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岁以前,她从未担心过自己的命运会有什么颠簸,长期以来的衣食无忧、风平浪静给了她这种错觉,而她又向来很有自知之明,从不奢望脱离实际的东西。只是,命运的神秘在于它的不可捉摸性——她一向引以为傲的忠实的老公居然会对初恋念念不忘!
她痛苦地意识到,方振乾的背叛是对她自信心的一次沉重打击,让她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抓不住方向,拒绝再思考类似“出路、前景”这一类问题。
可是,无论她怎样欷歔,该发生的也已然发生,一切不可能重来。
严佳本以为自己可以潇洒地跟过去说声再见,甩甩头再重新来过,但真的尝试了,才发现没那么容易,她还是会时不时受到过去的干扰,七年,毕竟不短。
更干扰她的是,方振乾再一次闯进了她的生活。
想到这里,她忽然有点恨恨,为什么这个人总是阴魂不散,由外到内。
她想狠狠瞪他一眼,却愕然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置身在方振乾怀中,他正用一种温柔中掺杂着痛惜的目光凝视她。
那目光像一把火,照亮她的挫败,让她很受不了,她用力推了推,想脱离他的怀抱,可是没什么用,他连动都没动。
“你想干什么?”她力气虽小,却还不至于惊慌失措,她认定他不敢乱来。
可是她错了,当她还没想出下一步对策的时候,他的唇已然袭了上来。
一股既陌生又熟悉的气息赫然间将她包围住,酒精在她体内发酵、燃烧,让她不能思想,甚至无法呼吸,任由他搂着,吸吮着,碾压着……
她喘息起来,手不由自主环绕上他的脖颈,身体完全不受理智的控制,驾轻就熟地要去配合他,是否,在她的内心深处,也一直在渴望着他的再一次拥抱?
朦胧间,她依稀意识到他抱起了她往卧室里走去,他的唇依旧深深吻住她,那么急切地索取,不让她有半分意识。
她感觉到他的手探入自己的衬衣,摸索胸前的花蕾,扣子也迎刃而解。耳边传来他急促的呼吸声,身上承受着他因欲望点燃而发烫的身体。
“佳佳,我爱你,佳佳……”他呢喃般的声音在她耳畔一再响起。
这久违的场景曾经在她睡眠中出现过,令她陶醉和沉迷,醒来却跌入重重懊悔和痛恨中,仿佛炼狱。
严佳忽然打了个激灵。
冰冷的迷雾重重围拢过来,然后,她看到了那堵墙,那堵将他们隔绝起来的、她始终无法推倒的墙,她在墙的这边,而他在那边。
这辈子,他们注定只能在墙壁的两端遥遥相望,老死不相往来。
那么现在呢,他在干什么?他是妄想突破围墙过来把她拉过去么?
他有什么资格?
愤怒忽然像火一样在全身燃烧,战胜了酒精的作用,战胜了体内虚妄的渴求,她猛然间推开匍匐在自己身上的这个男人,她不允许自己再次坠入他的柔情。
方振乾狼狈地在她身旁,粗重喘息,眼神复杂地看着她,短短几秒内,他已了然她的心路历程,可他什么也做不了,因为他就是那个罪魁祸首。
两人像猎人与猎物那样相互狩猎,谁也不吭一声,用眼神作无声的较量。
最终,方振乾败下阵来,目光转开,微叹了一声,“佳佳……”却再也说不出别的话来。
严佳眼中渐渐蓄起泪水,她咬住唇,“方振乾,你居然敢!”话说了一半,就已呜咽。
此刻的她,已完全清醒。
这个男人,曾经伤害她那么深,害她失去做母亲的机会,现在还敢这样厚颜无耻地对她,而她居然那么欣喜地对他作出反应,他肯定什么都感觉到了。她觉得羞愧,只想放声大哭。
泪水顺着面颊淌下,方振乾一时失措,探身过去搂她,“佳佳,对不起,是我不好,又是我……总是惹你哭……”
他的心里酸楚不已,仿佛他做什么都是错,可他那样爱她。
她啜泣着,痛不欲生,“方振乾,我恨你,你知道我有多恨你吗?”她用力捶打他,撕咬他。积聚了一年多的苦闷终于在这一刻如山洪般爆发了出来。
“你为什么还要出现在我面前?你知不知道你很自私?”她泪水涟涟,却是恶狠狠地质问他。
如果他消失,永不出现,那她迟早会忘了他,迟早会再找个人重新开始,时间早晚问题而已。
可他来了,叫她如何遗忘过去?
