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唐妮而言,她却似乎看到克里夫正显露他的真面目,有点粗鄙,有点平庸,没什麽灵性,而且满脑肥肠。至於阿薇·包顿这女人的把戏和那一套故作谦卑的霸气,同样一眼可以看穿。不过那女人对克里夫产生那麽大感应,唐妮倒是百思不解。要说那女人爱上他了,可能不尽然。她之所以为了他昏头转向的,是因为她和一位上属阶级的男人相处,他有衔有位,是位舞文弄墨的作家,玉照出现在画报上。她的情绪从兴奋发展成为热情,他“教育”爱情了。事实上,也正因为不可能有爱情,所以这种兴奋,这种增长见识,能够懂得和他一样多的兴奋感,才会使她飘飘欲仙。
从某方面来说,这女人爱上他是没有问题了,不论我们把爱定义为何。她看来这麽俏,这麽青春,灰色的双眸有时显得闪闪动人。同时她浑身散发一股微微的自得,几乎是种得意了,沾沾自喜的。哦,那副沾沾自喜的样子,唐妮讨厌透了!
不过也难怪克里夫会被那女人迷住!她崇拜他,五体投地,忠心不贰,完全随他使唤。难怪他要志得意满了。
唐妮听过他们间的长篇大论,其实该说是包顿太太在滔滔不绝,她对他说了一堆泰窝村的八卦新闻,这可比一般八卦精采多了,它融合了葛思可夫人、乔治。艾略特和米特蒂小姐为一炉。这些女人漏掉的部份,还为她们补全。只要一开口,包顿太太在人生百态方面的叙述,比任何一本书都要精采。她对泰窝村那些人了如指掌,对每个人的枝枝节节、大小事件充满了火腾腾的热忱,听她说故事会上瘾,只是这麽专心於这种蜚语流长似乎有点丢脸。刚开始,她还不敢对克里夫提到“泰窝村”套她自己的话说。但一旦话匣子打开,就停不住了。克里夫在听“资料”,他发现资料可真丰富呀。唐妮总算搞懂了,他所谓的天才就是,要精明,超然的辨明流言。当然包顿太太提到“泰窝村”时,总是得意忘形,新鲜事那麽多,而且每一件她都知道,真是太妙了。她可以口若悬河的讲没完,足足能记录好几十大本。
每次听她说,唐妮总听得入迷,可是事後老觉得有点汗颜,她不该有这种奇怪的好奇心,巴巴的想听别人家的私事。其实一个人听听别人的隐私,那是无妨的,但在听到别人奋斗、受挫的事蹟,都该抱着人性中本来就有的尊重,以及善於分辨好坏的同情心。即使是讽刺,也是一种表达同情的形式。真正决定我们一生的正是这种同情心其消长的方式。但凡处理得当的小说,都有极大的重要性,它指出了我们同情的良知,指引它新方向,也使我们的同情心避开那些腐败的东西。因此,处理得好的小说能揭露人生最隐密之处,因为它乃是蕴育在人生的隐密和激情里,而人生的感情、知性在在需要疏通、净化、更新。
但是小说也跟流言一样,会激起假同情,使人心萎缩、麻木和枯死,连最腐化的感情,小说都能为之粉饰太平,圆了那些感情是传统上所谓“纯洁”的说法。因此,小说像流言一样,到最後变得很刻毒,也因为它老是假装替好人说话,很像流言,甚至比真正的流言更毒。包顿太太的流言也总是替好人说话,“那家伙坏透了,那女人却那麽贤淑”但唐妮光是听,都可以从包顿太太的话里听出来,那女人只是靠着一张嘴会说而已,那男人则是大刺刺的发脾气。可是经过了包顿太太那刻薄的、老派的同情管道传出来,率直的男人“坏透了”,会说话的女人则成了“贤妇”。
正因如此,流言令人感到羞耻,相同的道理,大部份说,特别是受欢迎的小说,也令人羞耻。可叹一般大众如今只对糟糕的东西有反应了。
尽管这样,从包顿太太的谈话中,你对泰窝村的看法会有所改变。那里的生活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的平淡无奇,而是可怕、丑恶,拚死拚活的挣扎。当然她提到的大部份村民,克里夫都打过照面,唐妮只知道其中一、二人。听起来不大像一个英国村庄,倒似非洲中部的蛮荒丛林。
