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停好了,检查自己的装备!”每次涌水,都是对全船人的一次生死考验,主绳能否承受那巨大的冲击力,船在激流中是否能保持平衡而不倾覆,系在每个人腰间的安全绳是否牢靠,甚至背包是否捆紧,里面的重金属物是否会掉落,这一切,都是关系性命的决定性因素。
刚拴好船,就传来了巨大的轰鸣声。他们清楚,下一刻,整艘船将瞬间抬高二三十米,整条船像是被涌水高高抛起的玩具,然后重重地落下,随后又被激流再次抛起,再落下,整个过程会持续几十次。每次涌水过后,所有的人都会有肠翻胃涌、手脚发软的感觉。
当船被高高抛起的时候,那看似距离蛇形船足有三四十米的头顶悬椎,也成了致命的杀手。当船第一次被抛离水面时,只听“咔”的一声,似乎什么东西被撞击倒地,跟着再没发出任何声息。紧接着,船体扎向轰鸣的水面,随后再度被抛起,如此反复几次。
短短的几分钟,给人感觉像过去了一个世纪,当船平稳下来,人人都像刚经历了一场大战,精疲力竭地趴在船底,大口呼吸,这就是活着的最好证明。
“禇兄!”张立突然大叫起来。
禇严之死
卓木强巴猛一抬头,血,溅起的血花一直洒到了自己面前。禇严的左胸被头顶的石钟乳洞穿,胸口有个碗大的孔,白骨裸露在外,心脏挣扎搏动着,却将血泵向胸外。禇严张着嘴,无法说话,只是咳嗽,咳出血来,带着泡沫的鲜红色血液。严勇和胡杨队长半爬半跑地冲了上来,“禇严!”“禇老弟!”严勇手忙脚乱地除下自身的衣服,塞成一团,想把禇严胸口那个大洞补上,就像修补船体的破洞一样。但鲜血不住地往外涌,比那河道上的涌水还快,哪里又堵得了。胡杨队长握住了禇严的手,死死握住,但那只手,已没有半分力气,胡杨队长只感到手中握了一块冰!
禇严睁大眼睛,转动眼珠,看了看严勇,又看了看胡杨队长,咳嗽的力量渐渐弱了下去,带着血沫的嘴角扯出一丝微笑。忽然,一股莫名巨大的力量透过胡杨队长的手,坚定地与胡杨队长握在了一起。禇严的身体似乎努力地想蜷缩起来,跟着一展,所有的力量,都消失了,往外涌的鲜血流淌了一地。
“禇老弟!”“禇严!”“禇兄!”船上的呼喊声震得整个洞穴嗡嗡作响,跟着又是一片沉寂,死一般的沉寂。严勇好似一个赌输的赌徒,瞪着布满血丝的红眼,扑在禇严身上,拼命地按压,捶打。“蠢蛋!醒过来啊!你不会那么轻易就倒下的,醒过来!”
岳阳去拉严勇道:“勇哥,别这样,让他安静……”
严勇怒骂道:“滚开!你有我了解他吗?你有我了解他吗!这个家伙,就会装死。那次在雪山,他屏住呼吸十几分钟,后来还不是活过来了!”他愤而用力,只听“咔”的一声,又有两根胸骨被他压断了。严勇不顾一切地继续做着胸外按压,只是这次,冷冰冰的禇严没有重新苏醒的迹象,任凭严勇推、按、拉、扯,那具包裹着骨肉的皮囊就像断线的木偶,四肢无力地耷拉在地。
“够了,勇!”胡杨队长说道。
严勇转过头来,他也曾带过登山队,也做过队长,负责过十几甚至几十人的生命安危,而此刻,那双眼中,却是那般无助:“老队长,我们一起爬过那么多雪峰,那么多次都活过来了,你让我再试一次,再试一次,可以的,一定可以的!”
“拉开他!”吕竞男的声音这时听起来是那么无情。
又是一只萤火虫,从漆黑的河面沉下去,随波而逝,越飘越远,终于再也看不见。严勇双手抓住船舷,眼睛睁得大大的,仿佛还想从黑暗中寻找到什么。
李宏、黎定明、禇严先后离去,而孟浩然、王佑、张翔又先后倒下,船里的气氛一时压抑到了极点。他们一直在黑暗中漂流,不知道会漂向哪里,不知道前面还有多远,死神已经将手伸到他们的面前,只是不知道,下一个又会是谁。
血迹已被清理干净,但血腥的气息还留在船上,洞穴中不时“呜呜”作响,那是,风吹过的声音。休息了片刻,吃过东西,严勇似乎恢复了平静,他向卓木强巴询问道:“我们可以走了吧?”
