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阿姨闻言脸色略略一变,随即却又叹了口气,“唉,我只能悄悄跟你说,你在吴家人面前,尤其是奶奶面前可千万不能提起,这是他们全家人的忌讳啊!”
一番话说得晓颖又紧张又好奇,连忙点头答应。
王阿姨又是重重一声叹息,“阿芳是吴奶奶最大的孙女,从小跟在她身边长大的,感情不同一般,可惜啊,人生得好,命却比纸还薄,就在前年,也是这样的夏天,阿芳刚上大学一年级吧,暑假里和几个同学一起出去玩,没想到途中出了意外,从山上摔下来,就这么没了……”
王阿姨的脸上露出悲戚之色,“我才不信老太太是得了什么老年痴呆的毛病呢!她呀,根本就是在阿芳那件事上急糊涂的。”
晓颖拿着吴奶奶要的书走进院子,见她独自坐在藤椅里,右手缓缓敲着膝盖,目光平视着远处的藤萝。
“奶奶,疼吗?我来帮您捶。”晓颖走过去,在吴奶奶身边蹲下,举拳轻轻给她捶了起来,举止异常轻柔。
“真乖!”吴奶奶的眼波里漾出慈爱,满足地望着眼帘低垂的晓颖,过了片刻,突然问:“阿芳,后天就考试了吧,复习得怎么样了?”
晓颖的心微微一颤,没敢抬头,低声应了一句,“还好。”
“嗯,你一直很用功的,我放心你。”吴奶奶笑着说了句,又向门庭张望了几眼,“小诚今天不来了?”
晓颖一愣,含糊地答,“不一定吧。”
沈均诚来得很随意,谁也说不准他什么时候会来,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他每次来外婆家都是挑下午。
晓颖掐准了时间去厨房给吴奶奶端温在砂锅里的煎药。厨房靠近后门,从后门出去可以直通车站,比走正门方便,手上端着药,她忍不住还回头朝那扇木门觑上一眼。
仿佛心有灵犀,门外忽然传来细微的金属碰撞的声音,紧接着,木门发出“吱呀”一声响,沈均诚的身影飞快地闪了进来,背上一如既往挎着那只双肩背包。
大概是没料到一进门就能直接碰上晓颖,他很夸张地把身子往后趔趄了一下,仿佛怕与她撞着似的,紧接着就对她咧嘴笑了起来,露出两排整齐洁白的牙齿。
“嗨!”他神气活现得与晓颖打招呼。
晓颖也是措手不及,暗忖自己威力怎么这么大,就挑了这个节骨眼来厨房,就那么瞅了门一眼,他就进来了。
未及理清自己脑袋里究竟装的是什么,沈均诚却已经快把鼻子凑到她手上的碗里了。一股药香赫然传入他的鼻息,他使劲嗅了几下,问晓颖,“这是什么?”
“给吴奶奶喝的药,她的腿风湿又犯了。”晓颖没敢多耽搁,话一说完就往外面走去。
“哦。”沈均诚跟在她身后一起过去,他知道外婆的风湿是老毛病了,一到特别冷和特别热的季节就得煎药来吃,因此也没放心上,反而兴致昂然地追着晓颖问:“你猜猜,我今天给你带什么来了?”
“猜不着。”晓颖干脆地把话给他堵死,他总喜欢用这种手段来捉弄自己,晓颖上了他好几回当,都有经验了。
“喂,你根本就没猜嘛!”沈均诚不满地嘟哝了一句,肩膀轻轻一斜,背包很顺溜地滑落到他手上。
他一把拦住准备跨进院子里的晓颖,“哎,你别急着走啊!看看,这是什么!”
他献宝似的把包里沉甸甸的东西给掏出来。
晓颖凝神仔细着药碗,唯恐翻溅出来,却又忍不住心头的好奇,匀出余光来瞥向沈均诚的手。
他从背包里掏出来的原来是厚厚一摞书,得意洋洋地一本挨一本在她面前展示,“看见没有,《七剑下天山》!《萍踪侠影》!《倚天屠龙记》!还有这个——《穿越时空的爱恋》,《几度夕阳红》……怎么样,想不想看?想看我可以借给你哦!”
晓颖看看书,又看看沈均诚,“这些是你平时看的书?”
她眼眸里的怪异让沈均诚一下子有了捉襟见肘的局促感,赶紧辩解道:“当然不是,我这是……是从别人那儿借来的。”他飞速扫了她一眼,有点不情不愿地坦白,“给你借的。”
晓颖怔了几秒,才慢慢说:“我不要。”
她端着药碗扭身就往外走。
沈均诚急了,“真的是给你借的!你别老看我外婆书架上那些书了,不适合你的,越看越老气横秋啊!”
