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志强怔怔地望向她无助的脸,忍不住探手过去想抚摸她的面庞,陶洁警觉起来,头往右边一拨,躲了开去。
麦志强没有勉强她,只是笑了下,他轻吁一口气,缓声问她,“你今年几岁?”
陶洁别转脸,不想理他。
麦志强不以为杵,兀自猜测着,“25?27?反正还年轻着,是么?”他轻声笑了笑,“或许,等你过了30,甚至不用30,你就不会这么固执了。”
陶洁紧绷的脸愈加难看起来。
“这个世道就是这么现实,女孩子最美好的不过是那几年,在这几年里,她可以是一个呼风唤雨的女王,可过了这几年,她便什么也不是。”他侧过脸来仔细端详她,幽幽地道:“即使你现在跟着他,也总有会离开他的那一天,因为这样那样的理由,不是每种牺牲都会得到相应的回报……可是等那时候,你已经不再年轻了,你能保证你永不后悔吗?”
陶洁的心摇晃得厉害,她再怎么也想像不出面前这个曾经温文尔雅的男子会说出如此犀利尖刻的话来,她发出难堪的冷笑,眼睛终于敢跟他对视了,“难道跟着你就是找到了好归宿?”
麦志强迎视着她嘲弄的目光,静静地回答,“不能说最好,但至少,我可以让你过得不那么辛苦——陶洁,你其实一点都不适合你现在所处的这个环境。”
陶洁紧绷的神经在他这句话中倏然间松懈了下来,她忽然很想哭,为什么理解她的人不是李耀明,而是麦志强?
“你……为什么是我?”她承受不住似的用手捂住脸,说话时,气流从指缝中涌出,热乎乎的,有点象泪水奔涌而出时的感觉。
麦志强深深吸了口气,他靠在驾驶椅上想了片刻,如实道:“我也说不清楚……也许因为,你是那种让男人一见就起保护欲的女孩子……也许,纯粹是因为你的性格,让我想起了我第一个女朋友。”
陶洁颇受震动地把目光向他投过去,刚好捕捉到他嘴角那一抹沧桑的笑意。
“我刚来北京的时候,跟你现在的男朋友境遇差不多,也许更惨。”
麦志强已经很久没有回忆起来那段不堪的岁月了,“没有钱,没有工作,甚至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可那时候,我也有一个对我死心塌地的女朋友。”他微眯起眼睛,完全沉入到了回忆之中,“那时候,我们常去商场门口给人发商品传单,饿了就吃一份两三块钱的盒饭,虽然什么也没有,但每天都过得很充实,仿佛有个大馅儿饼在前面等着我们,只要我们不断努力往前走,总有吃到它的那一天。”
他自嘲地哼笑了一下,扭头对陶洁道:“你看,每个人都经历过很幼稚的一段时期。”
“后来呢?”
“后来?”麦志强皱着眉轻嘶了口气,似乎身体的某处传来细微的痛楚。
他很快坐直,恢复了轻快的语气,两手一摊道:“激情没有了,理想中的东西没一样实现,我们自然也就分手了。”
“为什么?”陶洁不甘心,喃喃发问。
“她跟着一个有钱人走了,那人是她公司的某个客户,每天给她快递大束玫瑰,随便见个面都要送份类似于项链之类的‘薄礼’,女孩子大概很少有人能抵挡得了这种攻势的罢?”说着,他看看她,眼神复杂。
陶洁怔了良久,忽然对他产生恼恨,“你这算什么,报复吗?你以前的女朋友跟人走了,所以你要去抢一个跟你从前境遇类似的男人的女朋友?说到底,你就是痛恨从前的自己!”