“嗯?不多休息一下?”
“我们走吧,队长,这个地方不能再待下去了,我会发疯的。这次,我们能走出去了,是吧?是这样的吧?”
“走了吧,强巴少爷。这是我们最后一搏了,这次我们可以漂出去了。只要漂出去,就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岳阳和张立也建议道。
卓木强巴看了看后面,大多数人都端坐着,他们做好了出发的准备。唐敏和塔西法师在张翔身边,不一会儿唐敏走上前来道:“张翔情况不是很好,发热不退,在这里没有办法给他治疗,塔西法师说,得出去后看看能不能找到草药。另外,孟浩然和王佑情况也没有好转,我们的药物不多了。”
“好吧。”卓木强巴向后面大声道,“休息好了吗?我们准备出发了!拿好你们的桨,这是我们最后一次冲击了,能不能出去,就看你们的了。记住,我们没有退路!”
每一位桨手都憋足了劲儿,这三天来,所有的压抑,似乎都要在这一瞬爆发出来。每天顺着黑暗前进,每天要在这不足二十平方米的空间内颠簸十几个小时,听着那鬼哭一般的吼声,根本无法入睡。更让人难以忍受的是,在这狭窄、沉闷、冰冷的空间内,死亡如影随行,那种亲朋好友朝处夕别的伤痛,足以让人发疯发狂。
又是接近七个小时的起伏颠簸,他们一直在不同的岔道内钻来钻去,在岳阳的指挥下寻找突破的方向。按照岳阳的说法,不管走哪条路,只要是顺流而下的方向,就一定能抵达那传说中的秘境。可是如今,七个小时过去了,两岸还是光滑的石壁,黑漆漆的通道一直延伸向远方,并没有出现期待中的奇迹,前面依旧是漆黑一片,没有光亮,半点光都没有。
张立忍不住小声问道:“会不会是你计算错了?”他知道,这种时候,这个问题过于敏感,会影响很多人的情绪。卓木强巴瞪了他一眼,张立露出“我只是问问”的表情。
岳阳没有直接回答,但他心里承受的压力比谁都大。要知道,这一船人的性命可都在他的掌握中,如果他计算错误,那他们不仅不能冲出地下通道,还有可能被随即袭来的巨浪打翻冲走。蛇形船在不断向前,向前,岳阳仔细辨认着风中的信息。很显然,风声小了,越往前走,风声越小,风声都从身后传来,前方已经没有什么声音。也就是说,前方的空间不再是那狭小的洞穴,那里应该是一个开阔的空间。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没有光呢?
卓木强巴突然问道:“这是最后一段地下河了吗?”
岳阳迟疑道:“嗯,应该是这样,只是……”
卓木强巴道:“为什么没有光亮?现在什么时候了?”
岳阳一抬腕,愣道:“糟……糟了!”
“怎么?”
岳阳道:“表,表停了!”
张立忙道:“哎呀,我的表也停了,会不会是长时间在地下,所以没有电了?”
卓木强巴心中咯噔一下,抬腕一看,果然,电子表的显示屏已经没有任何数字,他说:“不可能,就算没有阳光直射,这表起码也能维持一个月,唯一的解释就是——”
“强磁场!和我们在雪山顶上遭遇的一样。”岳阳和卓木强巴不约而同想到了这一点,他赶紧将激光测距器拿在手里,没有信号,果然没有信号。他说道:“所有高灵敏的电子仪器都失灵了,现在唯一可以使用的,恐怕就只有这几盏灯了。”
卓木强巴道:“其实,我们早该想到的,既然山峰都有那种可怕的强磁场,那么,山腹中更有可能出现这样的情况。”
岳阳道:“是啊,我们的海拔高度已经从接近四千米下降至不足一百米了,可以说,我们已经抵达了喜马拉雅山脉的山根处。”
张立道:“那我们岂不是在地下三四千米深的地方?”
