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说,你当初进南翔是你婶婶找周经理通的路子?”
这开门见山的一句话让晓颖难堪到脸红。
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象她那一届毕业出来的学生,又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学院文凭,要在工业园里的企业找一份稳当的工作不太容易,没有人从中牵一下线,光凭她自己蹦达不见得有什么效果。
刘娟常常数落她做人做事都太实心眼,不懂得看人说话,她对婶婶的批评完全接受,但也不愿意就此改变,有些事做起来或许不难,但也是要有天分的,在与人接触这一方面,晓颖承认,她的程度实在太低。
见她不吭声,蒋方略显得意地吹了吹指甲上沾染的一点不明污渍,象个大爷似的发话道:“这没什么,我是看成绩的,不管你怎么进来的,只要干得好,我都不会亏待他!”
“蒋经理,有什么话您就直说吧。”晓颖听不惯他拿腔拿调的作派,一改领导训话绝不开腔的常态,抬起头来插了一句。
蒋方对她笑了一笑,“我先调你过去呢,也是因为你前一段工作做得很不错,但是还欠缺一些经验,我不妨跟你直说好了,前两天我去开会,人事部说今年可以给每个部门一次提干的机会,老杨和老陈年纪都大了,田斌赵涛他们呢,脑子又不太灵光,郭嘉脾气又不好,唯独你,事事都不用我操心,态度也好,所以,我想把这个提干的机会给你留着,就看你努力不努力啦!”
对于蒋方吊在自己眼前的这个胡萝卜,晓颖是不太相信的,事后她把蒋方的话一五一十跟郭嘉说了,郭嘉也根本不信,冷哼着道:“说得好像公司是他开的一样!我看你凡事得小心着他点儿,这家伙本事没有,可是心思多得很,跟狐狸一样狡猾!”
新岗位上的事情其实跟晓颖原来做的那份大同小异,只是物料品种跟原来的不一样,需要花些时间记忆,否则很容易发错货,她生性沉静,做起来还算得心应手,最大的遗憾是工作没有以前那么有趣了,因为再不能天天和郭嘉厮混在一起;另外一个不习惯就是此后需要轮三班。
上中班和夜班都很辛苦,仓库里是一周轮一次,晓颖很快就被换到中班上,从下午三点开始,一直上到深夜十一点。
一想到晚上回家,骑着车行走在黑黢黢的夜间道上,晓颖的心里难免有点打鼓,幸好她的住所靠近路口,只需要经过短短一截羊肠小道。
第一天上中班,有车间里的工人来领物料,看见是她当值,少不得一番大惊小怪,没多久,线上常来仓库办事的人就都知道了,李真那天恰好也上中班,没什么东西要领,但他还是巴巴地跑了过来。
过了晚间九点,仓库里骤然安静下来,偶尔才会有一两单货要出,晓颖独自坐在办公桌前看书,倒也甚为惬意。
她新近报了个夜校的本科专业,每个周末上课,其余时间在家自习,她觉得在这样的环境里看书,效果反而比在家时还好,因为神经是绷着的,容易集中,不象在家里时,书没翻几页,眼皮就开始打架,实在因为上床太容易。
书翻了没几页,李真就出现在她面前。
看见他过来,晓颖有一瞬的意外,马上合起书本,笑吟吟地起身招呼他。
李真还是和从前一样,见到她总有些腼腆,但绝不至于退缩,“你怎么转到这个班上来了?”
晓颖想,这可真是一言难尽了,她还不习惯在郭嘉以外的人面前议论领导是非,只得笑笑,反问他,“你要领东西?”
“没,不是。”李真忙道,“我……就是过来看看,对了,你晚上回家怎么走?”
“还是骑车呀!”
李真盯着她,脸上有一丝担忧,“不如你下了班等我一下,我送你吧。女孩子走夜道很危险的。”
晓颖就怕他提这个,又没有合适得体的理由回绝他,只能一味推拒,“不用了真的不用。”
但李真象跟她敲定了似的道:“就这么说定了,十一点,我们在车库见!”
晓颖还想拒绝,李真已经跑了。
他一走,晓颖再坐回位子上看书时就不那么集中得了注意力了。她是真的不喜欢李真这种默默的关怀,那于她而言是一种无形的压力,仿佛要逼她就范一般,这种感觉很糟,可晓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才能让李真彻底放弃自己。
田斌桌子上的内线分机忽然响了起来,晓颖从恍惚的神思中清醒过来,赶紧跑过去接,未及开口,听筒里传来的声音令她的心口不由自主一荡,“田斌?”
“不是。”她局促地回答,“田斌今天早班。”
“你是……”对方有些狐疑地顿了一下,仿佛不敢相信似的。
晓颖深深吸了口气,“我是韩晓颖……沈总,请问有什么事吗?”
有好一会儿,沈均诚都没有说话,晓颖有点承受不住,只得主动开口道:“如果没什么事,我先挂了。”
“等等!”沈均诚这才出声阻止她,“我……想校对一下F-1a图纸上2号模具的实际尺寸,你能帮我找出来吗?”
