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会来找你。”她说。
“哦,好!”
他苦苦等她……她终於来了。
他是那种会亢奋发抖的爱人,他的高潮来得急,去得也快。他赤裸裸的躯体奇妙地像孩子似的,没一点防御能力,他的防御能力都是靠他的机灵和狡猾来的,他那天生的狡猾,一旦放下防御力,他似乎更加显得赤裸,像个孩子,娇嫩的,尚未成熟的肉体,有点像是在无助地挣扎着。
他挑起康妮一种激情热爱,一种疯狂的情欲,可是情欲上他并没有满足她,他总是草草了事,然後趴在她胸口上,多少又回复他那副不知羞耻的德性来,而她躺在那儿,茫然、失望,又若有所失。
但不久她就学会怎麽掌握他,让他在高潮後继续留在她体内,他很奇异地依旧维持坚挺、硕大而有劲,配合着她,她激烈、热情地采取主动,达到她自己的最後关头。他体认到她是因为他极力撑着,才能够如此欲死欲仙的,就感到有说不出来的得意满足。
“哦,好美妙呀!”她颤语,静静的抱着他。他则是漠然躺在那儿,但有几分自得。
他那次只待了三天,对克里夫的态度始终像第一天晚上,对康妮也如出一辙,完全没露一点马脚。
他写信给康妮时还是一样带着伤感,有时也说几句俏皮话,以一种奇怪的、没有男女之别的感情。他对她的感情似乎是不抱指望那一型的,因此还是要保持点距离。他打骨子里就是个没指望的人,他就是喜欢这样子,他才讨厌心里抱着希望呢。他曾经在什麽地方读到“希望满人间”这样的句子,给了一句评语是:
“一切珍贵可藏的东西都他妈的该扔到水底去。”
康妮根本没真正了解他,不过她以她的方式来爱他。从头到尾她都感受到他那种绝望感投射在她身上,这麽一来,她实在没办法爱他爱到底,而这个绝望的人,根本就没能力爱人。
他们暗通款曲有一阵子,通信,偶而在伦敦幽会。在他高潮匆匆过去之後,她总是采取主动,从他身上得到性快感。而他也总是配合她,光是这点,就足够他俩的关系维系下去。
这也足够给她一种微妙的自信,其实那感觉有点盲目,却让她自傲。她几近是机械式的肯定自己在性爱上的能耐,满心喜孜孜的。
她在薇碧山庄过得开开心心,尽量用她在性爱上得到的愉悦和满足来激励克里夫,因此他在这段时间写出他最好的作品,迷迷糊糊的也觉得很乐。她从麦克立斯被动的挺在她体内那部分得到性满足,连他都有好处。当然真相他想也想不到,如果他知道,他就死也不可能说谢谢了!
可是她这种兴高采烈的日子一过去,真的一去不回了,她陷入低潮,人也变得暴躁不堪的时候,克里夫是多麽希望开心的日子能够重来!也许,如果他知道真相,说不定他会想把她和麦克立斯再弄在一起。
唐妮一直有个预感,她和蜜克,人家都这麽叫他,这段婚外情不会有结果,而别的男人又觉得没趣。她的人生是和克里夫拴在一起的,他要她绝大部份的生活,她给了,可是她也希望拥有一个男人绝大部份的生活,这个克里夫却没有给她,他给不了。麦克立斯偶尔是可以解解闷,但是她有预感,他们好景不长。麦克立斯是没办法天长地久的,这是他天性的一部份,他必须切断一切牵扯,回头做他自由自在、独来独往的单身汉。他绝对需要这样,虽然他老是嚷嚷:是她甩了我!