我想,你们已经听说艾素璞小姐上星期嫁人的事了,真想不到啊!艾素璞小姐就是那个老鞋匠詹姆士.艾素璞的女儿。你们晓得,他们在佩恩农场路盖了座房子,那老头子去年跌了一跤死了,六十三岁,身子俐落得跟小夥子一样。後来他在星武坡,那些小夥子去年冬天的一条滑道上跌了跤,摔断了大腿,就送了命,可怜的老头子,真可惜。哦,他所有钱全留给黛蒂,儿子们一点银两都没有。而黛蒂,我知道,五年没错,去年秋天她就已经有五十三岁了。而且,你们知道,他们信教信得真虔诚,真的!她老头子死时,她教主日学有三十年了。後来,她居然和金布鲁的一个家伙好上了,不知道你们认不认识这个人,叫魏尔克,鼻子红红的,打扮入时的一个老男人,在哈里森木林场工作。他足足有六十五岁了,可是看到他们两个手挽手,在大门口亲嘴,你会以为是一对情窦初开的年轻人打得火热呢。不骗人,在佩恩农场路他们家的窗台上,她就跨在他的大腿上,要给大家看好戏。他几个儿子也都四十多了,两年前他老婆才死。到底人死不能复生,要不然老詹姆士一定从坟里爬出来,因为他从前管女儿管得好凶!现在两个人已经结婚了,住到金布鲁克去了。听人家说,她从早到晚套件睡袍来来去去,真吓人,人老人还不检点。他们比年轻人还要不得,看起来更恶心。我个人是认为,这全是那些电影的错,可是你又不能去让片子禁演。我一向强调,要看有教育作用的好片子,可万万别沉迷在通俗剧和爱情片里。总之,别让孩子看!但是你们瞧瞧,大人比孩子糟糕,老人就更引人侧目了。谈什麽伦理道德!谁还在乎。每个人都随心所欲,我说他们是在走痛快,但是这年头矿坑情况不太好,没什麽赚头,这夥人得收心了。他们大吐苦头,真可怕,尤其是女人。男人还好,熬得下来,他们还能怎样?可是那夥女人,哈,还是照样,到处招摇,捐钱给玛丽公主买结婚礼物,看到那些个赠礼那麽贵重,就嚷起来了:“她是什麽人,难道比其他人了不起!为什麽史旺艾克公司一口气送她六件皮大衣,却一件也不送给我?真希望我没捐那十先令!我倒想知道,她能给我什麽好处?我老爸的工作没搞头,我耗在这儿连一件春大衣都没有,她却有几卡车。有钱人风骚够了,现在,穷人也该有点钱来花花了。我想要一件春大衣,想死了,可是我到那儿去弄?”我同这女孩子说,你们没有那些个漂亮衣服,可是吃得饱,穿得暖,要懂得感恩了!她们一口顶回来:“那为什麽玛丽公主不感恩的穿着破烂衣服到处跑,而且两手空空的!像她那种人好东西装了几卡车,我却一件春大衣也没有。”
“真是太可恨了!公主!去她的公主!重要的是钱,因为她有钱,他们才给她更多!我和一般人同样都有权利,可是,没人要给我什麽东西。不要跟我谈什麽教育,钱才是要紧事。我想要一件春大衣想得要死,可是要不到,因为没钱。”她们满脑子在乎就是衣服,随手花七、八个几尼买件冬大衣,花两个几尼买顶小孩夏天帽子,根本不痛不痒的我要提醒你们,她们只是矿工的女儿。她们戴两几尼的花俏帽子摇着去上卫理派教堂,我们那时候,女孩子戴三先令六便士的帽子就得意死啦。我听说今年卫王派教堂办周年纪念活动时,他们准备替主日学的小孩子搭个台子,一座差不多有天花板高的观礼台,我听汤普森小姐说,她教主日学一年级的女生,她说台子上那些学生的新装价钱总共超过了一千镑,他们这种样子!你根本阻止不了。女孩对穿衣服简直疯狂。男孩子也好不到哪里,他们把每一毛钱全花在自己身上,买衣服、抽菸、去矿工福利社喝酒,一星期溜到雪菲德逛两、三回。那是另一个世界,这些孩子,天不怕地不怕,什麽都不知道尊重。还是年纪大一点的男人有耐心,好脾气,是真的,他们对女人步步相让,所以才搞成这种局面,女人真是妖魔。不过年轻人不再像上一辈,他们不肯为任何事牺牲,不肯的。他们只为自己。如果你劝他们,该存点钱好成家,他们就打马虎眼说:“再说、再说,我要趁能玩时好好玩,其他都不急。”哦,说他们又粗蠢、又自私也不过份,什麽事都要老的来扛,这种将来实在无望呀。”
克里夫开始对他自己的顶庄有新的认识了,这地方一直令他害怕,虽然他多少觉得这地方算是安定的。现在呢?
