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用的!”克里夫暴叫。“我要叫费德和培兹去找她。”
“哦,不要那麽做!”包顿太太急道。“他们会当成闹自杀还是什麽的。哦,千万不要惹出一堆闲言闲语来让我悄悄到小屋看她在不在那儿,我会找到她的。”
於是,在一番游说之後,克里夫答应她出来。
所以唐妮才会在车道碰到她,脸发白的,自个儿走来走去。
“夫人,你可千万别介意我出来找你!因为克里夫爵爷急成那样子,认定你准是被雷击中了,或给倒木压着了,一定要喊费德和培兹到林子找屍首。所以我才想最好我出来看看,免得弄得所有仆人鸡飞狗跳的。”
她连珠炮般的说。她可以看出唐妮脸上仍留有那幽幽柔柔,半似作梦的激情之色,也感受得到夫人对她不高兴。
“真的!”唐妮应声。她再也没话可接了。
两个女人蹒跚走过这潮湿的世界,沉默无言,树林里大雨滂沱直下,爆炸一样。她们进园子时,唐妮太太走在前头,包顿太太已经有点喘促不定。她越来越胖了。
“克里夫真蠢,大惊小怪的!”唐妮到底发了脾气说,其实是在自言自语。
“哦,你知道男人是什麽样子!他们喜欢把自己搞得天翻地覆的。可是他只要看到夫人你,马上就会气消啦。”
唐妮很气包顿太太晓得了她的秘密:因为她肯定是晓得的。
猝然间,唐妮在小径上站定了。
“居然跟踪我起来,实在太可恶了!”她说,双眼喷火。
“哦!你可别这麽说,夫人!他本来一定要叫那两个男人过来,他们一定会直接赶到小屋去的。我不知道小屋在哪里,真的。”
话里别有所指,唐妮气得脸更红了。可是激情痕迹仍在,她骗不了人,她甚至也假装不了她和守园人之间没有牵连。她盯着另一个女人看,那女人垂首而立,嚅嚅而语,一派狡猾相,但不知何故,就因为她是女人,她是个盟友。
“哦,可以!”她说。“如果是那样,就那样。我不在乎!”
“啊,没事的,夫人!你只是在小屋避个雨,根本没什麽。”
她们回家去。唐妮大步跨入克里夫的房间,对他火冒三丈,对他那张苍白无度,绞尽脑汁的脸孔和一双暴眼火冒三丈。
“我非说不可,我不觉得你需要叫佣人去找我!”她吼道。
“我的天!”他炸开来。“你跑到哪里去了,女人?你在这种风雨天出去了好几个、好几个小时!你没事跑到那座要命的树林子干什麽?你在搞什麽?雨停到现在也好几个小时,好几个小时了!你晓得现在什麽时候了?你真会把谁都急疯。你上哪儿去了?你到底在搞些什麽鬼?”
“如果我不打算告诉你呢?”她摘掉帽子甩头发。
他瞪着她看,眼珠子像要暴出来,眼白都泛黄了。他起这麽大的火气实在不好。往後几天,包顿太太侍候他可要累了。唐妮突然感到良心不安。
“可真是的!”她说,语调温和了些。“谁都会想到我是迷了路!下大雨时,我就只是坐在小屋里,替自己升了个小火,开心得很。”
她现在口气婉转多了。毕竟,何必再去刺激他!他疑心的瞧着她。
“看看你一头湿淋淋的!”他说。“看看你一身湿淋淋的!”
“是啊,”她从容说。“我脱光了衣服在雨里面跑嘛。”
他哑口无语瞪着她。
“你一定是疯了!”他说。
“为什麽?就为了喜欢在雨中淋浴?”
“你怎麽把自己弄乾的?”
“用一条就毛巾,加上烤火。”
他依然发愣地瞪着她。
“万一有人跑来,”他说。
“谁会来?”
“谁?谁都有可能?还有密勒斯。他去了吗?他每天傍晚都会过去的。”
“是啊,他後来去了,在天晴之後,去喂鸡吃玉米。”
她说的出奇得冷静,躲在隔壁房间的包顿太太,听得钦佩万分。这种事一个女人竟能够这样应付自如!
“万一他来的时候,撞见你像疯子似的,光溜溜在雨中跑?”
