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要见,亦不知道要去什么地方。不在乎名胜古迹。他要的只是一种自由自在的感觉。
1是周末。晚餐照旧丰盛。
下午的时候,Kim min jong的妈妈兴致勃勃,亲自下厨做越南炸春卷。玲和天熙给她打下手。天熙笨手笨脚地把木耳丝、胡萝卜丝、香菇片和虾肉裹在透明的面皮里面,层层包裹好。放在一张圆形的竹席上。玲做了苦瓜炒鸡蛋和凉拌风味薄荷。Kim min jong则用微波炉做烧烤鱿鱼。天熙不擅烹饪,只有帮玲把丝瓜切成片,又帮Kim min jong在烤好的鱿鱼上洒了一点细细的辣椒粉、盐和其他调味品。
玲在厨房和客厅内往来穿梭。端盘子,拿着筷子。用娇嗔的语气跟妈妈说话。Kim min jong和天熙相视一笑。掀开锅盖,一阵白色热气猛烈上扬。蒸好的春卷香气随之四溢开来。是极温暖的生活场景。
天熙夹了一只春卷,蘸了几滴雨露。我明天打算去西贡。他试探着对Kim min jong说。西贡。这么突然。Kim min jong吓了一跳。他把天熙的话翻译给妈妈和妹妹。他们的面上亦是露出紧张和不解的神色。
吃晚饭一家人照旧围在电视机前。喝红茶,吃水果。天熙突然感觉一阵因单调而生的沮丧感。并且,他被自己这个想法吓了一跳。玲照旧坐在他旁边的沙发上。天熙,我读中文给你听。这是我在今天的中文课上学的。
天熙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心不在焉。
是该出发了。
2他借故有些劳累,冲完凉后直接上楼,躺在床上看书。
凉风徐徐吹进来。他的心里泛起异样的难过。乔达摩觉得拘禁他百世千生的监狱已经打破了,愚痴一直是监狱的看守人。由于愚痴,他的心被蒙蔽了,就好像月亮星辰被乌云遮住一般。心受到无尽的妄想波浪蒙蔽,错将现实世界分为:主和客、自和他、存在和不存在、生和死;这些分别并进一步产生邪见——感觉、贪欲、执取和生存变化的牢狱。生老病死的苦,只是加厚牢狱的墙壁而已。唯一的工作就是把狱卒转来,看清他的真面目。狱卒就是愚痴……狱卒一旦走了,监狱将会消失,再也不会重建。他躺在床上,随手翻看枕边的《西藏生死书》。
狱卒一旦走了,监狱将会消失,再也不会重建。他重复这句话,放下手中书。怔怔望着窗外的夜空。楼梯上响起晰晰簌簌的脚步声。Kim min jong也上楼来了。
他只穿了紧身的白色平角内裤。似乎也是刚冲完凉。头发湿漉漉的,几颗水珠犹自发稍滚落,经过脖子,缓缓行进在他结实的胸膛上。然后继续滑行,冲过Kim min jong有力的腹肌,消失在内裤的边缘处。
你确定要去西贡。他在床边坐下来。那就去吧。你开心就好。他的语气里透着一丝怅然。真是好奇怪。第一次见到你,只觉得亲切。仿佛曾经在哪里见过。他自顾盯着天熙看,摇头笑。
你呢。今天和女朋友过得开心吗。天熙把话题岔开。等你结婚的时候,我送你什么礼物呢。或者我要从中国不远万里,来参加你的婚礼。天熙难得的跟他开起了玩笑。Kim min jong低声笑。猝然往后一仰身,湿漉漉的头发就靠在了天熙赤裸的小腹上。我啊。什么都不要。他嘟哝着说。什么都不要。
乘坐VIETNAM AIRLINES的航班,到达西贡已经是晚上八点多钟。立刻感受到它的嘈杂。更多的汽车,更多的林立高楼。并不是天熙想象中的模样。他住在NAGUYEN DINH CHIEU 大街的MINH TAM 酒店。冲凉后,打看电视,然后躺在床上看HBO的新闻节目。并无出门探险的热望。只觉得很是寂寥。
终于忍不住拨通了Kim min jong的电话。尽管只是分开了只是几个小时,却如同几个世纪那么漫长。你在那边好吗?通过电话线,可以听到他沉沉的呼吸声。还好。只是有些,有些想你们。天熙犹豫说。我妈妈和妹妹一直在念叨你。她们也说想你了。不知道你怎么样。心里忽然一阵感动。你呢。我。也想你。他压低了声音。但是语调铿锵坚定。不容置疑。我妈妈让我告诉你说如果你不习惯那里,就早点回来。我会的。
