她。
你若看见一个人喝醉了,最好的法子就是不理他。
金凤凰道:“好,你不理我也没关系,只可惜你永远也找不到他们了。”
她的话里好像还有话。
风四娘立刻问道:“你能找得到他们?”
金凤凰道:“周至刚是我的老公,我若找不到他,还有谁能找得到他?”
风四娘道:“你知道他在哪里?”
金凤凰道:“我当然知道,只可惜我偏偏不告诉你。”她瞪着眼,忽然又笑道,“除非你过来跟我赔个礼,再陪我喝十杯酒。”
风四娘眼珠子转了转,忽然也笑了,道:“我看你是在吹牛。”
金凤凰瞪眼道:“我吹什么牛?”
风四娘道:“你老公要到什么地方去,绝不会告诉你的,我知道。”
金凤凰道:“你知道个屁。”
风四娘悠然道:“我的老婆若是个像你这么样的老太婆,我出去的时候也绝不会告诉她的,因为我要出去找花枝招展的大姑娘。”
金凤凰跳了起来,大声道:“谁说他是去找女人了,他明明是要到枫林渡口去,他……”
她下面在说什么,风四娘已连听都没有听。
只听到了“枫林渡口”四个字,风四娘已拉着沈璧君冲出去:“我们走。”
霍英、杜吟也跟着冲出了大厅:“我们到哪里去?”
“当然是枫林渡口。”
大厅里已静了下来,只剩下金凤凰一个人痴痴地站在那里发怔。
外面传来马嘶蹄声,蹄声远去。
她一双充满了醉意的眼睛,忽然变得很清醒,嘴角忽然露出一丝恶毒的微笑。
她知道他们就算在枫林渡口找十年,也找不到连城璧和萧十一郎的。
“风四娘,风四娘,你总算也上了我一个当……”
金凤凰忽然大笑,大笑着将桌上的酒全都喝了下去。
酒是苦的。
她的眼泪又落在酒杯里。
因为她实在也不知道她的丈夫到哪里去了,以前他无论到哪里去,都一定会告诉她,可是现在……一个女人到了迟暮时,非但已挽不回逝去的青春,也挽不回丈夫的心了。
“我不是老太婆……我不是……”
她流着泪,把所有的酒杯全都砸得粉碎,忽然伏在桌上,放声痛哭。
只可惜她的哭声风四娘已听不见。
笔直的大路,在这里分成两条。
“枫林渡口应该往哪条路走?”
“不知道。”
“我知道黄河上有个枫林渡口。”
“江南没有黄河,只有长江。”
“长江的枫林渡口,我就没听说过了。”
“你没听说过,一定有人听说过的。”
夕阳满天,前面的三岔路口上,有个小小的茶亭。
茶亭里通常也卖酒的,还有些简单的下酒菜,有时甚至还卖炒饭和汤面。
“我们不如就在前面停下来问问路,随便喝点酒,吃点东西。”
“对,吃饱了才有力气办事。”
年轻人对自己的肚子总不愿太亏待的,无论做什么事,都不会忘了吃。
风四娘实在不愿意停下来,现在天已快黑了,她一定要在月亮升起前找到萧十一郎,否则她就很可能永远也找不到。
可是她不认得路,而且她也很渴。
风中传来酒香,还有卤牛肉和油煎饼的香气。
霍英笑道:“这味道嗅起来好像还不错,一定也不会难吃。”
风四娘瞪了他一眼,恨恨地道:“我不该带你来的,你太好吃。”
她嘴里虽这么样说,心里却并没有这么样想。
她需要帮手。
霍英和杜吟的武功都不错,江湖中后起一代的少年,武功好像普遍都比上一代的人高些。
奇怪的是,他们居然也很乐意做她的跟班。
沈璧君不了解,她永远也不了解风四娘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更不了解风四娘的作风。
她们本就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所以她们的命运也不同。
沈璧君垂着头,走进了酒亭。
她从来也没有像风四娘那样高视阔步地走过路,也从来没有像风四娘那么样地笑过。
事实上,她已有很久都没有真正地笑过,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已有多久。
她的心一直都很乱,现在更乱。
——现在就算能找到萧十一郎又如何?难道要她又抛下连城璧,不顾一切地跟着萧十一郎?
