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振乾下了飞机,按惯例先打开手机,一下进来五六条短信,还有秘书台的留言,都是严佳的,以为出了什么事,正待拨回去,手机又响了,还是严佳。
“老公,你终于下地啦!”严佳欢快的声音从听筒传过来,方振乾疲倦的脸上有一丝飞扬的表情。
“什么事这么十万火急啊?小佳佳。”每次心情好的时候,他都这么称呼她。
“唔,是这样,有个忙要请你帮一下。”严佳的语气有点扭捏,毕竟老公刚下飞机。
“说吧。”方振乾拖了行李箱边听边走。
“肖燕的姐姐今天从澳洲回来,跟你在一个机场呢,所以我们想请你顺便把她接回来。她可能还有半个小时就到了。行不,老公?”严佳口气嗲嗲的,这是她求方振乾办事时的惯用伎俩。
“我能说不吗?老婆大人?”方振乾半开玩笑地问。
严佳又是一通解释,直到方振乾投降答应,严佳迅速的报了肖燕姐姐的航班,到达时间和手机号码。
“你总得告诉我她的名字吧,小迷糊。”方振乾笑呵呵的打断她。
“哦,对,你等等,”严佳慌忙扭头问肖燕,然后对着手机喊,“她姐姐叫华梅,中华的华,梅花的梅。”
方振乾握着手机,表情有明显的僵滞。
那边严佳还在喋喋不休,“我们把你的手机号也告诉她了,她下了飞机就会和你联系的。喂,老公,你在听吗?”
方振乾回过神来,匆匆答应着,挂了电话。
这个名字在他的心中泛起一阵涟漪,但他不信有这么巧,毕竟同名同姓的人多得很,无论如何,他没法立刻离开这里了。
方振乾折道去了机场内的小餐馆,拣了个靠窗的位子坐下,窗外是所有出机场的人的必经之道。他要了一碗面,慢慢挑着吃。
当广播中报出他等的那个航班时,他已经吃完东西在抽烟了。他静静注视窗外的动静。
好漫长的等待。
开始有人陆陆续续走出来。
终于,他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华梅穿着一件黑色的外套,拖着两只厚重的行李箱,肩上还有一只硕大的登山包,亦步亦趋地朝前走着,每走两步,就得整整东倒西歪的行李,长发在她低头的时候从肩上滑落,遮着前方,她无助地甩甩头发,接着往前走,白皙瘦削的脸和那一身黑让她在人群中显得如此形单影只。
八年不见了,她看起来成熟了,更有韵味了,然而,一旦动起来还是给人一种顾头不顾尾的感觉。
方振乾默默地在窗内望着她,一任烟雾袅袅腾升上来,在她和自己之间隔起一层淡淡的屏障。
华梅站定,掏出手机,来回拨了几下,然后放在耳边听。
方振乾的手机悦耳地唱着歌,他没有接,依旧凝视远处的华梅,直到她皱起眉头,摁断了电话,他才缓缓起身。
华梅又在整理行装,一路上她被自己这几包巨大的行李搞得狼狈不堪,本来肖燕说好会找人来接她的,结果那个司机居然联络不上,看来只能去排队打车了。
“我来吧。”一个既陌生又熟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同时,她肩上一轻,登山包已然易了主人。
方振乾若无其事地接管了她的行李,把自己那只轻便的小箱子递给她,“你拖这个。”
他说话的神气一如他们不是分别了八年,仿佛上个礼拜还在一起吃过饭似的熟络。
华梅发怔地看着他,心潮起伏。半晌回过神来,拉着拖杆箱跟上。很快就与他并肩齐走。
方振乾回头瞥她一眼,“饿吗?”
