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痛袭来,犹如一道白光击中心脏,方振乾突然明白,自己内心深处最在乎的那个人还是严佳,只是他太习惯于缅怀过去,以至于一而再,再而三忽视早就存在的感觉。
然而,一切都太迟了。
“这么大的事你起码也得跟大人商量一下再说嘛,居然一声不响就离了,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妈妈呀,啊?”
妈妈坐在严佳对面的沙发里一边淌眼抹泪,一边控诉着她。怎么也想不明白一向乖顺的女儿居然作出了让她瞠目结舌的事――离婚。爸爸默不作声陪在妈妈旁边。
严佳知道妈妈的脾气,不让她说痛快了,她是不肯罢休的,更不能顶撞,那只能让她更光火,所以一直好脾气地低头听着,譬如上一堂思想教育课吧。
“你说你光离婚还不算,居然把孩子也打了,你,你真是想活活把你妈气死!”严妈妈真想号啕大哭,她一直就喜欢小孩子,更何况严佳是她最疼的女儿,如果她生了宝宝,妈妈该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了。可是,女儿居然连个招呼都不打直接把孩子做掉了,她又气又疼,本来已渐收干的眼泪又滔滔不绝流下来。
严佳偷偷对顾阿姨瞪了一眼,她千叮万嘱不让她把这件事说出来,结果阿姨还是忍不住偷偷告诉了妈妈,可见,要让一个上年纪的人去对另一个上年纪的人保密,几乎就是missionimpossible。顾阿姨讪讪地笑着,搓着手以掩饰被揭露后的尴尬。
“振乾那个孩子,我看着一直踏踏实实,很稳重的样子,怎么会,怎么……”妈妈简直没完没了了。
爸爸看出了女儿隐忍的表情里出现的一丝痛楚,终于出手打圆场,“好了好了,你也少说两句吧,佳佳又不是小孩子,她做事自有她的道理。”
严佳感激地向父亲投过去一瞥,真是知女莫若父。
妈妈不甘心地皱眉,还想再说两句,爸爸拍拍她的背,道:“你呀,也该替女儿想想,你以为她乐意这样吗?你就别给她心上添堵了,啊!”
严佳鼻子发酸,把头歪靠在沙发上,楚楚可怜。严妈妈无奈叹了口气,终于放过了她。
晚上,严佳躲在房间的床上发愣,爸爸敲门进来。
他坐在严佳床边,轻轻抚了一下她的头,“佳佳,还难过吗?”
严佳点点头,缓缓移动身体,过去搂住爸爸的脖子。
有湿湿的东西滑落到他颈内。
他们家是典型的严母慈父,她有什么心事总喜欢跟爸爸倾诉。小时候,她受了委屈就喜欢这样偎着爸爸哭一回,过不多久就又能开开心心又蹦又跳了。
可是这一次,她知道没用,但还是忍不住想在爸爸那里寻求点安慰。
爸爸轻拍她的背,他想劝解,却又无能为力,年轻人的事,他搞不懂,但有一点,他还是有数的,严佳不是那种冲动的孩子,撇开柔顺的外表,在大事情上她很有主见,除非万不得已,她是不会铤而走险的,由此,他更心疼女儿。
“无论怎么样,爸爸都支持你,爸爸希望你能找到真正的幸福。”
严佳把头靠在爸爸肩上,使劲点着,她不能让爸爸失望。
第二天,妈妈接了个电话就慌张起来,严佳的嫂子提前生了,大胖小子。严明急召爸妈回去帮忙。
妈妈进退维谷,一边是需要安慰的女儿,一边是等着照顾的孙子,手心手背都是肉,难以取舍。
严佳安慰妈妈,“你就放心去吧,这里有顾阿姨照顾我呢,她是您的亲密战友,你信不过我也得信她呀。”
妈妈犹疑不决,才回来两天就又要走,“佳佳,要不你把工作辞了,跟我们一起去北京吧。”
严佳一想到每天都要面对妈妈的唠叨就头疼,只得顾左右而言其他。
到底孙子的面子大,爸爸妈妈最终决定立刻回京。严佳一路送他们到车站,妈妈临上车的两分钟,嘴巴也没舍得停下来。
“流产跟生小孩一样的,都得好好休息,不然有后遗症,听见没有。”这话妈妈也不知说了多少遍了,跟自己说,跟顾阿姨说,现在还在说。
严佳把妈妈推上车,道:“好了好了,我都记下了,你赶紧上车吧。到了给我报个平安。”
爸爸紧跟着妈妈上去,又回头对严佳喊:“你也回去吧。自己多注意身体,有什么事就给我们打电话。”
车门关上,严佳看到妈妈红肿着眼睛还在向她招手,她终于没能忍住眼泪。
火车已经开出去好远了,严佳还站在原地,久久不肯离去。
回到家,顾阿姨给开了门,告诉她刚才有人送东西过来。
走到客厅,严佳看见地上工工整整放着四个大包,心里有点烦乱,“谁送过来的?”