她的泪水深深震撼了方振乾。
即使在宣布要跟他离婚的那一刻,她也没在他面前流过一滴泪。
让他错误地以为也许她是个洒脱而容易忘却的女人。然而现在,他忽然明白了,她不哭,是因为恨极了他,以至于连眼泪都吝惜于给他。
他痛到不知如何自处,完全乱了手脚,平日的沉稳淡定也不复存在,紧紧搂住她,用乞求的口吻徒劳作着努力。
“佳佳,原谅我,原谅我我吗?只要你肯原谅,从今以后,我会一直守着你,永远,我拿一生来补偿你,我……”
严佳的面前闪过一陀血肉模糊的未成形的胎儿,那鲜血淋漓的景象已经深深烙在她心上,让她怎么流泪也无法洗刷干净。
“不!”她硬起心肠,推开那个尚且温暖的怀抱,她不该在那里停留。
方振乾住了口,面如死灰望着她。
严佳摇摇晃晃起身下床,手一指门外,冷冷道:“你走吧。”
方振乾顿着,脸色比月光更白,他绝望地盯着她,却只是不动。
严佳不忍看他,别转脸,抑制住满心酸楚,用冰一样的声音说:“方振乾,我们之间,没有未来。”
他终于从床上下来,慢吞吞走到她面前,严佳没有后退,僵着身子不动。
良久,方振乾缓缓拨过她的脸,他在搜寻她的眼眸,想从中找到一丝撒谎的痕迹,但她始终垂着眼帘,不给她看。他能捕捉到的,只是一张没有生气的脸,脸庞上冰霜,死寂沉沉。
都是他的错,他想,居然还微微笑了一下,仿佛自暴自弃。
有些错一旦铸下,就再没有回头路可以走,而他,费尽心机走了半天,终究发现这仍是一条死路。
他的眼神一点一点黯淡下来,直至彻底无光。
蓦地醒来,屋外已是星光点点。
严佳环顾室内,空无一人,方振乾早已离开。
她翻身下床,因为动作猛烈了点儿,神经末梢一阵阵抽痛,让她不禁呻吟出声。
小客厅的餐桌上干干净净,所有的杯盘羹碟都不见了,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数小时前在这间屋子里上演的一场诀别,此刻想来仿佛一个凌乱的梦。
此刻,她呆呆杵立在“演出”现场,在宿酒的头痛之余,依稀还能忆起几小时前这里的混乱场面,醉酒,接吻……
她的脸有些发烫,似乎自己还很过瘾地发了些狠话,最后的记忆定格在方振乾死灰般的眼神上。
严佳叹一口气,又摇了摇头,此刻的她只觉得疲累,无法作多余思考,她去卫生间略微清洗了一下,又爬回床上。
很快,她又呼呼睡了过去。
天终于大亮,秋日柔和的阳光透过薄纱般轻柔的窗帘晃入严佳眼帘。
她惬意地伸了个懒腰,睡得很饱,精神很好。
她没有立刻起来,仰躺在床上,目光直直盯住天花板,发了好一会儿愣。
有些思绪堵在心头很乱,需要好好理一理。
不知道今天方振乾还会不会来。
严佳察觉到自己的心思,不觉狠狠敲了自己的脑门一下。
经历了昨晚,她相信他不会再上门打扰。
他其实不是个厚脸皮的男人,从来都懂得自持,这次如果不是为了想挽回,想必也不会由着她挖苦刻薄。
严佳心里突地一抖,眼前又晃起他昨夜死灰一样的面色来。
她急忙坐起,勒令自己不再去同情他。
“他活该!”她气哼哼自语了一遍,这才感觉舒服了一些。
一整天,方振乾果然没上门来,甚至连电话都没骚扰过她。严佳暗舒口气,如果他再来,她还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在家里无聊得窝到晚上,心情始终郁郁,严佳觉得自己如果继续团缩在这个狭窄窒闷的小空间里,她非疯了不可。
明天,明天一定要出去。
于是,当翌日的第一道晨光透过窗帘洒到地板上时,严佳开始整理行囊。
这一次,她要去的地方是绍兴,那个充满了浓郁的江南气息,与现代都市有着截然不同风情的文化古镇。
这是她第二次来绍兴,踏在仓桥直街厚重的青石板路上,她却找不回上次来时的恬淡和怡然。满目所见是如潮水般涌过的游客,连转个身都困难。在这样人满为患的地方,她益发感到了孤独和兴味索然。
打起精神,她还是坚持游历了几个名胜景点,咸亨酒店,鲁迅纪念馆,鉴湖,和数十万游客们争夺着留影空间,常常会被人委婉劝上一句,“不好意思,麻烦让一下,我们要拍张照。”
在临近黄昏的时候,她跑了三家旅馆,终于找到一间住房,价格是往日的两倍。
睡得很潦草,第二天,早早退房之后,她去了诸暨。
“西施越溪女,出自苎萝山”,这是唐代大诗人李白的诗句。绝代佳人西施就生长在这里。白色的西施雕塑静静呈现在山谷,引无数游客竞合照。
继续朝前走,离西施故里不远,有着名的五泄瀑布,它以神态奇特,变幻莫测的姿态闻名于世。
站在空幽的峡谷底端,举头望向擎天而下的白色水幕,细细密密的水珠飘到脸上,冰凉而清新。闭上眼,湍流不停的水声掩盖了所有凡尘俗世的喧嚣,让严佳浮躁的情绪渐趋沉静,蒙尘的心灵得到洗涤。
攀上涵湫岭的瞰瀑亭,严佳在那里伫立良久,游客们来了一拨,走了,又来一拨,渐渐的,人稀散了。
严佳也开始慢慢往山下走。
在半山腰的地方,有个小商铺,店面不大,门口摆了一盘棋,有两人坐着安静对弈。
严佳走过去时,不自禁地瞥了他们一眼,目光正好与其中一人撞上,那是个老人,面目和善,精神矍铄,有一把长长的白须,颇有些仙风道骨之感。
“姑娘,要算个褂吗?”