“我想他一辈子没有这样被吓过,一定拔腿就跑。”
克里夫还是呆愣愣地瞪着她。他下意识在想些什麽,他自己根本不知道。而他又因为过度震惊,上层意识紊乱,无法有个清晰的念头。他脑筋空白,她说什麽,他就只能接受什麽。而且他佩服她,不由自主的佩服她。她看起来气色明艳,俊俏光采:恋爱中的光采。
“至少……”他说,渐渐平心静气了。“你要是没得重感冒,算你幸运。”
“哦,我不会感冒的。”她答说。心里想着另一个男人的话:你有比谁都要美妙的臀儿!她希望,她真希望能告诉克里夫,在那场过瘾的暴风雨之中,人家对她说的这句话。但是她没有!她装做像个受了气的皇后,上楼更衣去了。
这天晚上,克里夫想要讨好她。他正在读一本科学和宗教相关的新书,他有一种不太实在的宗教观,非常自我中心的,为自己的未来牵肠挂肚。靠着书来和唐妮制造话题,似乎已成他的习惯,因为他们之间的谈话必须去制造,像化学程序一样。他们几乎像必须经过化学方式,在脑子里调制出谈话内容。
“对了,你觉得这段话怎麽样?”他说,伸手去拿书。“只要我们再经历几代长期的进化,你就不需要再冲进雨中去冲洗发烫的身体了。哦,在这儿!“宇宙向我们呈现了两个层面:一面是形体上的耗损,另一面是精神上的扬昇。””唐妮听着,以为克里夫会念下去,不料他却等着她反应。她很意外的看着他。
“如果宇宙的精神是在扬昇……”她说。“那麽留在下层的,在从前它的尾部存在的那地方,那是什麽?”
“这个!”他说。“如果他所指的是人,那麽我猜,扬昇是他所谓耗损的反面。”“这麽说,是精神爆掉罗!”
“不是,说真的,不开玩笑,你觉得这话多少有点道理吗?”
她又瞅着他看。
“形体耗损吗?”她说。“我看你是越来越胖,至於我也没啥耗损的。你觉得太阳有比从前缩小吗?我看是没有。而且我想当时亚当采给夏娃吃的苹果,就算比咱们现在的橘子苹果大一点,也不会大到哪里去。你认为对吗?”
“你听他怎麽说下去:“它因此缓慢的过去,速度之缓慢是我们时间的计算单位无法计出的,它进入一种创新的状况之中,在那状况之中,我们目前所知的形体世界,将变成一个接近没有实体的涟漪。””
她听着,感到几分有趣。所有的讹误都是从讹误中来的。她因此说:
“鬼扯什麽嘛!好像他胡思乱想一通,真的能弄通这缓慢进行的一切!那番论调只表示他在地球上做人是失败的,所以他想把整个宇宙都说成是失败者。没头没脑的废话,还自以为了不起!”
“哦,可是你听!别打断这位大人物的高言:“现今世界的秩序形式乃源於无从想像的过去,也将在无从想像的未来灭亡。届时留存下来是广博无比的抽象形体之领域,在此领域中的成员具有日新又新,变化无穷的创造力,以及上帝,一切形体的秩序皆仰赖祂的大智慧而得以维系。”看,这就是他的结论。”
唐妮不屑的坐着聆听。
“他的精神爆掉了……”她说。“好一番口沫横飞,无从想像,灭亡的秩序形式,抽象形体领域,变化无穷的创造力,还有和形体秩序混成一团的上帝!哈,真是白痴!”
“我必须说,他这番话是有那麽一点含糊不明,组织不当。”克里夫言道。“不过,我还是觉得“宇宙在形体面耗损,在精神面扬昇”这一层上是有些道理的。”“是吗?那就让它扬昇吧!只要它让我的形体安安全全、实实在在的留在底下这里就成了。”
“你喜欢你的形体?”他问。
“我爱死了!”她心里闪过那句话:那屁股是女人之最!