顾阿姨在阳台上不知忙什么,回过头道:“不认识,只说是送给你的,我就代你签收了。”
严佳蹲下身,随手打开一包,里面是码得整整齐齐的书籍,再开一包,是她的衣物,她立刻明白是谁了。
上次回家,她一无心情二无过多的时间,只拣了用得着的东西打包,估计方振乾这次又细细理了一遍,把所有属于她的东西都给她打包了过来。其余两包也都是她的杂物,分门别类归置得十分清楚。
顾阿姨从阳台上进来,笑嘻嘻道:“你看,还送了这束花,我给淋了点水,咱们把它插茶几上吧。”
严佳仰头,看到阿姨手里好大一捧玫瑰,血红血红,娇艳欲滴,一时喉咙有点发哽。
方振乾不是个浪漫的人,他一向讲求实际,结婚这么多年也没给她送过花,这是第一次,估计也是最后一次了。
她起身接过那束花,低首闻着,若有所思。
顾阿姨欢喜地从柜子里拿出一个久已不用的花瓶,跑到厨房去洗刷干净,等出来的时候,只见严佳埋头在地上理东西。
“花呢?”阿姨纳闷。
严佳头也不抬,淡淡道:“我扔了。”
阿姨是多聪明的人,没再多问,一声不吭把花瓶收了起来。
离婚是委托了律师办的,方振乾不是个喜好纠缠的人,他看严佳心意已决,明白无法挽回,所以当律师把一纸离婚协议书摆到他面前的时候,他犹豫了几秒,还是拔笔签了字。
在财产分割问题上,方振乾请律师转告严佳,他想把眼下住的房子给她,但严佳拒绝接受。方振乾又给她捎来一张存折,数目不小,严佳也原封不动退了回去,她只要求,把属于自己的东西还给她就行。
之后,方振乾没再打扰过她。两人直到去领离婚证的时候才又见了一面。
一段时间不见,他憔悴了一些,脸色也不好,神情落寞。严佳没来由地有点心痛,赶紧暗骂自己犯贱,速速收敛心神。
领证很爽快,当办事人员手脚利落地敲好钢印,然后甩给他们一人一本的时候,严佳觉得原来她那么珍视的一段婚姻现在看起来真是有点象儿戏。
出了大门,她急急忙忙朝前走,方振乾还是赶上了她。
“我,送你吧。”他拦在她面前,斟酌了半天,也只说得出这么一句。
严佳到底没有办法坦然直视他,低了头,回一句:“不用。”绕过他匆匆跑了。
走了很远,忍不住又回过头去,却见他还呆呆站在原地目送她的背影,赶紧扭身接着跑,生怕让他发现什么秘密似的。
休息了一周后,严佳就去上班了,公司里的人已经风闻她的变故,但在这个开放的城市,无论恋爱,结婚,离婚,单身,都是属于个人的事,虽然能满足一下大家的八卦心理,时间稍长,也就习以为常了。
让严佳感到遗憾的是,她和肖燕再不能象从前那样卿卿我我了,经历了那样敏感的事件后,如果两人还能泰然自若亲密相处的话,不是没心没肺就是脑子有问题了。
两人变得生分而客气,有一回在洗手间狭路相逢,肖燕终于没沉住气,主动找她谈话。
“你恨我吗?”肖燕一脸苦恼。
严佳笑了,“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可是,毕竟是我知情不报,没有及时告诉你。”
“行了行了,别忏悔了,你没那么大能量,我的事我自己清楚。”严佳受不了她摆出的委委屈屈的小媳妇模样,完全不像她本来的风格,于是用湿手拍拍她的脸。
