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那天在拉市海的相片重新看了一遍,否则我会记不清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其实那天发生的事情我应该永远不会忘记,那么简单,又那么刻骨铭心。但我其实真的不太记得那天发生的事。我重新看了一遍相片,恍恍惚惚想起一些情节。如果不是相片就在眼前,按事情发生的顺序排列着,我一定会怀疑这些事情是否真的发生过。
但它们真的发生过。
相片1:拉市海远景。我下的士的时候拍的,相片上没有人。拉市海是一个群山环绕的高原小湖,天空压得很低,大雾正从山坡上升腾而起,和天空的云层连成一片,有一块颜色更深的灰蒙蒙的云柱把天地连在一块。那个地方正在下雨,离我拍摄的地方大概一公里远。
“那个地方在下雨。”我说着放下相机指给她看。
“那里是在下雨啊?”她惊讶地问,也拿起相机来拍。
“云南十八怪,东边下雨西边晒。”我说。
“那等一下我们这边会不会下雨呢?”她问。
“会的。”马夫立刻插嘴说。他说得很有把握,而且语气其实挺自豪的。
“就是说我们现在看见一公里外的那场小雨,它在朝我们移动,过一会儿就会淋到我们身上。”
这是第一张相片拍摄时的情景,我们刚刚下车。
在的士上我们交谈过一阵,我知道她是一个自由设计师,刚从法国留学回来一年,平时从事务所接设计单子,按单收费。这次是接了一单文具的设计,M&G要做一套藏地风格的笔。她出来采风,丽江是第一站,接下来要去稻城,然后进藏,再去尼泊尔,两个月后回上海,交作业。
她的职业听起来让我很羡慕,我就没怎么跟她说我的职业。
“你是干什么的?”她问。
“做贸易的。”我说。
“做什么贸易啊?”
“外贸。”
“外贸什么?”
“什么都外贸。”
“那你去过巴黎吗?”
“经常去,才回来。”我说。
“我也才回来。”她说。
“怪不得我看你很面熟。”我说。
“哈哈,说不定我们是坐的同一班飞机哦。”她说。
我很想跟她说ttdou.com的事,告诉她我T恤兜里有一个很像她的女孩。但我一直没说,不好意思,因为兜里的女孩一丝不挂。
相片2:她骑在马上,回头看着我笑。
人的表情是这样的奇特,你根本无法描述。你讲不出那个笑起来的嘴角的角度或者眼神里面的东西,你只能感受它,然后静静地体会它,臣服于它。一个表情胜过千言万语,那回眸一笑,消除了我们之间的全部距离。
她骑在马上回头看着我笑,我咔嚓一声拍了下来。
现在我再看她当时的表情,我仍然无法描述,只是能再次感受,那个笑容里面的信任和亲切,那是一个相识多年的灿烂笑容,是一个我还不知道名字的陌生女孩充满爱意和快乐的笑脸。
“你为什么一见到我就那样亲热?”我后来问她。
“不知道,“她说,“可能是你昨晚喝醉了的样子好可爱,你念的那首诗也好可爱。”
“那首诗可爱,你找写那首诗的人去好了,“我说,“我有他的电话。”
她没吱声,沉默了一会儿,“我不要和你有关的任何人的电话。”她说。
相片3:我们俩骑着马在山顶合影。拍摄者是马夫,背景是连绵的大山。乌云压顶,那股下雨的云在画面右下角,它狗日的还在东蹿西跳地下雨。
“帅哥靠近一点,美女抬头看这里。”马夫说话口齿不清。
“头靠近一点。”马夫说。
“帅哥头往左,美女往右。”马夫说。
我们各自骑着自己的马,当时我已经学会,要让马往哪边移动,就揪住那一侧的缰绳扯。马的嘴巴是被缰绳拴住的,你一扯,它就肯定跟着动;它没法不动,要不然它的嘴巴会很痛。我扯住缰绳往她那边移,马就靠了上去(马好惨)。我们的马紧紧地靠在一起,我和她也就靠在了一起。