照理说,世上应该是到处都是机会的,可是在最亲密的关系这方面,机会却少之又少。也许大海里有不少好鱼,但多数不是鲭、就是鲱,如果你自己既不是鲭,也不是鲱,你大概会发现海中没什麽善类。
克里夫这时候名利双收,人们都上门求见。唐妮差不多天天在招待客人,而这些人要不是鲭,就是鲱,不时还夹杂着差劲的鲶鱼或海鳗。
其中有几个常客,是克里夫在剑桥的同窗。一个叫汤米·杜克斯,他一直留在军中,如今是准将了。他说:“从军让我有时间思考,而且不必面对生存竞争。”
有一个叫查理士·梅得的爱尔兰人,专写有关星球的科学文章,还有韩蒙德,也是拿笔杆的。他们都和克里夫年纪相仿,都是当时的青年才俊,都崇尚性灵生活。性灵生活之外,你干些什麽,那是个人私事,无关紧要的。不会有人想问别人什麽时候跑厕所,这种事引不起大夥儿的兴趣。
日常生活大部份事情,也差不多……你怎麽赚钱?你爱不爱老婆?乃至於你是不是搞外遇?……等等。这些事只有当事人自己在乎,跟上厕所一样,别人是没兴趣的。
“性问题的整个重点,”韩蒙德说,他是瘦长个子,有老婆和两个孩子,不过他跟打字机的关系比跟老婆儿子更来得亲密。“是根本没个重点。严格说来,问题根本不存在,所以,跟人上床,他没什麽好大惊小怪的,问题就在这儿,只要我们对任何事都是一体看待,那就不会有问题产生了,把好奇心放在性问题上,根本就错了,一切是没意思、没道理的。”
“对,韩蒙德,对极了!可是万一有人搞上茱莉亚茱莉亚是韩蒙德的太太,你就会开始冒火,他要是继续搞,那你马上会抓住。”
“那当然!他要是在我家客厅角落小便,我也会冒火,做这些事要看地方嘛。”
“你是说,如果他和茱莉亚另辟幽室去搞,你就不介意?”
查理士·梅得话中带刺,因为一次他稍微和茱莉亚调情,结果被韩蒙德怒言相向。
“我当然介意,性是我和茱莉亚之间的私事,任何人想混进来,我都不会甘休。”
“老实说,”汤米·杜克斯开口,他瘦瘦的,长一脸雀斑,比肥肥白白的梅得更像爱尔兰人。“韩蒙德,老实说,你有很强的占有慾和表现慾,很希望成功。我肯定要一辈子待在军队了,摆脱世俗的牵绊,现在看出世人求表现、求成功的渴望强烈得可怕。这实在发展得太离谱了,人心全朝向那方向。当然像你们这种人,觉得有女人撑腰会更有利,所以你的妒嫉心才这麽强。这就是性在你心目中的意义……是你和茱莉亚之间绝对少不了的小发电机,靠它来一起携手追求成功。万一你成不了事,你也会跟查理一样装模作样起来,查理就是成不了事的人。像你和茱莉亚这种结了婚的男女,身上都有标签,像旅客的行李箱,茱莉亚的标签是亚诺·韩蒙德太太……跟铁路上某人的行李箱一样。而你的标签是亚诺·韩蒙德,由韩蒙德太太转交。啊,你说得对,说得对,性灵生活需要一栋舒适的屋子,像样的三餐,甚至还需要儿女绕膝呢。不过重点在於成功的那点本性上,它才是轴心,一切都是跟着它转向。”
韩蒙德一脸愠色,他本来很以自己的清高,傲骨光荣的。尽管这样,他也的确想要功成名就。
“这是真话,没钱不能过活。”梅得说。“你得有一笔钱才能活下去,连要自由思考,都得要有一笔钱,不然你的班子会唱反调。不过依我看,你大可不必给性贴上标签,我们随便跟任何人都可以说话,那麽,跟一个使我们动心的女人做爱,又有什麽大不了?”
“好色成性的居尔特人说话了。”克里夫道。
“好色成性!哈,有何不可?我倒看不出我跟一个女人睡觉,会比和她跳舞……或是闲聊天气,对她会造成更大伤害。那只不过是以感性交流来替代性交流,有什麽不可以?”
“像兔子那样杂交!”韩蒙德说。
“有什麽不可以?兔子有什麽不好?它们会比一肚子仇恨、神经兮兮、爱搞怪的人类还糟糕吗?”
“就算是这样,我们毕竟不是兔子。”韩蒙德道。
“一点没错!我有脑袋。我必须推算一些对我来说比生死还要紧的天文问题,常常,消化不良会困扰我,饥饿会把我弄得更惨,性慾得不到满足同样困扰我,所以怎麽办?”