3再一次在越南独行。
阳光炽烈。燥热的天气。他买了大瓶的矿泉水,戴着一顶浅军绿色的遮阳帽。在西贡的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走。没有人要见,亦不知道要去什么地方。不在乎名胜古迹。他要的只是一种自由自在的感觉。
绕过人们在排队买票的电影院。门口卖爆米花的学校。绿意葱茏的街心公园。街道上空电线密密麻麻,蛛网般盘根错节,有轨电车缓缓驶过。路边有卖东西的摊贩。卖报纸和水。卖鲜花和各种颜色的水果。卖帽子和墨镜。卖烤玉米和煮熟的红薯。以及当地产的一种面包。大排档前,甚至有人在表演杂耍。他仰起头,把一条长蛇缓缓吞入喉中。人们屏住呼吸观看。
阳光贪婪地炙烤着他每一寸裸露皮肤。脸。脖子。手臂。晒得发红发痒。有些路,只走一次。而那过去了的,终将不再回来。天熙的脑子里闪现这样的句子。凡所有相,皆是虚妄。所谓的缘起性空。世上的一切,原本都是因缘和合而成,并无自性。天熙叹了口气。要做到扫相破执、无相无住,终究是件很难的事情。
且行且停。眼见得,前面一座白晃晃的建筑物。尖顶的塔尖上,十字架傲视尘寰。是一座天主教堂,周身刻着精美的浮雕。在阳光下投下巨大的阴影。不是礼拜日,教堂的门紧紧闭着。看不清里面的丝毫情形。缓步踱到教堂的右侧,是几排露天的座椅,同样是洁白的颜色。找了其中的一个座位,坐下来。闭上眼睛。心里顿时变得安静。仿佛进入湖底的最深处,失去了意识与思维,失去了自我。
父亲,你的存在真的是幻空吗。
他又一次见到了父亲。天熙,你来。他听到他低沉的声音在召唤。他循着声音前行,穿过一道道流泻的银色山泉,穿过一片青苔密布的深林,步履蹒跚,跌跌撞撞。最后在山林间的一片空地上停留下来,他看到他。依旧穿着那件中山装,藏青色的卡叽布,剪裁得体修身。口子系得密密实实,衣领笔挺。他留着分头,双目炯炯,面色红润,充满风发意气。是照片上年轻时候的样子。
父亲,你过得好么。他想问他,但是他感觉窒息,梦魇似的,一个字都无法讲出。
他只有定定注视他,如此贪婪。他害怕他会再次消失,丢下他一个人不管。就像小时候,他带他去金牛公园的狮虎山。他的脚上穿着一双红色的虎头鞋。穿手工缝制的蓝白色兜兜褂。看着假山下坐卧行走的几只老虎,他兴奋地又跳又叫,松开了他的手,走到前面,抓着护栏。他把脸紧紧贴在锈迹斑驳的栏杆上,以便看得更真切些。老虎突然发出怒吼的咆哮声,人群被惊得往后退,他亦赶紧松开抓住护栏的手,退到人群里,继续观看。不知不觉间,他被人流所挟裹。幼小的身影在嘈杂的人流中旋转,他试图寻找他的身影,但是终究看不到。只有站在那里又害怕又伤心地呜呜啜泣。
一个男孩子,却总是爱流眼泪,或许将来不够坚强。曾经有亲戚不无担忧地评论说。但他总是对此不以为然,这或许只是与他的出生日有关,命里多水。他淡然解释说,语气充满爱怜。命里多水,父亲的无心之话,如同畿语。他后来的生活,果然如水般蜿蜒流淌,充满动荡,并且不羁。是,他出生那天,6月21日,适逢夏至。激烈的炎热高温后,是突如其来的响雷闪电,一场持续的暴雨席卷整个久旱的华北平原。河流和沟渠里的水漫延出来。院子里的泥墙被冲塌。街道,田野,到处都是深水。水甚至从最深的井口溢出来。几乎无法劳作,无法出门。而似乎亦只是一夜之间,原本几乎要干涸见底的沟渠和池塘,居然生出朵朵莲花,花苞次第涌现,盛开。层叠的荷叶,宛如绿色华盖,飘浮于水面之上。粉红与洁白交错的花瓣,明艳灼目,灿然怒放于倾盆而至的暴雨中,成为众口相传的神迹。