我们靠得很紧了,我心里油然而生的是控制马的成就感,我就得意地看向她。
“嗳,“马夫说,“这样好,看着看着。嗳,好好好,帅哥亲美女一下。”
“这马夫真是深谙人意。”我想,但我没好意思真亲,我顺着他的话开玩笑似的亲过去,并没准备亲到。我只是努起嘴唇,乐呵呵地把嘴唇递上去。
我就亲到了她。
她侧过脸来接住了我的嘴唇,那难度不亚于接一个来路不明的飞镖,但她接住了。我五雷轰顶般亲到她丝绸般的脸庞。
马夫同志就在这一刻咔嚓了。
这是相片3。我在亲她的脸,我的眼睛是睁着的,很惊讶的样子;她的眼睛是闭着的,很安静。
相片4:马夫的背影。他穿一件红色夹克衫,皱巴巴的,戴一顶很滑稽的有尾巴的毛皮帽子。那个帽子其实是狗皮的,但被染成了豹皮的颜色,我拍这张照片完全是为了纪念上一张照片。
有的人,在浑然不觉中改变了别人的命运,却继续对别人的命运浑然不觉。世界上充满了这样的鸟人,这个世界主要由这样的鸟人构成。其实很多时候,我们就是这样的鸟人,改变了别人的命运,就是这样的浑然不觉,跟个傻逼似的。
这个马夫就浑然不觉,他没有发现拍完刚才那张亲脸的相片之后,我们就再也没有说话。他还是哼着他的纳西小调,能有多难听他就哼多难听,
我们一言不发地下山。
后来我注意到我们的马夫哼的小调特别难听,我才拍了这张相片。从这个背影我们看不出他是在哼什么小调,但我记得他就是在哼一个特别难听的小调。
那个我还没有问名字的姑娘,一声不响地跟在我后面,我一直没有回头看她。
我不是不想回头看她,我想得恨不得马耳朵上长一个后视镜。但我没有勇气回头看,我总担心一回头后面根本没有人,刚才经历的一切其实只是我的幻觉。
相片5:彝族人的村寨。彝族人住在山上,纳西人住在盆地。彝族人住在很高很高的山上,他们不喜欢下来。
我们下到山脚的时候,马夫指彝族人的山寨给我们看。在很高很高的山上,很远,在盆地的另一头,估摸着有十好几里远,隔着云雾,那简直就是另一个世界。在云遮雾绕之间,在墨绿色的森林和红褐色的被开垦的耕地之间,有一些小得跟米粒一样大的小白点,或远或近地凑在一起,那些小白点,就是彝族人的山寨。
由于我用了长焦,当时又是坐在马上,所以那相片拍出来有点模糊。如果天气好也不会那么模糊,但当时又是阴天。又是阴天,又是超长焦,又骑在马上,那画面没有可能不模糊。
那是一个我无法理解的世界,好像它本身就是在天上。
我拍这些相片只是为了提醒自己,记得有这样一些人,他们住在那些山上,他们的生活我永远不能靠近,永远不能理解,永远一无所知。
他们在山上沉默着,或许在那些屋檐下正有一个人抬起头来,看着山下的拉市海,看见湖面上的小船,看见这里的油菜花,但他不会下来。他们的固执就像是我的固执,他们不下山,就像我不睡觉。今天晚上我写下这些,想到千里之外他们也已经入睡,我不认识他们中的任何人,但我和他们是一样的。
那些米粒大的彝族村寨,是拉市海最动人心旌的画面。
我勒住马,拍这一组相片;她也勒住马,看着我拍摄的方向。那个时候我和她的马已经平行了,我放下相机,转头看她,她微笑着看着我。我觉得她那个眼神的意思是说:别装了傻瓜,我知道你已经爱上我了。
我就用眼神说:“不是的,不可能。”说完又有点不甘心,默默地看着马背。当再看向她的时候,我发现她的眼神里滑过一丝忧伤,只那么闪了一下,就不见了。我不晓得滑到哪里去了,找了一下,没找到,她的眼神里没了忧伤,剩下一些茫然。
那一刻我感到这个女孩,她就是那个我永远不可能了解的天外来客。
鬼晓得我坐飞机坐汽车赶几千里路来到这里,会碰到一个这样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