岳阳道:“不,不止。我们的入水口在海拔四千米左右,但我们的方向是自东向西,等于从整条喜马拉雅山脉的边缘附近一直深入到了腹地,我们头上的高山都远高于我们入水的地方。现在,我们恐怕是在地底六七千米的深处。”
张立吸了口冷气,叫了声:“我的妈呀。”
这时候,中间的吕竞男叫道:“是不是电子仪器失灵了?我们好像遭遇了和在斯必杰莫雪山顶上相似的情况。”
卓木强巴大声回应道:“是的,目前电子仪器都无法使用,我们只有出去后看情况。估计还有两公里,只差最后几分钟了。”他心中却很明了,在黑暗中,如果没有确切的时间,那么,每一秒,都将比一整年更加漫长。
近了,近了,在探照灯的灯光下,前方出现一个圆形洞口,就好像快出隧道时看到的情况那样,只有在外部空间远远大于隧道时,才会出现如此明显的洞口。
每个人都攒足了最后的力气,蛇形船好像快要飞起来,船桨翻飞,惊涛拍岸,此刻的流水潺潺声,也变得可爱起来。随着洞口完全在眼前消失,张立大喝一声:“出来啦!”整条蛇形船已经完全脱离隧道一般的地下洞穴,在他们眼前,是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世界了。
张立吼完那一声,却发现船上没有一个人应和,很快,他就发现了大家依然沉默的原因,黑暗,无边无际的黑暗,虽然他们出了洞口,可是呈现在他们眼前的,依然是无边无际的黑暗。探照灯的强光,在洞穴中还能感到格外明亮,可是出了洞口之后,那道灯柱朝着正前方扫射,越远越淡,最后变成了一团灯雾,消失在黑暗之中。这好像是一个没有光的世界,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地下王国香巴拉吗?
船头和船尾的人,都不约而同调整起探照灯的方位,重新认识他们眼前的这片新空间。探照灯在前方环绕一百八十度,没有发现任何边缘的迹象,向下,全是水,没有岸,向上,三四十米的高度依然是岩层,难怪没有光亮,他们依然在几千米的高山腹内。而后面的人呢,探照灯扫到他们出来的洞口,随后向左右侧移,只见岩壁延伸开去,略微呈一个弧形,也是无尽深远,根本看不到头。
岳阳艰难道:“这……这或许是一个地下洞厅,我们并没有真正地出去,我们还在地下洞穴系统。”
“怎么可能?”严勇有些按捺不住了,叫道,“你不是说,这是最后一段了吗?为什么还在地下洞穴?为什么?”
张立也道:“是啊,快把地图拿出来再看看,会不会弄错了?我们不是还有几份防水的纸质地图吗?”
岳阳嘟哝着展开地图道:“不可能错的,确实已经出来了。”
严勇已经怒不可遏了,道:“放屁,要是因为一张错误的地图而让我们……那我……我就!”
胡杨队长道:“够了!勇。”
卓木强巴道:“别争了!这样,岳阳,你们几个再研究一下地图,看看里面究竟有什么问题。其余的人,我们沿着岩壁一直向右划,看看能不能有什么发现。”
由于指南针、罗盘都无法使用,蛇形船只能一直向右贴着石壁走。岳阳则在船里不住地向严勇解释着:“你看,我们是从这里到这里,这里有一个五阶跌水,你还记得吧,每个高两米左右,然后我们是向右拐的,是这条蓝色的安全线,然后……”
浪很大,卓木强巴在船首挥桨,不住有波浪拍击着岩壁,溅起的水花又浇到他身上,他敞开衣襟,任由那冰冷的水贴着肌肤流淌,那种沁骨的凉使他保持清醒,并能冷静地思索,究竟是什么地方出现了问题。如果地图没有错,那么岳阳指引的道路就不会有错,而且从目前的情况看,前面似乎也没有类似通道一样的洞穴了,他们的确已经走出了地图所标注的范围,那么,现在,他们在哪里呢?忽然,在第一次看见香巴拉密光宝鉴时的情形又浮现在卓木强巴脑海中,敏敏道:“这幅图下面什么都没有,也很奇怪。”“下面……下面应该有很多水才对……”
胡杨队长也说过:“这幅地图上面是什么?怎么会描成黑色?”
这里面,究竟是哪里有问题?啊!黑暗……在香巴拉和地图之间的黑暗。难道说……卓木强巴正想着,只听岳阳开口道:“啊?不会吧,难道是……”
严勇还在大声问:“什么?你想到了什么?”
岳阳指着地图道:“这浪,这地图的出口,这上半部为什么呈弧形,我们现在的走向也是弧形……”严勇道:“乱七八糟的说些什么?说清楚点!”
岳阳道:“天哪,你看,强巴少爷,你们都来看看,这地图的上半部为什么会是弧形的,胡杨队长不是还质疑过为什么地图的上半部不留出空白,而要画成黑色么,还有这些波浪,这些浪这么大……我真是蠢,我为什么没有早点想到。不,不,是我根本没朝这方面去想,太……太不可思议了……谁能想得到?谁能想得到!”
张立不解道:“岳阳,你究竟让我们看什么?你想到什么了?说出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