“可是你这麽想真的少见,因为不容否认的形体是个累赘,不过话说回来,我想女人并不把精神生活当做是个至高享受。”
“至高享受?”她问,仰起头来看他。“那种白痴论调就是精神生活至高享受?不,谢了,给我肉体。我相信当肉体真正的酥活时,肉体生活要比精神生活实在多了。可是有太多太多的人就像你那把有名的吹风机一样,只能把性灵附着在僵死的肉体上罢了。”
他看她,吃惊不已。
“肉体生活……”他说。“只是畜生的生活。”
“也强过那种僵死到底的生活。但你这麽说是不对的!人类的肉体才刚刚恢复生命。希腊人曾经让肉体惊鸿一瞥,之後,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扼杀了它,基督索性结束了它。不过如今肉体是真正恢复了生气,真正爬出墓穴。肉体人生会成为美妙宇宙之中,最美妙、最美妙的生活。”
“亲爱的,你说得好像是你把它通通引进来的!是,你是要出门去渡假了,但也不要得意忘形到这种地步。相信我吧,不论天地间存在着什麽样的上帝,祂都在慢慢淘汰人类的内脏和消化系统,让人进化为更高层次、更具性灵的生物。”
“我为什麽要相信你?克里夫,明明我觉得不论天地间有什麽样的上帝,祂终於在我体内,你所谓内脏的那部位苏醒了,它正在那儿波光荡漾,向黎明破晓一样。我的感觉有这种天壤之别,我为什麽要相信你?”
“哦,对极了!是什麽让你有这麽不平凡的改变?一丝不挂在雨中跑,扮演酒神的女祭司?是饥渴之心,还是为了要到威尼斯预先做准备?”
“都有!我这麽兴高采烈的要出门,你觉得很可怕吗?”
“更可怕的是你表现得这麽露骨。”
“那我把心情隐藏起来好了。”
“哦,不必费事了!你几乎把那股子兴奋传染给我了,我几乎觉得是我要出门呢。”
“那你为什麽不去?”
“这个我们已经说了又说。事实上,我猜你最兴奋的一点是能够暂时和这里的一切说再见。这个时候,再没有比“一切拜拜”更乐的了!可惜每一个离别就代表另一场在他处的邂逅,而每一场邂逅就是一个新的束缚。”
“我不会陷入任何一个新的束缚。”
“别说大话了,神在听呢。”他说。
她打断他的话。
“不!我才不是在说大话!”她说。
然而她的确为了出门而兴奋,感觉把一切束缚都切断。她兴奋难以自抑。
克里夫睡不着觉,和包顿太太赌了一整夜,把她困得差点要死了。
稀尔黛要来的日子快到了。唐妮和密勒斯约定好,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他们能够共度春宵,她就会在窗口挂上一条丝围巾,万一有麻烦,就挂红的。
包顿太太帮唐妮整理行李。
“换换环境对夫人大有好处的。”
“我想是的。你不介意独力照顾克里夫爵士一段日子吧?”
“唔,不介意!我很可以应付他的,我是说,他需要我做的事我都做得到。你不觉得他现在要比过去好一些吗?”
“哦,好得太多了!你把他照顾得好极了。”
“真的吗?不过男人嘛,全一个样子,像娃娃似的。你觉得对他们说好话,哄他们,让他们觉得都照他们的意思做了。你没发现是这样子吗,夫人?”
“我怕我是没有太多经验。”
唐妮停下手上正忙的事。
“连你丈夫,你都得应付他,把他当娃娃来哄吗?”她看着另一个女人问。
包顿太太也停下来。
“没错!”她答道。“对他我也得费上好一番甜言蜜语。只是他总知道我要什麽,凭良心说,他常常会让我。”
“他从来不会一副大男人当家的模样?”
“不会的!只是有时候他会出现某种眼神,那时我就知道我必须让步了。不过通常都是他让我。不会,他不会大男人模样,但是我也不会大女人啊。我晓得什麽时候再逼他也没用,那时我就让步,虽然有时候我也吃了不少亏。”
“如果你非和他争到底呢?”
“哦,我不知道,我从没那麽做过,哪怕是他错了,只要他决定了,我就让步。你知道,我从来不想坏了我们之间的关系,如果你真的横了心和男人唱反调,那麽你们就完了。要是你在乎一个男人,一旦他真的下决心,你就得让步,不管你是对是不对,你都得让步,否则你就会断了两人之间的感情。不过我必须说,在我决定了一件事,而且有时候还错了,但泰德也会让我。所以我想这是双方面的事。”
“你也这样对待你每一个病人的吗?”唐妮问。
“哦,那不一样。虽然对待的方式相同,但我可压根儿不当一回事。我知道什麽对他们好,或者说,我努力去了解,然後本着为他们好的一份心,和他们打交道。这和对待你真正喜欢的人是不一样的,很不一样。一旦你真正爱过一个男人,你几乎有能力对任何一个男人好,只要他是需要你的。不过那是不同的一回事,你不是真正在乎。其实我很怀疑。当你真正在乎过之後,你是不是还能这麽在乎?”