麦志强看着她灼灼的眼神和因情绪激动而显得绯红的双颊,低声笑了起来,“我以前也这么认为,但是现在我明白了。”
他把玩着仪表盘上的一个小装饰物,“陶洁,其实不存在抢不抢的问题,这是她个人的选择。我当时能提供给她的只有这么多,她接受不了,离开我,也很正常,这不是她的错……也不是你的——如果你选择离开的话。”
他的话已经说得很直白了,陶洁的脸更加红,连胸膛都剧烈起伏起来,因为窘迫和愠怒。
麦志强幽幽叹了口气,“也许,我不该用这种方式来跟你坦白,我应该好好追求你,天天给你送花,隔三差五地买些惹你喜爱的礼物来赢得你的芳心。可是我已经过了那种激情的年纪,我不想勉强我自己,而且,我相信你是个喜欢听真话胜过喜欢看人作秀的女孩,我对你最大的诚意就是不欺骗你,让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如果你觉得这样不好,我可以向你道歉。但是有一点请你相信,我是真的……很喜欢你。”
陶洁面无表情地听着。
“到我这个年纪,再想找到一个自己真心喜欢的人很不容易,因为看过了太多的谎言和假面具。”
乘着陶洁恍惚之际,麦志强终于轻轻握住了她的手,她掌心里的冰凉触发了他心底那一丝深切的怜惜,“我很幸运遇到了你,我更觉得庆幸的是,你要的那些,现在的我都可以给你。”
陶洁缓缓地从他手掌中抽出自己的手,麦志强虽然有些不舍,但没有用强,只是用平和温柔的目光注视着她。
“对不起。”她低声说,尽管心里也有浅淡的感动,但她不愿意承认那是发自肺腑的感情,她一向是个容易被感染的人,哪怕是烂俗的连续剧。
“对不起,我不想做另一个‘她’。”她咬着唇,飞快地说完,转身推开车门走了出去。
再度挤在空气浑浊、人群扎堆的公交车上时,陶洁把所有能想到的出路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最终,得出一个结论,这个世上没有任何一样东西是牢固的,尤其是感情,只需一个外力稍稍推动,就有可能发生天翻地覆的大变故——只要她愿意。
周六一早,陶洁还沉浸在梦乡中,就被李耀明不断摇晃着身子给硬生生撼醒了,睁开迷蒙的眼睛,眼前的李耀明穿了一身昨晚刚买的黑色灯芯绒外套,款式挺时尚,很能衬托出他健壮的身型。
“觉得怎么样?”他喜滋滋地杵在她床前盘问。
“不错啊!”她懒懒地说了句,闭上眼睛又想睡。
李耀明没有赢来她由衷的夸赞,顿觉扫兴,在床沿坐下,又是一通猛力摇撼,“别睡了,再睡下去成小猪了!快起来,一会儿跟我去火车站,咱们一起找个地方吃顿饭,接着我就得去青岛。”
李耀明最近忙于客户洽谈,听他的意思,进展得应该还算顺利,对方邀请他过去面谈。
陶洁却没什么兴致,“我不去了,你自己去吧。”
“不行,咱俩都很久没在一起吃过饭了。我今天这可是特意划出来的跟你共进午餐的时间,你可得珍惜哦!”李耀明心情好,舌头上仿佛抹了油。
陶洁心烦意乱,“哎呀,你烦死了,让我再睡会儿嘛!”她背对着李耀明,用被子将头蒙住,隔开他的骚扰,不小心还是把屁股露在了外面。
“再不起来我可打你屁股啦!”李耀明威胁她,“我可真打啦!”
陶洁不理他,继续睡。
“啪”的一声清脆的响,陶洁的屁股上果真挨了一下,她象被捅了马蜂窝一般从床上跳起来,把整床被子朝李耀明兜头扔去,“你烦不烦啊??”
李耀明慌忙扯开裹在头上的被子,表情有些懵怔地望着跪在床上满面怒容的陶洁,“我就跟你开个玩笑,你至于发这么大火吗?”
