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颖心头一软,很多时候,她也觉得婶婶对晓宇的看管有点过于严苛,甚至蛮不讲理,可是婶婶对儿子的心理究竟又了解多少呢?
真不知道是不是每个家长都是这么武断的,晓颖很莫名地想起了沈均诚的烦恼。
“那……好吧。”她犹豫着,最终还是松了口,“不过你得向我保证,不许离开家门!”
晓宇对她的“法外开恩”喜出望外,头点得象鸡啄米,“姐你放心,我一定不给组织上添麻烦!”
翌日一早,晓颖整装待发时,晓宇还赖在床上睡懒觉。
“晓宇,我给你下了二十只饺子,放冰箱里了,中午记得热了吃。”晓颖在门口嘱咐他。
“知道了。”晓宇嘟哝着翻了个身继续睡。
沈均诚与晓颖约好的见面地点是华泰商城门口,那里离韩政声家很近,公车坐两站路就到了。
晓颖思量时间还早,她估算了一下行程,决定走着去。
早晨的阳光虽然不如下午那样炙热,但也够晒的,幸好人行道边有一排香樟树,可以提供些许遮蔽。
走到华泰楼下已是汗流浃背,新换的粉色连衣裙紧紧贴在肌肤上,黏黏的叫人难受,晓颖这时才有些后悔没有坐车过来。
沈均诚早就等候在华泰一楼外的两道门之间,不时抬手去看腕表,神色焦虑。他依旧穿着一身白,不过那身衣服显然和晓颖以往看到他穿过的都不一样,她感到奇怪,为什么他总喜欢穿白色,而且还能把单调的白色穿得这么理直气壮且神采奕奕的。
当晓颖的身影步入他视野时,她觉得沈均诚的眼睛陡然间一亮,象被什么东西点燃了似的发出耀眼的光芒。
那光芒是如此璀璨,又是如此神奇,它不经意地撞开了晓颖心头那扇始终闭合的门,光明藉着门缝倾泻而入,尽管那点光还不足以驱散久弥心田的黑暗,但在那一刻,她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温暖。
“韩晓颖!”沈均诚喜笑颜开地朝她跑了过来。
“我没迟到吧?”晓颖羞赧得有点不太敢看他,她对自己刚才那奇特的感悟一时还无法适应。
“没有。”沈均诚再度扫了眼手表,“你很准时——你,是走过来的?”他注意到了她红扑扑的脸颊和脑门上细微的汗珠。
“嗯,叔叔家离这儿不远。”晓颖说着,想起来自己手上的东西,“这个是给你的礼物。”
“还有礼物啊!”沈均诚很开心地接过来。
“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你别嫌弃才好。”晓颖见他一脸盎然,有点不好意思地解释。
沈均诚打开纸袋子,里面有个手工做的小盒,手轻轻一掰,盖子就能启开,盒子里躺着的是一个皮带扣,一望而知是小店铺里淘的廉价货,比较与众不同的是,这个皮带扣上的图案是一个可爱的小狮子头像。
“你今天生日的话,应该是狮子座的,我昨晚逛街的时候刚巧看到这个,所以……”
在沈均诚那从头到脚的一身名牌面前,在他突然而来的静默面前,晓颖昨晚上乍然见到皮带扣的喜悦正在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点一点漫延上心头的不自信。
沈均诚深深吸了口气,“很漂亮,我很喜欢——谢谢你,韩晓颖!”
晓颖倏地仰起头来,看到沈均诚的眼神里没有嘲弄,有的只是波光粼粼的喜悦,在静谧的湖面上忽闪忽闪。
刹那间,晓颖的心头也如迷雾散去,溢满了甜美,她感受到了沈均诚真诚的谢意。
“咱们赶紧上去吧,我同学都在楼上等着呢!”
华泰顶楼整层都是游戏机、点唱机和各种娱乐设施。晓颖从未踏足过这里,偶尔跟叔叔或婶婶出来逛街,都是到六楼便“游客止步”了。她一直以为上七楼来玩的都是婶婶嘴里所谓的“不良少年”,可今天她真的上来了,才发现这里到处都是学生,三三两两,脸上无一不洋溢着轻松愉悦的笑容。
沈均诚领着她穿过喧嚣热闹的游戏机阵列,朝靠窗的一排休闲座椅走去。他们刚一露面,就见七八个学生模样的少年,男女都有,七嘴八舌涌了上来。
“沈均诚!还真有你的!”