可惜他的一番“金玉良言”并未打动晓颖,后者早已走到槐树下,把那碗不曾泼洒出来一星半点的中药递给吴奶奶。
吴奶奶才喝了一口就直皱眉头,象个小孩似的摇头,“真苦!我不想喝。”
“喝吧,奶奶,喝下去腿就不疼了。”晓颖慢声细语地劝解她。
渐渐地,吴奶奶昏黄的眼眸里掺杂进了一抹柔色,盯着晓颖的眼神越发朦胧起来。她果真乖乖地把药喝干净了,然后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晓颖,那神色仿佛不是在看她,而是透过她的身体看到了另外存在的什么。
晓颖被她瞧得紧张,真担心她会又叫唤自己“阿芳”,从王阿姨那儿得知了真相后,晓颖每次听到吴奶奶提这个名字,心里就一阵难过。
正不知如何是好,沈均诚从屋里跑了出来,手上空空如也,那些他本待强行推销给晓颖的书不知被藏到哪儿去了。
到了近前,沈均诚跟往常一样,大大咧咧往外婆对面的竹椅里一坐,“外婆,您腿好点儿了没有?”
吴奶奶投向他的目光有一瞬的懵怔,随即笑着点头,“是小诚吧?学校开始放暑假了?”
晓颖跟沈均诚面面相觑,吴奶奶突然失去的记忆让他们震惊。但沈均诚很快就俯过身去,凑近吴奶奶,勉强笑了笑说:“是啊,外婆,我天天都会来看你。”
“小诚真乖,和阿芳一样乖。”吴奶奶心满意足地唏嘘。
晓颖的心蓦地沉重起来。
服侍吴奶奶睡下后,晓颖去院子里给一坛植物除草,她今天一来就看见奶奶独自吃力地蹲在花坛边上用手拔杂草,但是腿部的不适让她没能坚持到最后。
除草的活儿吴奶奶本来是不肯让别人沾手的,这是她目前唯一能够有的丁点儿消遣之一,医生也曾叮嘱过家属,适当地让老人活动活动经络对身体有好处。
沈均诚蹲在离晓颖不远的地方,歪着头瞅了眼阴沉沉的天空,叹了口气,“唉,想不到外婆的病又犯了。”
“也许睡一觉起来就好了。”晓颖难得态度这么好地宽慰了他一句。
此时,她正低着头,用一把小铲子小心地将植物间的小杂草掘去,然后用手抖去青草上的泥土,再将杂草扔进一旁的小竹篾篮里。
她很喜欢这把小铲子和那只竹篾篮子,小时候,每到春暖花开,妈妈就会带上她一起去田间挖野菜,她眼尖,妈妈手麻利,两人合作上半天,总能挖上满满一整篮子。没有什么美味比用野菜和着肉馅儿包的馄饨更鲜。
然而,那样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沈均诚看看她,“你知道阿芳是谁吗?”
晓颖握着小铲子的手一顿,很快又继续,没有吭一声。
“阿芳是我大表姐。”沈均诚象料到她的反应似的,没等她开口就自顾自往下说了,“她的成绩比我还好一截呢,无论是家里人还是老师,没有不喜欢她的。虽然外婆见了谁都会夸几句聪明的话,可是我们都知道,在她心里,没有谁能比得上阿芳姐姐。可惜,她才上大学的头一年就出了意外……死了。”
“姨妈说,太聪明的人老天爷都会妒嫉,现在看来,还果真如此。”沈均诚摇着头,冷哼地笑了一声,仿佛在嘲弄上天的不公。
晓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合适,她并非不觉得难过,但她本身就经历过深刻的创痛,因此,别人的伤心事能够在她心头划起忧伤的涟漪,却无法令她流露出震惊。
“你是我见过的最古怪的女生。”沈均诚盯着她平静的面色喃喃地说,“是不是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打动你的心?你确定你才上高一?”
晓颖转过脸去看着他,不知何时,沈均诚已经坐在了花坛边隆起的一排青砖上,也不怕砖石上的灰尘弄脏了他漂亮的衣裤。
“你希望我有什么反应?”她有点不客气地反问他,“那是你的表姐,如果你真的感到难过,就不要把它说出来。因为——”她深深吸了口气,“能够说出来的痛,对你来说都不能算最深的痛。”
沈均诚怔住。
晓颖已经继续埋头去干没有干完的活儿了,可她说的这几句话却象有回音似的不断在沈均诚耳边回旋。他觉得眼前的这个女孩令他越来越难以捉摸。
晓颖快要离开吴宅的时候,王阿姨准时回来接替她了,晓颖便把细节一一汇报给她听,末了,又不无担忧地说:“阿姨,我觉得吴奶奶最近糊涂的次数好像比我刚来时多,你说有没有关系?”
王阿姨亦是蹙紧双眉,“我会跟他们家里人说一声的,按说药也在吃,怎么会……唉,年纪大了,到底就是不行。”
晓颖见没自己什么事儿了,遂把小包背好,“那我先走了,明天再过来。”
“哎,好。”
刚告别完毕,人还没踏出门去,沈均诚蹬蹬蹬从木质楼梯上飞奔下来,“韩晓颖,等一下,我跟你一起走!”