“不。”简短的回答。
一直走到停车场,两人都没有再说什么,太多的话,一时不知要从何说起。
安置好行李,两人上了车。
方振乾的手机再次响起,他接起来,当然还是严佳。
“人接到了吗?”严佳声音关切。
“嗯,接到了。”。
“那好,你送她到肖燕租的地方来吧,我们在做大餐,等你们一起过来吃。”严佳叽叽喳喳讲着,很忙的样子。方振乾无法想象一个连切菜都会切到手的人能做出什么大餐来。
“小心别切到自己的手。”他的声音不自觉地放柔和,华梅注意到了。
挂断电话,方振乾发动了车子,爬上出去的车道,混进漫溢的车流。
“你,结婚了?”华梅终于开口,她没想到,肖燕同事的老公会是他。
“嗯,四年了。”方振乾声音没什么起伏,平铺直叙。
华梅的心里却起了一阵绞痛,这么说,他老早就忘了自己了。
当年她离开时那决绝的表情和冰冷的声音同时浮现在两个人的面前。
“既然这样,从此以后,我们各走各的路,不必再有什么纠葛。”
“……好。”那是他沉默良久之后的回答。
他,照做了。
而她,在八年以后又回到起点,感情的世界里,终究是女人太傻。
“你和冯浩怎么样?结婚了吗?”方振乾很自然地问。
“我们……早就分手了。”华梅轻轻地说,她很想告诉他,其实他们压根没开始过。
“那你……”
华梅飞快打断他,“我还是一个人。”她有些惊诧自己的声音近乎怨恨。
长久的沉寂。
“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方振乾抑止住内心的波澜,问。
华梅挑了挑眉,平静作答,“我签约了一家杂志社。先做着,走一步看一步吧。”
她说了那家杂志社的名字,是一家很有名的专业杂志社,与方振乾的公司还有业务来往,他们百分之八十的广告都是登在该杂志社的。
毕竟打拼了这么多年,不再是那个少不更事的孩子,华梅很快平复了心情,两人开始聊一些认识的人的近况,那些远在异乡,辛勤打拼的人们。
沉渣泛起,一时勾起多少往事。
方振乾的父亲曾是东部一个富庶城市的公安局副局长,为人特别严肃刻板,对两个儿子希冀甚高,他和弟弟从小在父亲近乎苛刻的管制下长大,过着极其循规蹈矩的生活。不出意外的话,方振乾会子承父业,报考警校,这也是父亲一向的愿望。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在方振乾高一的时候,父亲在一次因工出差时,遭遇飞机失事去世,家庭情况也随之一落千丈。
母亲因为受了这场打击,身体每况愈下,但为了两个儿子,仍苦苦支撑,用抚恤金开了个小卖部,艰难地经营着,总算熬到方振乾考大学。
他没有按照父亲的愿望报警校,而是报了自己喜欢的计算机专业,并以全市理科状元的优异成绩考进J大信息技术学院。
进了大学,方振乾一边用功读书,一边找机会勤工俭学,他同时做两份家教,并从老师那里得到一些零碎的编程活儿,这样零零散散凑着,减轻一些母亲的负担。
大三的时候,周围的同学基本都落实了女朋友,而方振乾一没时间,二没心思,他看着那些整天跟在女生屁股后面惟命是从的同学,总觉得十分怪异,至于吗?
他的上铺冯浩就整天为怎么讨女朋友欢心而烦恼,他在追外语系的系花,同时也是他的老乡华梅。
方振乾见过华梅,长发,尖脸,肤白,走路爱蹦蹦跳跳,一看就知道是那种不知愁为何滋味的娇娇女。当然,人也很热情,因为每次遇到她,无论是在宿舍还是在路上,她总会脆生生地喊上一声,“方振乾!”
方振乾礼貌地向她点头示意,然后匆匆走开,心里不是没有疑问的,她对所有人都这样吗?他有时候会留意一下,发现不是,她只是叫他一个,那么,是为什么呢?他疑惑着,也许自己比较土,比较内向,惹她好奇了吧。方振乾想不明白,也不想想明白,他要忙的事实在太多了。
周六的傍晚,方振乾结束了对两个初中孩子的辅导,疲惫地回到宿舍,发现宿舍里异常热闹,这在往日是很少见的,基本上周末是谈情说爱的好时候,谁舍得把时间浪费在宿舍。
然后他看到坐在一堆男生中间高谈阔论的华梅。见他回来,华梅站起来,一如往昔,欢快地叫了声,“方振乾。”
方振乾朝她应卯儿似的点了下头,从架子上拿了饭盆准备往外走,并盘算着吃完饭能去哪里躲个清净。
“我今天是专门来找你的。”华梅却笑吟吟地看着他。
方振乾在门口愕然站住,“找我?什么事?”
冯浩蹿过来把他摁到床边坐下,“当然是好事啦!”