陶洁颓然跌回床上,也不道歉,把被子拽过来,重新披在身上,低声道:“我要睡觉。”
房间里一下子寂静下来,空气象凝固了似的让人难受。
李耀明无声地站起来,走出房间,悄悄带上房门,躺在被子里的陶洁听得一清二楚,她早已没有了睡意,心里溢满了难过,她发现自己最近的脾气越来越暴躁,尤其是对着李耀明的时候,总喜欢挑他的刺儿,虽然大多数时候他很无辜,可她就是控制不住自己,她不知道这是怎么了。
十分钟后,她一脸沮丧地爬起来,换好衣服走了出去,李耀明正穿着那件挺栝的外套靠在窗前闷闷地抽烟。
陶洁望着他的侧影,心头一软,叫了一声,“耀明!”就走过去拥住了他。
“对不起。”她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喉咙口忽然有些哽咽。
李耀明掐掉烟头,回拥住她,吃力地笑了笑,“不,要说对不起的人应该是我……是我不好,老是让你不开心。”
陶洁眼眶湿润,可她不想哭出来,她怕情绪失控,只得微微摇了摇头。
在车站附近的一家餐馆吃饭,李耀明一连接了好几个电话,陶洁发现他讲起电话来时的神采飞扬,跟平常简直形同两人,而且很喜欢用肯定句式,不停跟对方保证这个保证那个,让她听着很难受。
“你保证的那些东西真你都能做到?”她颇为怀疑地问他。
“不管能不能做到,都得那么说。”李耀明很不以为然,“不然客户连机会都不会给你。”
陶洁不说话了。
“哎,我上次跟你说过没有,有家叫久业的游戏公司,打算跟我们合作开发一款新型游戏的,老狼跟他们谈了都他妈两个月了,一点进展都没有,后来我怒了,我找他们去谈,结果三天搞定!”
“你都说过八百多遍了。”陶洁懒洋洋地说着,挑起碗里一根面条。
“是吗?”李耀明的兴致下去了一半,有点讪讪的,“我真说过这么多遍?好像没有吧?”
“你几点的车次?”陶洁转口问。
李耀明看了眼手表,“快了,还有半小时。”
“会去几天?”
“两三天吧。”李耀明说着,呼噜呼噜地吃面。
陶洁看了眼把脸几乎埋进碗里的李耀明,嘴角似乎难以忍受地牵动了一下,她很快把眼睛转开,以前怎么没发现他的吃相竟然这样难看?
吃完了,李耀明随手拿起餐桌上免费提供的纸巾抹了抹嘴,用一种很郑重的口气对陶洁道:“如果青岛这次的项目能成功,之前我从存折里取出来的钱就可以都还给你了……陶子,你,你在听我说吗?”
陶洁蓦然惊醒似的回过头来看着他,“你刚才说什么?”
李耀明一阵失望,“没什么。”
他能感觉出来陶洁最近跟自己在一起时非常的心不在焉,他知道她不喜欢自己谈生意经,可不谈工作上的这些,他们似乎已经没有什么可聊的了,而陶洁的反应总是令他尴尬,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愠怒。
送走了李耀明,陶洁无处可去,仍旧回了小屋。其实她现在自由得很,想去哪里都行,就算再去泡吧,李耀明也管不了她,他根本没有时间顾及到自己。
可陶洁无论做什么都没有兴致,她忽然很想出去旅行,走得越远越好。
前两天她刚看完一本讲间隔年旅行的书,严格来讲,那不算是旅行,而是一次对心灵需求的真诚探索,书里的主人公把大半个亚洲都走了过来,他做过义工,丢过东西,被人骗过,当然,也遇到了很多善良的人,包括他后来的妻子。
读完这本书,陶洁感触颇深,她觉得所有在现代都市中迷惘的年轻人其实都该象书中的主角那样,抛开尘世的繁华与无尽的欲望,单身徒步在地球表面走一走,重新认清一下自己。
一个念头从陶洁的脑海里划过,她忽然从椅子里腾地站了起来,热血沸腾的感觉让她感到陌生和振奋。
别人可以,她为什么不行?
她找出一本台历,兴致勃勃地规划起来,但很快又望而却步了,如果她给自己的旅行也定义成“间隔年”的话,不是一周两周就可以搞定的。
她仰躺在沙发里,开始认真地考虑起可行性来,且不说要丢开现在的工作,也不提李耀明跟父母的意见,单单就孤身上路这件事,她是否有胆量做到呢?
细细一盘算,才发现很多事原来想着容易,真要到实施那一步,这中间居然还有那么多的障碍要克服。
李耀明的突然来电打断了她的浮想联翩,把她重新拉回到现实中来。
“陶子,你能帮我看看柜子的第二个抽屉里是不是有份敲过公司章的协议?”李耀明很焦急,“我好像忘记把它放包里了。”
陶洁依言从抽屉里把他要的东西翻出来,“在呢。”
电话里立刻传来李耀明懊恼的自责声!