“哈,果然是个漂亮美眉!”
乍一看到这样的阵势,晓颖立刻觉得紧张,她偷眼瞄了下身旁的沈均诚,后者一脸泰然自若的笑,她便收敛住自己的腼腆和不知所措,也含着笑面向他的同学。
对面众多张带点儿讶异的笑脸中,夹杂了一张美丽却布满了骄傲的脸蛋,面皮紧紧绷着,散发出浓厚的敌意。
“沈均诚,她是谁啊?哪个学校的?”那女孩的目光和晓颖的刚一对上,她就连珠炮一般向沈均诚盘问起来。
沈均诚朝着所有同学大大方方地介绍道:“韩晓颖,五中的,今年升高二。”紧接着又转头给晓颖介绍,“这些都是我同学,等这个暑假过完,我们就得各奔东西了。”
他笑呵呵地把同学们的名字一一给晓颖报了,她点着头听,而真正记住的却只有那个漂亮且蛮横的女孩子,她叫黄依云。
“原来是五中的。”黄依云抱着膀子,目光中流露出不屑,“听我舅舅说,她们学校连着两年高考都剃光头了。”
所谓的“剃光头”是指该校的高考生中没有一个考上本科的,而晓颖也明白黄依云说的并非假话,她们校长每年高考前夕都三令五申要抓紧高三学生的学习,但成效不大。
“得了吧,依云!”她的一个同学在边上给晓颖打圆场,“人家是出来玩的,不是来跟你比成绩的,你有点儿学姐的风度好不好?”
黄依云冷眼打量着面前这个比自己瘦小,但容貌却丝毫不逊色于自己的女孩,而在她身边站着的是神色隐含警惕地注视着自己的沈均诚,这鲜明的暗示无疑刺激了她的神经,她一下子散开紧抱于胸前的双臂,气鼓鼓地坐回了靠窗的位子,抓起喝了一半的果汁,大口吸吮起来。
晓颖的视线从黄依云身上很快挪到沈均诚脸上,他嘴唇紧抿,色不少改,看不出是生气了还是在想别的什么,那稍显陌生的面容让晓颖刚刚解放出来的欢畅一下子又沦为惴惴不安。
“别站着啦!都过去坐吧!”不知是谁嚷嚷了一句,稍显尴尬的气氛被顺利搅乱了。
沈均诚的同学诚如他之前所言,热情开朗,对晓颖这个比他们低两届的小客人也是周到客气,不论谈论什么,都会问问她的意见和想法,当然,除了黄依云,她坐在两个男生的中间,始终皱紧了眉头,一言不发地啜饮料,视线间或扫向晓颖和沈均诚,却是带着愤恨的表情。
聊天的过程中,晓颖大致明白了他们今天给沈均诚庆生的计划,上午的节目是打电玩、K歌,大家可以按照自己的喜好自行选择玩耍,等吃过饭,他们还要去附近公园的水上世界玩。现在时间还早,况且象这样的聚会以后估计会越来越少了,所以他们都不急于分头行动,快半个小时过去了,大家还坐在一起东拉西扯。
一只包装精美的蛋糕盒子就放在桌子正中,那是沈均诚的同学们一起买了送他的。
有人在问晓颖,“你会游泳吗?水上世界的游泳馆相当棒呢!”
沈均诚就坐在晓颖身旁,抢先替她答道:“她还没学。”
不知是晓颖的错觉还是真的,他感觉沈均诚的目光飞快地瞟了对面的黄依云一眼,紧接着又补充了一句,“我打算找时间教她!”
此言一出,众皆哗然,黄依云的脸色更加青了。
“韩晓颖,你找沈均诚当你的游泳教练算是找对啦,他可是我们学校游泳队的尖子,去年还在全市游泳比赛中得了冠军呢!”
“嗨!沈均诚,你不是说不收女生做徒弟的吗?自毁其言,记得一会儿要罚酒三杯哦!”