严佳愕然停步,仔细看看老人,又看看挂在他身旁树上的破旧招牌,那上面歪歪扭扭写了‘算命’两个字,原来他们还做这样的生意,严佳失笑。
她从没算过命,偶然在人群密集的地方,有目光如炬的中年男女迎上来要替她算时,她都避之不及,满心嫌恶。
然而,在这世外桃源般的山镇,到处都沾染着闲适的气息,而眼前的老人又的确有那么几分神秘风骨,她鬼使神差没有拒绝,反而在对方示意的位子上坐了下来。
另一对弈者见老人有事,很识趣地收了棋盘,入店铺而去。
“老先生,这么多人来来往往,你为什么独找我算命呢?”严佳奇道。
“你有心事。”他笃定地望向她。
老人终日坐在门口,观察的人多了,怎能看不出严佳那心事重重的脚步和重重心事的眼神。
严佳来了兴趣,“怎么个算法?”
“随你挑,可以测字,可以看手掌,可以抽签。”
严佳略一思忖,“那就抽签吧。”
老人给了她一筒竹签,上面想必写着各种戳语。
严佳把签罐捧在手里,看那又黑又脏的罐身和签杆,心里不免有疑问,难道一个人的命运能够由这微不足道的小东西所掌控吗?
虽然这样想着,手却已经按着老人的吩咐摇晃开了。
竹签在竹筒里撞击着,发出清脆的声音,伴随哗啦哗啦的响声,有一根签终于耐不住,脱离了筒身,率先甩了出来。
严佳拾起签的刹那,刚才还很儿戏的心态忽然变得沉重,仿佛她真的即将面对自己下半生人生。
她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将签翻转过来,默念上面那一句诗: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严佳一连念了两遍,有缥缈的惆怅裹上心头。
老人接过竹签,扫了一眼,又望望严佳的神色,已揣摩出八九分,算命,其实也是一门心理学。
“被姻缘所困?”
严佳点头。
“你们两个互相都有意?”
严佳犹豫了一下,“算是吧。”她不能对天撒谎。
“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那就好好珍惜吧。”老人呵呵笑道。
严佳微蹙着眉,对着陌生人,她发现要讲出心里的困扰其实也很容易,“可是,他伤过我,我没法原谅他,过不了自己这一关。”
老人收起笑容,捋一把白须,半闭起眼睛,思量了会儿,道:“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在一个着名的寺院里,住着一位非常有道行的道长。他养了一条狗。狗的名字很奇怪,叫做‘放下’。每到日落时分,道长就为‘放下’送饭了,嘴里还一边呼唤着:‘放下!放下!’小弟子觉得很奇怪,就问道长:为什么要给狗起这个奇怪的名字,人家的狗都叫阿黄、来福什么的,为什么您的狗叫‘放下’?道长不语,让他们自己去悟。小弟子就观察老道长,终于发现:每天当道长喂完狗后,就不再读经书,到院中打打太极拳,散散步。小弟子到道长面前,诉说了他们观察的收获,老道长微笑地点点头说:你们终于明白了。其实我在叫狗的时候,其实也是叫自己‘放下’,让自己放下许多事。你一定会发现:天并不会塌下来。这并不是不求上进,恰恰在于懂得放下的,才最终会赢。”
严佳托着腮,认真聆听。
“人生苦短,劫难也多,如果你把每个包袱都背着走,会很累很累,甚至有一天可能走不动,所以,很多事要放下来,才能轻松,更重要的是,只有放下了,才能放自己一条生路,也放别人一条生路,只有放下了,你才会找到真正解决问题的办法。”
老人的几句话,重重地撞在严佳的心上,仿佛有壳一样的东西,被震裂了数条缝,随时可能粉碎瓦解。
这么陈旧的故事,老人给很多人讲过,几乎算是万金油,但每个人听完后的感悟各有不同。
人,有时候需要的不是算命,而是开解。
严佳似乎懂了些什么。
付了钱,谢过老人,她疾步下山,天就快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