这番话把唐妮吓一跳。
“你觉得人只能在乎一次?”她问。
“或者说根本从来没在乎过。大部分女人从来没在乎过,也永远不会去在乎。她们不懂那种意义。男人也一样。不过,每每我见到一个女人在乎时,我就会护着她。”
“你想男人是不是很容易生气?”
“没有错!你要是伤了他们的自尊心的话。女人不也一样?只不过咱们这两种自尊心不大一样。”
唐妮细想这些话。她又开始为自己要离开而感到歉疚了。毕竟,是她要向她的男人说拜拜的,虽然拜拜的时间并不长。他心里明白,所以他才会这麽阴阳怪气,尖酸刻薄。
周四早上,稀尔黛适时的到来了,驾着一部轻巧的双座汽车,行李箱牢牢系在车後座。她看起来永远是一派端庄温婉,但却也有她自己的意志。她的自我意志强悍得很,这点她丈夫已经领教了。他正在跟她办离婚。没错,她甚至方便他去办这件事,虽然她并没有情人。现阶段,她和男人保持距离。她相当满意自我掌控,以及掌控她两个孩子的生活,她要把两个孩子“适适当当”的养大,不论她的“适适当当”是个什麽意思。
唐妮也是只许带一只行李箱,不过她已经把一只箱子运到她父亲那儿去了,他准备搭火车。把车开到威尼斯去不恰当,七月的意大利太热,坐在车里不舒服。他要舒舒适适的搭火车去。他才刚从苏格兰南下。
所以,稀尔黛像个一板一眼的陆军元帅,安排本次旅行的实际事宜。她和唐妮坐在楼上房间谈着。
“可是,稀尔黛!”唐妮有点忐忑不安道。“我今晚要在这附近过夜,不是这里,而是这里附近!”
稀尔黛拿那双莫测高深的灰眼睛打量她妹妹。她看来非常平静,但其实是在大发脾气。
“这附近的什麽地方?”她柔声问。
“呃,你晓得我爱上一个人了,是不是?”
“我想是有点内文。”
“呃,他就住在附近,我想利用今天这最後一晚和他在一起。我一定要!我答应他了。”
唐妮变得执拗起来。
稀尔黛低下她那智慧女神般的头不发一语。之後,她才又抬头看。
“要不要告诉我他是谁。”她问。
“他是我们的守园人!”唐妮说得结结巴巴,一张脸红咚咚的像个羞愧的孩子。
“唐妮!”稀尔黛喊,嫌恶地抬着鼻尖,一个得自她母亲的动作。
“我知道。可是他真的很可爱,真的很温存贴心。”唐妮说,力图为他辩护。
稀尔黛,这会儿满面通红的,像战争女神雅典娜,低头思量。她委实气坏了,但不敢表露怒意,因为唐妮和她父亲一样,会立刻大吵大闹,无以控制。
稀尔黛不喜欢克里夫,这是真的,她不喜欢他那种自以为了不起和冷漠的性子!她老觉得他是毫不知耻的在利用着唐妮,她也希望她妹妹会离开他。然而,身为道地的苏格兰中产阶级,她更恨任何会使自己、或家族“降级”的事。她终於昂起头。
“你会後悔的。”她说。
“我才不会!”唐妮胀红脸叫。“他与众不同,我真的爱他,他是可爱的情人。”
稀尔黛还在全神思考。
“你很快就会对他腻了……”她说。“然後为他一辈子而丢脸不已。”
“我会!我希望怀他的孩子。”
“唐妮!”稀尔黛喊一声,像一记榔头那麽强硬,气白了一张脸。
“如果我能怀孩子,我会怀他的孩子,而且欢天喜地的怀。”
和她讲道理是无用的,稀尔黛心忖。
“克里夫不会怀疑你吗?”
“哦不会!他为什麽要怀疑?”
“恐怕你已经给他太多怀疑的地方了。”稀尔黛说。
“才没有。”
“今天晚上这桩十足就是件蠢事。那个人住哪儿?”
“树林另一端的小屋。”
“他单身一个人?”
“不是!他老婆跑了。”
“多大年纪?”
“我不知道。比我年纪大。”
每一个回答都让稀尔黛越发火大,同她母亲从前发火一样,彷佛要爆炸般的。但她依然把怒意隐藏着。
“如果我是你,我会放弃今晚的胡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