“哈哈!他那哪里是存心当教练,我看这家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在晓颖被大家的胡闹调侃搞得面红耳赤之时,黄依云却再也忍受不了了,砰地站起来,身下的椅子被狠狠拱出去,与地板摩擦发出刺耳的响声。
“依云,你干嘛呢?”坐在黄依云身旁的一个男生仰头皱眉看看她。
“我上洗手间,不行吗?”黄依云口气很冲,抛下这句话转身就走。
热闹的气氛一时被搅黄,大家尴尬地盯着沈均诚,很显然,是在等他有什么反应。
沈均诚在黄依云离去的一刹那脸色便有些僵硬,但数秒之后,他就恢复了自然,若无其事地笑着对众人道:“大家别光坐着闲聊了,想玩什么就去玩吧,今天的账都算在我头上。”
然而,没有几个人出声应和。
“沈均诚,”坐在黄依云身旁的男生一脸严肃地唤了他一声,“我觉得你还是先去看看依云比较好。”
仿佛是直到此刻,晓颖才发觉了众人的异样,尤其是对面说话的那个男生,他的目光从她脸上掠过时,象带了刺儿似的,刮得晓颖的面庞上火辣辣的,让她非常不舒服,而在此之前,她全部的注意力似乎都集中在了黄依云身上。此时她才忽然意识到,在其他人与她插科打诨时,这个男生却始终一声不吭,连刚开始和她打招呼时神情也相当冷淡。
立刻有人跟着附和道:“是啊,去看看她吧,她今天可是高高兴兴来为你庆祝生日的,别弄得这样不开心嘛!”
沈均诚的脸色很难看,任谁都瞧得出来,他在竭力压制自己随时有可能爆发出来的愠怒,那是晓颖以前从未在他身上见过的一面,她一直以为沈均诚一天到晚笑呵呵的没什么脾气,不会生气,但这个认知显然很荒诞离谱。
晓颖蓦地感到一丝紧张,她搞不明白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却清楚地察觉到,自己的到来似乎并不太妙,甚至不象沈均诚事先说得那样简单,她的心微微向下坠去。
最终,沈均诚还是很隐忍地克制住了,他没有爆发,只是歪过脑袋来,对晓颖低声说了句,“你先在这坐会儿,我很快回来。”然后他站起来,一言不发地离去。
不用问,晓颖也知道他是去干什么了。她置身于一群和自己并不相熟的人群中,一贯隐藏在心底的那种不知道该怎样与人相处的无措感象不受控的洪水般涌了上来,尤其是对面还有一个男生,用一双淡漠的不太友好的眼眸打量着自己。
刚才的热闹气氛仿佛一下子都被黄依云和沈均诚带走了,剩下的人谁也不再嬉皮笑脸没心没肺地开玩笑,只是静静地坐着喝饮料,等他们回来。
“嗨!小妹妹,你跟沈均诚是怎么认识的?”坐在晓颖斜对面的一个女生忍不住好奇地盯着她问,“昨天他说会带个女孩子出来我们还以为他是开玩笑呢!”
晓颖尚未来得及回答,就听有人很故意地大声咳嗽,并不停地朝问话的女孩递眼色,示意她不要多嘴多舌,那女孩吐了吐舌头,朝晓颖扮了个惧怕的鬼脸,但她的眼里依旧闪烁着友好的光芒。
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晓颖忽然不想跟着他们一起做无谓的等待,有些事她必须要弄清楚。
她放下手上的饮料杯子,又大又亮的眼睛也不再回避什么,笔直地迎向对面那个神色淡漠的男生,“能不能请你告诉我,沈均诚他……他们是怎么回事吗?”