“对了,你姐姐还好吗?”严佳问,她也是后来才知道车祸的事。
“她出院了,没什么大碍。”
严佳点点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以前那么在意她姐姐,现在自己放弃了,人也轻松下来,只是还是没法对华梅有好感。
肖燕望着她,忽然说:“严佳,你变了。”
“嗯?”严佳闻言朝镜中的自己仔细端详。
“你长大了,变坚强了。”
严佳鼻子里出气地哼了一声,心想,换你来经历一下,你也会长大的。
可见长大是多么令人烦恼的一件事。
整个夏天,严佳都处于半工半休的状态,她的生活可以跟猪相媲美,在顾阿姨的精心照顾下,她不但没有出现一般人一到夏天食欲不振的症状,相反,还胖了,皮肤细腻红润有光泽。
跟她来往最勤快的还是麦克,他是个很好的玩伴,让严佳感到轻松愉快。只是那纯粹是朋友间的感情,她还无法对他产生男女之情,用她自己的话说是伤着了,需要好好休养。犯不着这么快就跳进另外一个坑。
麦克也曾经半开玩笑地问过她,“你和方先生离婚,我应该没什么责任吧?”
他想起来方振乾数次对自己的愠怒。
严佳失笑,“跟你没关系,你用不着内疚。”
麦克耸耸肩,显得很失望,“也是啊,如果真是因为我的缘故,那现在你肯定得跟我在一起了。”
严佳但笑不语,让他的各种暗示都被扼杀在虚空里,半点奈何不得。
有一个周末,麦克特意带了很多好吃的来她家,还捎来一瓶红酒,两人在空调间里,赏着碟片,咪着小酒,腐败得可以。
酒过三巡的时候,严佳明显感到麦克的眼神不对,含情脉脉地看她,让她直起鸡皮疙瘩。
她赶紧很委婉地劝说他收起不良眼神,她短期内真没谈恋爱的打算。
麦克嘻嘻一笑,把两人的酒杯斟满,“那就庆祝你恢复单身!”
快嘴顾阿姨忠实地把麦克的事透露给了严妈妈,惹得她又高兴又担心,几次三番打电话来叮嘱严佳这次一定要抓住机会,但同时一定不要看走眼云云。
严佳挂了电话,直瞪顾阿姨,这都哪儿跟哪儿啊,后者又是一味地搓手,憨憨地笑。
秋天来临之际,麦克特意请了二十天长假陪严佳出去做了趟奢侈的旅游。
他们从四川开始,游历了九寨沟,黄龙,峨眉山,乐山等名胜后往南进入云南,去了梦寐以求的西双版纳,之后向东取道,来到广西,在桂林过了把瘾,再整装直扑海南,最后由海南飞回S市。几乎游遍了小半个南中国,让严佳着实过了一把背包客的瘾,麦克自助旅游经验极其丰富,一路上严佳几乎不用操任何心,唯一的任务就是饱揽祖国的大好河山。
旅游是最好的疗伤方式,对着如画的景致,再沮丧的心情也能被带动起来,更何况身边还有一个能说会道的同伴。
重回到家,顾阿姨开门时,有一瞬居然没认出她来。
严佳揽镜自照,变化确实很大,皮肤黝黑,脸色红扑扑的,人也精瘦了不少。
顾阿姨眼看自己亲手在严佳身上调养出来的一身肉全捐献给了旅游事业,心疼不已。唯一让她觉得还算值得的就是严佳上扬的心情,这是再怎么吃也吃不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