“我还以为把你弄得惨兮兮的是纵慾过度,而不是消化不良呢。”韩蒙德讥道。
“才不是!我才不会吃撑了,也不会纵慾,这是可以选择的,不过你也绝对可以把我逼到绝对去。”
“才不会,你大可结婚去。”
“你怎麽知道我可以?这可能和我的思想不合,婚姻可能……而且会……使我丧失心智能力。我不适合走那种路子……就因为这样,我就得像和尚似的被拴在狗窝里吗?全是鬼话,老兄。我必须生存,做我的演算,偶而需要碰个女人,我不想陈义过高,也不要别人在道德上指责我,或禁止我。要是有个女人挂着我的标签在街上走,像只衣箱似的,上面有地址和火车站名,我会羞死了。”
这两个男人为了茱莉亚那件调情的事儿,一直没有和解。
“你这个说法很有意思,查理,”杜克斯说。“性是另一种形式的会话,要起而行,而不只是坐而言,我想这真的有道理,我们可以和女人交换许多感情、感受,就像谈论天气之类一样,做爱也许是男女之间一种自然的肢体语言。若不是意见相投,你不会和一个女人说话,就算说了也不会有太大兴致,同样的,若不是和一个女人情投意合,你也不会跟她睡觉,可是如果你已经……”
“已经和一个女人情投意合,你就该和她睡觉。”梅得说。“这是唯一恰当的事,好比你有意和某人说话,那麽唯一恰当的就是,去找他说话,不必假惺惺的咬舌不语,把想说的话说出来。那件事也一样。”
“不对,”韩蒙德说。“那样不对,梅得,就拿你来说吧,你把大半的精力花在女人身上,你脑筋这麽好,却从来没做对事,你是本末倒置了。”
“或许吧……不过,不管你是已婚也好,未婚也好,你老兄在那方面可是太偷懒了。你维持脑筋的纯洁和完整,可是它却变得枯躁无味,你那颗纯洁脑袋会和提琴弓一样硬邦邦,你只是藉着说话来掩饰它。”
汤米·杜克斯放声大笑。
“继续抬杠吧,你们两个有脑袋的人!”他说。“瞧我……我不做什麽高深的心智工作,只记下一些个人所思,而且还没结婚也不追女人。我认为查理是对的,就算他想追女人,也不必太勤快,不过我倒不反对他去追。至於韩蒙德,他是有占有慾,所以,自然适合直来直往的,而且走窄门的路子,你们看好了,他在挂掉之前一定会成为英国名作家。再来是我,无足轻重,只是小角色。你怎麽想,克里夫?性是发电机,足以把人推向成功道上吗?”
克里夫在这种时刻很少开口。他从不发表意见,他的想法实在不怎麽高明,他心思太乱,也太情绪化。这会儿,他脸也红了,模样也不自在。
“算啦,”他道,“本人已无战斗力,这方面实在说不出个所以然。”
“不会的,”杜克斯说。“你的上半身一点也没有丧失战斗力,你的脑子还是完好如初,所以让咱们听听你的高见。”
“呃,”克里夫结结巴巴的,“就算如此,我的想法还是不多……我想“结婚就知道了”这句话很能代表我的想法,当然对彼此相爱的一双男女来说,这是很美好的一件事。”
“怎麽样的美好?”汤米问。
“嗯……它让两个人更亲密。”克里夫说,在谈这种话题时,扭捏得似个女人。
“唔,查理和我都认为做爱和谈话一样,是种沟通方式,随便什麽女人和我谈论性爱,到最後我一定和她上了床,这再自然不过了。就可惜没女人对我起个头,所以我只好自个儿上床,这也没什麽不好……我自己也希望就这样吧,其他的天知道!反正我又不推算星球,不过是个窝在军队里的人。”
大家沉下来,四个男人抽着菸。唐妮坐在那儿刺绣,又缝了一针……没错,她人就坐在那儿!她必须安安静静的,像只耗子一样不声不响,免得干扰这些才高八斗的男士们重要的讨论。不过她又不能不在场,她不在场,他们就不会谈得这麽融洽,不会这麽无拘无束的发表意见。克里夫比别人放不开,唐妮不在,他更怯场,大家也谈不痛快。汤米·杜克斯最上道,她的在场,颇令他愉快。她不怎麽喜欢韩蒙德,此人心态似乎自私了点。至於查理士,她欣赏他某些地方,不过尽管他是研究星球的,却显得有点没品味,邋里邋遢的。
有多少个晚上,唐妮坐在这儿听着四人高谈阔论,这四人,或一、二个别的人。他们永远谈不出什麽结论来,她倒不以为意,她喜欢听他们讲些什麽,特别有汤米在座的时候。真是有趣,男人不亲你,不用身子碰你,却向你吐露心思。实在太有趣了,然而这几个人的心多冷呀!