“村子里相信社会主义、共产主义的人多不多?”他问。
“哦!”包顿太太说,“你可以听到几个大嘴巴在嚷嚷,不过大多是欠了债的女人家,男人都没反应。我不相信我们泰窝村的男人会变成共产党,他们太老实了。不过年轻人有时候会说不停,他们不见得在乎这一套,只是巴望口袋里能有几个钱,好到福利社花花,或到雪菲德逛逛。他们只爱这些,只有他们缺钱时,才会去听那些共产党的论调,但是没人相信那一套,真的。”
“所以,你认为不会有危险?”
“哦,不会的!只要景气好,就不会有什麽危险,可是如果不景气的时间拖太久,那些年轻人就可能会作怪。我跟你说,他们都是给惯坏了的,自私自利。不过我看不出他们能有什麽花招。他们对什麽都不认真,只晓得骑摩托车出去招摇,到雪菲德的舞厅跳舞玩乐。你没办法让他们认真。他们认真的是穿上晚礼服,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上舞厅去,在一群女孩子面前卖弄,大跳查尔斯舞等等的。我肯定有时候公车上满满的都是这些花枝招展要赶着去舞厅的年轻人、矿工的孩子,那些坐汽车或骑机车载女友的,那更别说了。他们不会用脑筋去思考一件事的会想的不是唐卡斯特,就是德比的赛马,因为他们每一个每一场都下赌注。再来就是搞足球!不过连踢足球的劲道也比不上从前,他们抱怨说太像在做苦工了。不!星期六下午,他们宁可骑机车去雪菲德或诺丁罕。”
“可是,他们到那儿做什麽?”
“唔,闲晃呀跑到像卡多那种高级茶馆去喝茶带女孩子上舞厅、电影院或是商店。女孩子和男孩子一样自由得很,想做什麽就做什麽。”
“他们好像总有法子弄到钱,有了钱,他们就会开始胡言乱语,不过我看不出这样就会变成共产主义份子,男孩子只想要钱去享乐,女孩子也一样,只要漂亮衣服,其他的才不在乎。他们没那副聪明脑子变成社会主义者,也没认真到把每一件事当成一回事,他们永远都不会的。”
唐妮听了,心想,下属阶级和其他阶级的人是多麽相似。不论是在泰窝村、梅菲尔或肯辛顿都一样,只是现象一再重现罢了。现在只有一个阶级,金钱至上的男孩。金钱至上的男孩和金钱至上的女孩,唯一不同的是,你贪图多少,又搞到了多少。
克里夫在包顿太太的影响下,竟对矿务重燃起兴趣,他开始觉得心有所托,重新肯定了自己,毕竟他是泰窝村威权,是他从前一直感到恐惧萎缩的东西。
泰窝村矿的产量越来越少,它只有两座矿,一是泰窝村,一是新伦敦。泰窝村一度风头很健,大发利市,但如今盛况已去。至於新伦敦本来就不怎麽赚钱,平常也仅仅是过得去,如今时机不好,像新伦敦这种煤矿根本乏人问津。
“很多泰窝村的工人跑到史泰克门和怀奥富去工作。”包顿太太说,“你没看过战後才开的史泰克门新厂吧,克里夫爵爷?哦,哪天你该去看看,他们的设施真的好新,看起来一点也不像矿坑、坑口设了座大化学工厂。据他们说,化学副产品比煤还赚钱我忘了那叫什麽了。还有,当矿工住的房子又新又漂亮,很棒的公寓!当然这麽一来,便引来了一堆各地来的牛鬼蛇神,不过咱们泰窝村有不少人跑过去做,而且做得很好,比咱们自已坑里的好得多。