尽管她没有把“黄依云”三个字说出来,但大家都明白了她的意思。
对面的男生听她如是发问,冷漠的眼神总算缓和下来一些,他料定她是沈均诚临时从不知何处抓来配合演戏的,可怜的是,这个美丽的小妹妹自己都不知道在演什么。
“均诚和依云从小就认识,称得上青梅竹马,他们高一的时候就在一起了,高考填报志愿也都选在了同一所学校。不过最近他们两个不知道为了什么有些闹脾气,昨天依云又说了些比较过分的话,我想,”他顿住,吸了口气才又往下说道,“均诚今天找你来,是想气气依云的。”
晓颖的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放到了桌子底下,正抓住桌布的一角,用尽了全力扭搓,而她自己却浑然不觉。背上阵阵发凉,她忽然觉得很冷。
也许是她瞬间发白的脸色让大家心有不忍,有人起身拾起桌上的饮料罐探身过来准备给她的杯子里添注饮料,耳边还传来不知道谁的嘟哝声,“沈均诚这家伙真是的,做事情一点分寸都没有……”
晓颖伸手挡住了那只已经伸到她杯子上方的持饮料的手,勉强笑了笑说,“谢谢,不用了。”
她把自己随身带来的一只小背包捏牢在手里,目光静静地在每个人脸上览过,礼貌地微一颔首,轻声道:“麻烦你们和沈均诚说一声,我先走了。”
在无声的众目睽睽之下,晓颖走出娱乐中心虚设的拱门,径直朝电梯的方向行去。
刺耳的电玩轰鸣声中,她一眼就望见了站在远处角落里的两个人,他们相对而立,伴随着剧烈的肢体动作,都在向对方拼命解释着什么,两人争得面红耳赤,但似乎都是徒劳。
晓颖一脚踩上电梯的台阶,徐徐向下而去,她的目光始终凝聚在沈均诚的身上,却是冷冷的,她在他身上再也感受不到一丝暖意。
就在三天前,当他震惊地听说了她的身世时,她记得他眼里涌动而出的不光只是怜悯——这些年来,她的敏感带给过她太多痛苦,她是不需要,也绝对不接受任何人的怜悯的——还有很多她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而正是那些东西感动了她,让她觉得自己与沈均诚之间的距离一下子拉近了。
“以后,不管你有什么困难,只要我有能力,一定会帮你。”这是沈均诚那天给她许下的一个诺言。
说这话的时候,他们没有拉手,也没有靠在一起,只是互相望着对方的眼睛,眼波里流动的,是这个年纪特有的纯净与真诚。晓颖觉得自己那颗被裹得密不透风的心在他明媚的阳光般的注视下,正在一点一点地缓缓瓦解……
然而现在,她终于明白,那依旧不过是她众多幻象中的一个,而非现实。
电梯慢慢地沉下去了,最终,黄依云和沈均诚都从她的视野里彻底消失。
走出华泰,日头越发炙烈,晓颖却不太能感觉到炎热的困扰,也许是商城里的冷气开得太足了的缘故,她一时还有点回不过味儿来。
低头查了下时间,晓颖讶然发现,十点刚过,可她觉得自己在里面似乎已经呆了足够久的时间。
无处可去,当然只能回家,但愿晓宇已经醒了。
仍然是步行,她需要一点时间来平复激荡错乱的心绪。
暑假的街头到处都有孩子的身影,有的成群结队相伴而行,有的则跟着家人来来往往,她不知道真正快乐的究竟有几个。
她在日光与间或的树荫下游走,心情慢慢平静下来,她从没奢望过什么,既然如此,又何谓“失去”?她为自己刚才那失落到想哭的心情哑然失笑。
“……晓颖,韩……晓颖……”身后有人在呼唤她的名字,断断续续,由远及近。
晓颖停驻脚步,扭身回望,人群中,沈均诚的身影正快速向她这边移动过来,她飞快地转过头来,慌乱的心跳提醒了她,自己刚才所有的心理建设都是如此的不堪一击,她竟然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
但等沈均诚真正追到她身旁时,她所有的惊慌都在一瞬间烟消云散了,原来人是有抵御本能的。
“你怎么不说一声就走了?”他跑得气喘吁吁,语气里带点责备地问,望着她的眼里却注满了焦虑和不安。
晓颖相信,他是知道她离开的真正原因的,但既然他如此若无其事地质问自己,她也不想表现得象个吃醋的怨妇,于是淡淡一笑,“忽然想起来家里还有事,我跟你那些同学打过招呼了,他们没告诉你?”
“你家里不是都安排好了?为什么忽然要走?”他对她的解释显然无法接受。
汗水从沈均诚开阔的额头上一点点滴落下来,它们从晓颖眼前跌落的瞬间,在阳光的折射下,泛出晶莹刺目的白光,一如沈均诚此刻的眼眸,他静静的注视让她的心绪忽然无处躲藏,她的鼻息酸酸的,可是她觉得自己并没有受什么委屈,这样的误会远不至于需要哭泣才能发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