一只大手从背后捂住他的眼睛。他闻到他手指间散发的廉价香烟味道,如此熟稔。他把他抱在怀里,抹去他眼角的泪痕,用浓密的胡子去扎他的脸。他满怀歉意地说,对不起,天熙,我只是去买了一包烟,没想到差点丢了你。然后,他递给他一只已经开始融化的娃娃头巧克力雪糕。他揉揉哭红的眼睛,立刻破涕为笑。
他伸出手去,想再去抱住他。但是,他却转身离开。只留给他一个背影。父亲。他跟在他的后面低低哭喊。他的步速却突然加快,对他的哭喊声,似乎亦是充耳不闻。只顾兀自前行。显见,他对此地的地形甚为熟悉。越过一个山坡,他的身影已经倏忽消失不见。
是。母亲说,在父亲离开的头天晚上,她做了一个梦。梦见父亲正走在一条缭绕着白色云雾的山路上,向着深山里走去。任她在后面千呼万唤,他亦是执意不肯回头。去意决绝。
父亲的猝逝。令母亲悲伤不已。她身患一场大病。腿脚疼痛,许久才恢复过来。天熙目睹了她的哀伤。那已经用言语无可描摹。那一刻,天熙所能产生的最卑微的愿望即是,如果万一某一天母亲离开人世,那她一定要走在我之前。他无法想象,如果自己先她而去。她该是何等的悲恸。他对死亡的唯一恐惧,就是担心自己会先母亲而离开。
在母亲病愈后不久,天熙突然患了急性喉炎。说不出话,无法进食。只有去医院做静脉注射。执意一个人去,不要母亲的陪伴。坐在输液室里,看着氯化钠注射液和甲磺酸加替沙星的混合液体一滴一滴缓缓落下,透过针孔进入的体内,以消除炎症。只产生恍若隔世的慨叹。
母亲更换了家具,挂着结婚纪念照的像框摘下,父亲用过的衣服被褥等或者被烧掉,被扔掉,或者送至乡下的亲戚家。她企图涂抹掉父亲留下的任何痕迹。而在天熙的钱包里则留了父亲年轻时的一张黑白照片。是在他当过兵的苏州。照片的一角是苏州园林的亭台楼榭。他站在水边的假山石旁边。戴一顶军帽,穿了笔挺的军服。无比的俊朗挺拔。
类似的照片还有许多,母亲嘱咐天熙把它们收在箱侧的最里边,压在箱底。不愿意再看到一眼。
离开教堂,在街上邂逅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眼见得雨水像从天上被倾泻下来。所有的行人都措手不及。停了摩托车,在店铺的檐廊下躲雨。卖帽子的店铺老板犹在沉睡,发出轻微的鼾声。不知道他的店铺门口已经挤了一堆避雨的人。而街上的积水已经像是湍流的沟渠。没过脚踝。
十几分钟后,雨停。人们散开,继续各走自己的路。
4安顿好母亲,天熙返回北京。
依旧是上班,下班,采访,出差。但他知道,自己的世界已经不同。只觉内心异常压抑,充满忧伤,感觉彷徨无助。他亦知道自己面临巨大精神危机,需要拯救,便尝试找寻解脱之道。他开始去寺庙,也去教堂。听梵音,也听赞美诗。接触一些心理学以及与性灵有关的东西。之前接触这些,是为了获得一份安宁,让心情沉静。现在则希望借此可带来某种慰藉,扫除心中障碍。他花更多时间独处,只与极少的朋友往来。工作外的时间极少讲话。别人看他性格与之前并无二样,但他自己意识到已有轻微的自闭。
周末时,常去位于北京西北角的一座教堂。那座教堂周围充斥着大小的电子商城和IT行业的网络公司。号称国内的硅谷。手机,电脑,杀毒软件,各种最新电子科技产品的广告招牌林立。出了地铁站,已经是漫天飞雪,寒意凛然。铺天盖地的雪花如同一张白色罗网,将世间包裹。他在深雪中趔趄行走。进到教堂,早已经座无虚席。巨大的穹隆顶下,有穿黑衣的神父在布道。他的身影被投射在大屏幕上,以便每个人都能看到他。人人都手执一本圣经,低头,表情肃穆而庄严。天熙身旁站着一个年轻女孩子,戴着一副金属框眼镜。脖子上裹着厚厚的蓝色长条围巾。她一直在低声絮絮的念祷告词。眼睛紧闭,沉浸在与上帝交流的情境里。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但是她的语速似乎越来越快。不一会儿,便泪流满面。是的,泪水如泉涌般,顺着她的脸颊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