他们说泰窝村已经完了,没辙了,只不知道还可以拖几年而已,终究还是要关门大吉的,而新伦敦会先关。唉,泰窝村不采煤,那实在叫人伤心,罢工都够惨了,可是如果还封了坑,那可简直像世界末日呀。我年轻的时候,它就是全国最好的矿坑,能在这儿工作,那是运气好。是的,泰窝村是赚了好一些钱,如今人们说它像一艘往下沉的船,大家逃命要紧。听起来不是很凄惨吗?不过,当然还是有很多人不到最後不会走。他们不喜欢这些新式的机器,那麽深的坑,而且要操作一堆机器,有人就是怕那些铁人,他们这麽称呼那些劈煤的机器,过去全靠人工。他们那也很浪费,不过浪费的全在工资里补回来了,一笔大数目。看样子不久在地面就没什麽用啦,会变成机器的天下。不过人家说,以前要废掉老式的洗矿台时,地方上的人也这麽说,这我还记得一点。但是看起来,好像机器越多,人也越多。他们还说,泰窝村的煤提炼不出史泰克门的化学物质,太好笑了,两座矿相差还不到三哩路远哩。可是他们是那麽说的。而且大家也说没法子保障男人的差事,让女孩子也有做,情形实在糟糕,那些女孩子天天到雪菲德闲混!大家都说泰窝村矿已经完蛋了,像一艘船在往下沉,矿工得及早逃走,像船上的耗子得逃离沉船一样。老天,要是泰窝村在没落之後,又死要复生的话,那一定造成轰动,大家可有得说了。不过大家都说太多了。当然,战时矿场的确风光了一阵子,老查泰莱爵爷当时立了个信托基金,不管怎麽说,好歹钱是长久的留下来了,他们是那麽说的!可是他们说到如今连老板、矿主都赚不到钱了。你很难去相信,是不是!唉,我一直以为矿坑可以一直的挖下去,永永远远的。我还是小女孩时,那时谁能料到会有今天!如今,新英格兰已经停工了,柯威克林也一样,当你走过柯威克林矿区,看见整个矿场埋没在树林之间,坑口杂草丛生,铁轨上生满了红锈,啊,那景像实在凄凉。那好比是死亡,一座死掉了的煤矿。万一泰窝村也收起来,那们咱们该怎麽办?真的想都不敢想。它始终是热热闹闹的忙着,除非是罢工,就算罢工,除了小火车头运上车时,否则抽风机也没停过。我要说这是个未知的世界,你每一年都不知道自己下一年会在那里,真的茫然。”
包顿太太的一番话,果真把克里夫的斗志激起来了。正如她对他明言指出的,他的收入来自父亲的信托基金,数目虽不大,却很稳当。矿坑跟他其实没什麽关联。他想掠取的是另一个世界;文章、声望的世界,一般大众的世界,不劳动的世界。
现在,他明白在大众世界里的成功和在劳动世界里的成功,究竟有什麽不同了,一种是利用享乐的大众,一种是利用劳动的大众,他也成功了。然而在享乐大众之下还有一批劳动的大众,强蛮的,很强蛮的,十分吓人。他们也同样有需求。要供应劳动大众的需求比供应享乐大众的需求,那是困难太多了。当他孜孜於小说创作,在这世界出了头,泰窝村却一步步走上死路。
他现在明白那亦婊子亦女神的成功,有两大喜好,一种是,她喜欢人家逢迎,谄媚,摸她、逗她开心,就像那些作家,艺术家做的那样,另一种喜好要强蛮多,她要喝血吃肉。而给这亦婊子亦女神的成功供奉血肉的,正是一群在工业界大赚其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