假如风四娘没有猜错,这一切阴谋的主使真是连城璧,她更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这一生中,为什么总是有这么多无法解决的烦恼和痛苦?
风四娘正在大声吩咐:“替我们切几斤牛肉,炒一大碗饭,再给外面的四匹马准备些上好的草料。”
现在他们当然已用不着两个人骑一匹马。
她已在白马山庄的马厩里选了四匹上好的蒙古骏马,还在账房里顺手提走了包银子。
在她看来,这本是天经地义的事,一点也没有犯罪的感觉。
可是沈璧君却不懂。
她永远不了解风四娘要跟一个人作对时,怎么还骑他的马,用他的银子。
她若怀恨一个人时,就算饿死,也绝不肯喝这个人一口水的。
风四娘好像总是能将最困难的事,用最简单的方法解决。
她却往往会将很简单的事,变得很复杂。
因为她本来就是这么样一个人,所以才会造成这种命运。
命运岂非本就是自己造成的?
牛肉已端上来,烧得果然不错。
风四娘一口气吃了几块,才开始问这酒亭里卖酒的老人:“这附近是不是也有个枫林渡口?”
“有的,就在枫林镇外面。”
风四娘松了口气,胃口也开了,又挟了最大的一块牛肉:“枫林镇要从哪条路走?”
“靠右手的这条。”
“远不远?”
“不太远。”
风四娘拿起碗酒,一饮而尽,笑道:“既然不太远,我们就可以吃饱了再赶路,反正天黑的时候能赶到就行了。”
卖酒的老人点点头,道:“若是骑马去,明天天黑之前一定能赶到。”
风四娘吃了一惊,连嘴里的酒都几乎要呛出来,一把揪住这老人的衣襟:“你说什么?”
老人也吃了一惊:“我……我什么也没有说。”
“你说我们要明天晚上才能到得了枫林镇?”
“最快也得明天晚上,这段路快马也得走一天一夜。”
“要走一天一夜的路,你还说不太远?”
老人赔着笑道:“一个人至少要活好几十年,只走一天路,又怎么能算多?”
风四娘怔住。
看看这老人满头的白发,满脸的皱纹,一两天的光阴,在他说来,实在没什么了不起。
可是对风四娘说来,只要迟半个时辰,就很可能要抱憾终生。
虽然是同样一件事,可是人们的看法却未必会相同的。
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观念,都会从不同的角度去看这件事。
这就是人性。
对于人性,风四娘了解的显然并没有她自己想象中那么多。
她心里还抱着万一的希望,又问:“从这里去有没有近路?”
“没有。”老人徐徐道,“就算有,我也不知道,我这一辈子,从来也没有走过近路,所以我才能活得比人长些。”他脸上露出得意的微笑,“我今年已七十九。”
风四娘又怔住。
现在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这世上毕竟有很多困难,就连她也没法子解决的。
霍英和杜吟却还是“不解愁滋味”的少年,两个人还在嘀嘀咕咕,有说有笑。
霍英正带着笑悄悄道:“看来这老头子跟八仙船的张果老倒是天生的一对儿。”
风四娘忽然跳来,一把揪着他:“你说什么?”
霍英又吃了一惊,讷讷道:“我……我没有说什么。”
“你刚才是不是在说八仙船?”
“好像是的。”
“这条船在哪里?”
霍英笑了:“那不是条船,是个……是个妓院。”
风四娘松开手,坐下去,心也沉了下去。
霍英却还在解释:“那妓院里有八位姑娘,外号叫八仙,最滑稽的一个就是张果老。她明明已是个老太婆了,却还是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在妓院里混,一喝醉了,就会说些半疯半癫,别人听不懂的话。”
杜吟也不禁笑道:“奇怪的是,偏偏还有很多人特地跑去看她,她的客人反而比别人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