而且,还有一点讨厌!较敬重麦克立斯,可是一提到他,他们便抨击个没完,把他说成是最下贱的胚子,没念过书的粗人。不管他是不是下贱胚子或粗人,他好歹搬得出一套自己的论调,谈到性灵生活时,他可不会光在那兜圈子,废话连篇的。
唐妮十分喜欢精神生活,从中得到莫大的乐趣,可是她真的觉得他们过分了点。她喜欢置身在这干出名老友晚间的聚会里,嗅他们的菸草味儿。老友,她私下这麽称呼他们。没有她悄然在座,他们甚至谈不下去,她感到好玩极了,也颇为自得。她敬重有思想的人……这干人,至少试着要诚诚实实的思考。不过,这当中是有着奥妙,却一直没有被弄出头绪,他们讲的都是同一件事,但究竟是什麽事,她一辈子也答不上来,密克也同样不清楚。
不过密克并不打算采取什麽行动,他依然故我,尽量和别人过不去,别人也和他过不去。他实在憎恶社会,这也是克里夫和他的老友抨击他的地方。克里夫和他的老友可不讨厌社会,他们热心想要拯救人类,至少他要教导人类。
星期天晚上谈到爱时,那才精采。
“让我们永结同心,长相联系。”
汤米·杜克斯说:“我倒想弄清楚这个联系是什麽……目前联系我们的是思想上的磨擦,除了这个之外,咱们之间根本没什麽联系。我们各行其道,又互相攻讦,跟全世所有差劲的知识份子差不多。在这方面人人都该死,因为人人都这麽做。我们各行其道,却虚情假意的,拿甜言蜜语来掩盖彼此内心的恶意。怪的是,人类的精神生活好像植根在根深蒂固,不可名状的恶意里,一向如此!你看苏格拉底说柏拉图,还有他周围那些人!不为什麽,就为了泄恨,就为了整得体无完肤那种快感……普多哥拉斯啦,或随便什麽人!还有,阿西拜迪斯和他那群小徒弟都像疯狗似的吵在一块儿!这让人觉得在菩提树下静坐的释迦牟尼,或是星期天向门徒讲点小故事的耶稣,气定神闲,不解不辩的,那样来得好。没错,精神生活是出了问题,根本上的。它以恶意求妒嫉,妒嫉和恶意为根源。种什麽因,得什麽果。”
“我不觉得我们就只有恶意。”克里夫抗议。
“亲爱的克里夫,想想咱们这群人是怎麽说别人的。我自己尤其要不得,我宁可脱口而出的骂人,也不喜欢挖空心思说一些甜言蜜语,甜言蜜语才有毒,我如果开始说克里夫是多好多好一个人时,可怜的克里夫就是被挖苦了。讲你们在座的每一个人,看在老天的面子上,尽管不客气的对我说话吧,这样我才知道我在诸位心目中还有点份量,别对我扯一堆甜言蜜语,那我就完了。”
“啊,可是我真的觉得咱们是哥俩好的。”韩蒙德说。
“告诉你吧,我们就得那样……我们都在背後说彼此的坏话!我最糟。”
“我想你把精神生活和批评活动混为一谈了。我同意你,苏格拉底开批评之风,可是他还有别的贡献呀。”查理士·梅得说得十分有权威。这些人表面谦和,但心里可自大得要命。各个自命权威,偏又装得那麽谦虚。
杜克斯不想再扯苏格拉底了。
“的确是,批评和知识是两回事。”韩蒙德说。
“当然是两回事。”拜瑞插嘴道,他是个腼腆的褐发青年,来薇碧山庄和杜克斯会面,当晚便住了下来。
大家全瞪着他,好像说话的是头笨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