“你是不是已经上火车了?”陶洁看了眼时间。
“是啊!唉!”李耀明火烧火燎地道:“算了算了,我自己想办法吧,一会儿再给你电话啊!”
没过五分钟,他的电话再次打来,“陶子,一会儿会有个我们公司的人过去拿协议,她叫杨贞慧,是我手下,你把文件直接给她就行了。”
“好。”陶洁应着,脑子里立刻浮现出了那个穿着鼻环的女孩。
女孩子的第六感总是异常灵敏的,当陶洁拉开门,看到那个叫杨贞慧的假小子站在自己面前时,连太阳穴都止不住突突跳了好几下。陶洁甚至用不着去注意她鼻子上那一点璀璨的光亮,光靠这囫囵的一眼轮廓,她就能把对方认出来。
“你是陶洁吧,我杨贞慧,来拿东西的,你这儿不好找啊!”杨贞慧嘴里嚼着口香糖,一边说着话,眼睛一边放肆地打量起室内来。
陶洁没想到她这么拽,顿时有点恼怒,又不能把她的眼睛捂起来不让她四处乱看,咬了咬唇,没有立刻去拿东西,“能把你证件给我看一眼吗?我核实一下。”
“呃?”杨贞慧闻言惊讶地瞟了她一眼,两个女孩互相打量的眼中有毫不掩饰的敌意,稍顷,杨贞慧一言不发地把背上的包取下,翻出身份证递给陶洁。
陶洁象征性地扫了一眼,就把证件还了过去。
她当然只是做做样子的,主要是想煞煞对方的锐气,她看不惯杨贞慧那副跑到别人家里还趾高气昂的表情,不过这一眼也没白看,至少她了解了对方的底细,杨贞慧也不是北京人,比自己小两岁,刚毕业不久。
杨贞慧接过身份证,口气比刚才不客气多了,“东西呢?现在可以给我了吧?”
陶洁把早已准备好的协议递给她,“你打算怎么给李耀明?”
“直接给他送过去啊!”杨贞慧挑了挑眉,眼中再度流光溢彩,“我刚从火车站过来,晚上七点的火车,去青岛!”
不知怎么的,陶洁觉得她的口气以及眼神里,无一不流露出一股炫耀的得意神采来,这让她更加不是滋味。
杨贞慧一走,陶洁立刻给李耀明拨了电话。
还没来得及开口,李耀明欢快的声音先传了过来,“小杨来拿过了吧?东西你给她了?”
“你怎么找了这么个员工!”陶洁没好气地嚷道,“一点礼貌都没有!”
李耀明有点发懵,“她怎么你了?”
陶洁就把刚才两人见面的事给他描述了一遍,“我就没见过这么嚣张的女孩!”
李耀明本以为出什么大事了,听完陶洁的牢骚,发现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于是笑嘻嘻道:“那你别把她当女孩看就不成了!”
陶洁本还在生气,听他这么说,一口气没憋住,到底还是笑了出来,心里的气也消了不少。
李耀明听见她笑了,不由幽幽叹了口气,“我们是刚成立的小公司,有人来帮忙干活已经不错了。你以为满大街都是你这样礼貌懂事的孩子啊?”
陶洁也不知道他是在夸自己还是讽刺自己。
“不过你也别小看了小杨,她对数据和市场的灵敏度很高,我跟老狼拿主意的时候也得听听她的意见呢!”
“打游戏打出来的吧。”陶洁不屑。
李耀明不喜欢她这种轻蔑的语气,“不管是怎么来的,总之她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他忽然口气强硬地替杨贞慧辩解起来了。
“那你就跟你的人才过去吧!”陶洁狠狠地讲完,没等李耀明接口,“啪”地合上了手机。
怔怔地坐了片刻,她忽然摸摸面庞,自己这是怎么了,她什么时候也变得如此刻薄起来?
她想给李耀明打过去,手机在掌中翻了好几个个儿,最终还是放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