华梅跟过来,在他旁边的凳子上落座,然后道:“我们学院想排一个舞台剧《罗米欧与朱丽叶》,全英语的,我演朱丽叶,想邀请你演罗米欧。”
方振乾的英语有口皆碑,口语尤其不错,这全归功于他父亲给他请的一位辅导老师,也是他父亲的战友,据说年轻时给某部高官当过贴身翻译。
一个好的老师加上一个严格的父亲,方振乾在初中时就广泛阅读英文原版书籍。
大二的时候,他在本系老师的推荐下,还接过英语系的若干口语翻译及笔译工作,对他来说,这不过是个谋生的手段,却没想到同时为他在外语学院赢得了不小的名气,他翻译的东西甚至曾经被学院某教授作为范本展示过。
冯浩也起劲地附和,“是啊!好歹给我们学院挣个脸嘛!气气那帮外语系的家伙。”据他所知,外语系追华梅的男生不在少数。
方振乾面露难色,“可是,我,我不会演戏啊!”他知道一旦介入,自己就得付出大把时间,而且他也一向不喜欢抛头露面。
“没关系,你不会,我教你啊!”华梅胸有成竹。
但是无论他们怎么劝,方振乾只是摇头,外语学院又不是没人了,拉他干嘛!
冯浩急了,如果方振乾不去,就意味着华梅得在台上和他的情敌卿卿我我。他用力推推方振乾,“兄弟,你怎么搞的,关键时刻别当缩头乌龟啊。”
方振乾对他的心思了然于心,他笑笑,说:“对不起,我真的没时间。”
华梅的眉心拧成了锁,嘟着嘴道:“算了算了,就当我没说过,冯浩,陪我出去走走。”
舍友们陆续散了。
方振乾重又拿起饭盆,想想刚才的一幕,实在是莫名其妙,摇摇头,吃饭去,肚子已经很饿了。
一个月后的某天下午,方振乾从图书馆出来,听到身后又有一声娇喊,“方振乾!”
他回头,果然是华梅。目光往两边飞快扫射一下,没有看到冯浩。
“有事吗?”想起上次拒绝过她的邀请,他不自觉地堆砌出一丝客气的微笑来。
华梅脸上却是晴空万里,走到他跟前,扬起手中的票,“这个,给你!星期四下午,大礼堂有演出,《罗米欧与朱丽叶》,我演的。”
方振乾嘴角勾起一丝浅笑,“你找到你的罗米欧了?”话一出口,自己都觉得有点轻佻。
华梅灼人的目光注视着他,“这只是演戏。不过……我总有一天会找到的。“
方振乾第一次发现她的眼眸如此清亮,心跳莫名紊乱了一下。
“一定要去哦。”华梅再三嘱咐后,蹦跳着走开了。
握着那张票,方振乾有点茫然,他能去吗?他想去吗?
那场演出,方振乾犹豫再三,还是去了,他坐在礼堂的角落里,默默看着台上饱含激情的表演。
他当然看到了华梅,听到她嘴里吐出的一串串流利动听的英语,虽然表演有些许青涩,但因为是全身心的投入了,居然也牵动了方振乾的心。
台下时不时爆发出雷动的掌声和喝彩声,也让方振乾感到前所未有的撼动。
一刹那,他突然发现原来世界可以如此精彩,而他却一直将自己封闭着,为了种种理由。
罗米欧与朱丽叶徇情那段,台下居然有女生在啜泣。方振乾的内心也掠过一阵阵电流,多么奇妙的感觉,他能在嘈杂的环境中听到自己强而有力的心跳,莫名地振奋着,那是他从未体验过的,也或许是他一直以来忽略的?
他仿佛觉得那是他的朱丽叶在向他表达着什么。
当幕布落下,观众散去的时候,方振乾还坐在原位,心情久久没有平息。
很久以后,他才缓步踱出礼堂。
月光皎洁,这时候不算太晚,林荫道上不时有人三三两两走过。
“方振乾。”
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方振乾的心跳赫然漏掉一拍,他站定,蓦然回头,华梅已俏然立于他身后。
她换回了平常的衣裳,但脸上的脂粉还未褪去,像个刚出炉的瓷面娃娃。
她走近他,目光里有喜悦,“你到底还是来了。”
方振乾的心又咚咚狂跳起来,他突然明白了自己长久以来的心意,那被他忽略的,或者说是抑制的但其实一直存在的感觉,在看到华梅演出的那一刻被突然挑了起来,真真切切摆在他面前,使他无处遁逃。
“恭喜你,演出很成功。”方振乾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华梅仰起脸大胆地注视他,“我要听的不是这个。”
方振乾手心捏了把汗,他把手悄悄藏进裤兜,局促地对她笑笑,“你想听什么?”
华梅眼里掠过一丝失望,“你真是个傻瓜!”
正转身准备离开,一只强而有力的手迅速抓住了她,将她拉进一个滚烫的怀抱。
“呀——”她惊叫出声,嘴却已经被一抹滚烫堵住,她欣喜地将双臂环绕上去,紧紧搂住他的脖子……
让所有的责任,防御,尊严都滚到一边去吧,这一刻,方振乾只想拥住他感受到的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