晓颖迅速提笔把他说的数据记录在本子上,嘴上飞快地答,“好的,我找到了就打电话给你。”
“谢谢!”沈均诚说着,把电话挂了。
晓颖在原地匀了口气,立刻从抽屉里翻出模具台帐,按照索引找到具体模具的存放地址,仅花了三分钟时间,就把那块不算沉的小铁块给找了出来。
铁块的内环壁上刻着跟此模具相关的详细资料,晓颖就着灯光,把型号和尺寸一一抄录下来,然后,她拎起话筒,给沈均诚拨了回去。
总经理办公室的分机非常好记,两个八,一个零,但晓颖以前从来没打过,对她来说,那是个仅仅保存在纸上的数字而已。
铃声响过三下以后,沈均诚接了起来,晓颖赶忙自报家门,“沈总你好,我是仓库的韩晓颖,你要的尺寸我找到了,分别是:长28厘米,宽……”
晓颖一口气把数据报了个齐全,沈均诚不吭声,有细微的沙沙走笔的声音,不知是从听筒里传出来的,还是纯粹出于晓颖自己的想像。
片刻后,沈均诚缓声道,“好,谢谢!”
晓颖无声地咧了下嘴,“不客气。”
她准备挂电话,忽然间,沈均诚又在那头开口,“你能把这块模具送来我办公室吗?”
晓颖吃了一惊,握着听筒站在那儿有点不知所措。
大概是感受到她莫名的不安,沈均诚似乎也有些尴尬,短暂的停顿后,他解释说:“尺寸和我设想得……呃……不太一样,我需要拿实物来比照一下,不会耽误你很长时间。或者,”他又顿了一下,声音听上去有几分飘忽,“我去仓库取也行。”
听到他最后那一句,晓颖哑然失笑——他完全用不着亲自来取,随便找个人过来就是了。
就是这么微微一笑,她的情绪骤然放松下来。
“我现在走不开。”她徐徐解释,“库房晚上都只有一个人,如果你不着急的话,我可以在下班的时候顺道给你送过去。当然,你愿意亲自来拿也没问题。”
“不用了,还是你送过来好了。”沈均诚口吻也轻松了许多,仿佛还含了一丝轻微的笑意,“我不着急。”
十一点差十分,赵涛来换班了。
晓颖去储藏室换下工作服出来,取了那块早已登记妥当且用报纸包好的模具打算离开。
赵涛对她手上拎着的不明物品表示好奇,“这是什么?”
“2号模具,曹助理要的,我已经做过登记了。”晓颖边走边把事先想好的台词说出来,到了门口,忽然醒悟了什么,扭头又问,“你要看一下吗?”
“哦,不用不用!”赵涛赶忙摆手。
南翔的厂房一共有两栋,一前一后,中间隔一条开阔的走道,关在同一片围墙里。
靠近正门的那栋一共三层,造得气势恢宏,一楼是车间,二楼是整个行政大厅,三楼包括了餐厅和一个小礼堂。
缩在主楼背后的二号楼分两层,底层同样是车间,二楼包括了库房和物流中心。
下了楼,晓颖从边门出来,深夜的冷空气骤然间将她包拢住,没有任何遮盖的手跟脸顿时感到一阵刺骨的寒,她不觉缩了缩脖子,这才想起来居然忘记把围巾跟手套都带上了。
二号楼到主楼没有几步路,主楼右侧也有个小门,从那里进去比绕到正门要省事,晓颖见此刻侧门还开着,便走了进去,直接走楼梯上二楼。
往安全楼梯上走的时候,她的心里渐渐升起一股奇异的感觉,象白色的迷雾,漫延至周身,整个人都有点飘飘然的恍惚感,她不得不提醒自己收敛心神。
上了二楼,站在后门入口处驻足朝内望去,深夜的行政大厅里一派静悄悄的景象,一个人影都没有,天花板上只留了最边沿的一圈壁灯,发出幽幽的白光,最顶头的总经理办公室的门紧闭着,但从磨砂玻璃中透出的光线显示,里面现在还有人。
容不得自己多想,晓颖连作了两次深呼吸,继而拽紧手上的模具,加快步子朝前走去。
举手叩门的刹那,她忽然感到自己此时的模样是那么可笑,穿着有些臃肿的棉外套,面庞冰凉,手上却提着一块铁器,仿佛要去谋财害命似的。
叩了两下门之后,她低头静静地等着,须臾,门开了,率先扑面而来的是一股融融的暖气——总经理室内自然开着暖气,紧接着,她仰起头来,看见了沈均诚的脸。
“沈总,这是你要的东西。”她庆幸自己恢复了最自然的神色,没有在他面前露怯。
沈均诚仅着一件米灰色的衬衫,单手插在兜里,仿佛若有所思。
他闻言,眼睛却不看晓颖递过来的袋子,只是盯着她的脸审视了数秒,既幽且远的眼神,说不清楚究竟蕴含了什么。
在晓颖感觉面庞上的温度正在不受控地持续升高时,才听到他吩咐了一句,“进来说话。”
总经理的办公室比普通经理的房间要大整整一倍,家具摆设也更显品味,不知道是从前郑总在就是这样的格局还是沈均诚来了以后新布置的,对晓颖来说,就是一种笼而统之的陌生。
她胡乱扫了一眼室内后,就把模具连着袋子一起放在靠墙的地毯上,那东西摆在台面上不太合适,油汪汪的。
直起腰来时,看见沈均诚端着一杯茶水向她走过来,她受宠若惊地接了,连声道谢。
沈均诚睨她一眼,没理会她的客套,只是淡淡哼了一声。
办公室的门是自动闭合式的,此时早已牢牢关上,诺大的空间里,只有背倚在办公桌前喝咖啡的沈均诚和同样端着咖啡杯,却手足无措的韩晓颖。
如果体内的声音可以放大的话,晓颖相信,她的心一定擂得比战鼓还响。
沉默让温热的空气张力四溢,仿佛整个空间里都充满了浓烈的汽油,只消丁点儿火星,就能把一切点燃。
还是沈均诚率先开口,打破了这令人窒闷的场景,“你怎么会在上中班?”
他一说话,晓颖霎时觉得能缓过点儿气来了,“蒋经理最近做的调整,说是让我们在不同的岗位上都能锻炼一下。”
“蒋经理?”沈均诚沉吟着思索,“你是说蒋方?”
“嗯。”
沈均诚皱了下眉,“他回到仓库就在折腾这些东西?”
晓颖不吭声了,她一向明白在领导面前要谨言慎行的道理。
沈均诚对她的沉默没有在意,他对蒋方并无兴趣,很快转了个话题又问道:“你来南翔几年了?”
他说话的时候,始终是侧身对着晓颖的,她能看到他眉目疏朗的五官上挂着极淡的一点表情,至于那是什么,她不太懂。
“两年多吧。”确切地说,是两年零三个月。
“韩晓颖,”他忽然极清晰地唤了她一声,这既陌生且熟悉的声音让晓颖的心不自禁颤抖了一下。
沈均诚缓缓地转过头来,直接撞上她一直在悄然注视自己的目光,“你真的已经不记得我了?”
他望着她的眼神如此清晰,又是如此梦幻,让晓颖不敢迎视,她垂下头,盯住自己杯中的咖啡,那一团黄黄的混沌水面上,照不出任何昔日的影子。
可她知道,她没有忘记,这么多年,或许从来没有忘记过。
良久,她抬起头来,重新看向沈均诚,他还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那眼神,说不清是期待,亦或是失落。
晓颖有两种选择,她可以大方承认她一早就认出了他,不过那样无疑是在向沈均诚表明,之前她对他的漠视都是装的;当然,她也可以继续装失忆,把过去从两人之间摘得一干二净,只是,这实在有点困难,她明白自己根本做不到。
所以,她最终选择抛掉所有伪装,微微笑了一下,胸口竟然莫名觉得有点痛,“我没想到会在这儿遇见你,沈均诚。”
他们终于又象过去那样全须全尾地称呼起对方的姓名来,这认真的叫法仿佛有一股魔力,能够让他们坐上时光机,一起穿梭回久远的纯真年代。
沈均诚猝然调开视线,扯了下嘴角,恍如一个笑容,却淡得捕捉不到,“这个城市太小了。”
的确太小。
八年前,他与她相遇,八年后,他回来,却在这里与她重逢。
晓颖抿了抿唇问他,“国外怎么样?”
沈均诚啜一口咖啡,耸肩道:“还不错。”
晓颖一笑,“看来是个不错的选择,我那时候就说,你应该出去瞧瞧。”
她遇见他的时候,他正在为是在国内读书还是出国留学而烦恼。
“是么?”沈均诚又是淡淡地哼了一声,杯子在掌心里转了两圈,他忍不住再次把视线投向晓颖,“我这次……是跟女朋友一起回来的。”
晓颖感觉到他眼神里隐藏着什么东西,凛冽地、悄悄地窥视着自己。
他想看到什么?她在心里失笑,脸上的笑容却越发浓郁,“恭喜。”
“你呢?你怎么样?不会还是一个人吧?”沈均诚把杯子搁下,两手反撑在身后的台面上。
“还在找。”她如实地回答,面庞上笑容不减。
他的一股子气仿佛瞬间泄掉,仰起脸望了眼天花板,再回首时脸上的装模作样一扫而光。
“韩晓颖,上次见到你时,我以为你变了,现在才发现,你其实一点儿也没变。”
晓颖含着笑的星眸渐渐朦胧起来。
她果真一点儿也没变吗?只有她自己清楚——这是不可能的。
一个人的改变是一件谁也无法掌控的事,有时候,也许需要花上一生的时间,而有时,仅需短短的一瞬,因为遇到了某件事,或者某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