王阿姨讶然问他,“均诚,不吃了晚饭再走啊?”
“不了,我今天还有事。”沈均诚朝她挥挥手,“王阿姨再见。”
言毕,追着晓颖跑了出去,还不忘回头叮嘱王阿姨,“外婆在书房呢!”
沈均诚和晓颖一起并肩往车站方向走,他对晓颖的默不作声已经见惯不惯了,但肩上的背包沉甸甸的,提醒着他必须要跟她把话说清楚。
这些书是他委托几个好哥们儿帮着搜罗来的,当时一听说他有这需求,尤其其中还夹带着几本言情小说,他们就惊讶兴奋地不得了,人人一副贼头鬼脑的表情,反复盘问他是不是想泡妞了?
亏得他死守底线,一口咬定是给表妹借的,才勉强打发了那几张不比女生好多少的八卦嘴脸。而现在,一想到还得把这些好不容易借来的书原封不动再还回去,他就郁闷得想朝天大叫大嚷几句,那时候,他以为自己可以“拯救”韩晓颖,没想到人家根本不领情。
“这些书,”他不死心地用力拍拍背包,以期引起晓颖的注意,“你真的不准备看看?”
晓颖瞥了他那只背包一眼,这才说了句实话,“我早就看过了。”
“呃?”沈均诚心里一松继而又一紧,没好气地质问道:“那你刚才怎么不早说?”
“刚才说和现在说有什么区别吗?”晓颖眨了眨眼睛反问他,心情忽然轻快起来,跟他在一起时间长了,她也学会了卖关子忽悠他,感觉挺不错。
沈均诚被噎住了,好像是没什么区别。
“好吧,算我多管闲事!”他悻悻地说。
看他一脸垂头丧气的表情,晓颖蓦地心有不忍,嘴角动了动,轻轻说了句,“谢谢你。”
她不是不知好歹的人,打从听沈均诚说起这些书是专门为自己借的当儿开始,她就察觉到了泛起自心底的久违的感动,只是她不知道该怎样向他表达。
沈均诚听到她这句难得的感谢,顿时浑身一振,连眼眸都刷地一下亮了不少,却故作不明白地凑过去一点问:“你刚才说什么,我没听清楚。”
晓颖瞧他脸上的表情就明白有诈,心里暗自好笑,脚步轻盈地加快,直接越过他往前面走去,沈均诚没辙,只得收起装模作样的神色,气馁地嚷,“哎,你等等我!”
待到再次追上晓颖后,沈均诚早已把刚才那点不值一提的“挫折”抛诸脑后了,喜滋滋地问她,“韩晓颖,你喜欢什么类型的运动?游泳?跑步?还是排球?或者篮球?哦,你这身板打篮球估计够呛!对了,你们学校有篮球队吗?如果有,说不定六月份的全市联赛上我还跟他们打过呢!哎,你好像还没告诉我你是几中的,你到底哪个学校的啊?”
晓颖被他一连串的问题轰得有点耳鸣,皱了皱眉反问:“沈均诚,你在学校也是这么话唠吗?”
沈均诚明显一愣,“没有啊!”
天晓得他在学校有多爱装酷,那些女生看见他总会用仰慕的眼神盯着他的身影并偷偷议论他,他当然知道她们在说些什么,尽管他的骄傲不是靠这些装点起来的,但虚荣心难免会由此进一步膨胀。
可是眼前的韩晓颖,却跟学校里任何一个女生都不一样,她的眼里根本看不到他,这让他心里时不时会生出一股酸溜溜的情绪,同时又有些不甘心。
“两个人在一起,总得说说话吧,既然你不说,只好都由我一个人说啦!”
晓颖对他的解释啼笑皆非。
“不过,即使你不告诉我,我也知道你是哪个学校的!”沈均诚百折不挠的精神让晓颖着实佩服。
“你是五中的,对不对?嘿嘿!”沈均诚继续得意,“我找我姨妈一问就问出来了。”
他脸上洋溢着光彩,“听姨妈说,你和叔叔婶婶住在一起,怎么回事啊?你爸爸妈妈呢?”
晓颖只顾似笑非笑地听他得意,完全没提防他会忽然提及这个话题,心骤然一阵收缩,有点发疼。她咬了会儿唇,突然脚下一滞,“你姨妈没告诉你?”
沈均诚没想到她此时的表情如此严肃,心里顿时也忐忑起来,数日前她莫名的绷脸还记忆犹新,但年轻的心总是忍不住好奇,“没有,她让我不要瞎打听。”
“既然如此,你还瞎打听什么。”晓颖冷冷地抛下一句,转身就走。
沈均诚呆楞在原地,他从来没见过晓颖的脸色如此苍白,一时之间有点手足无措,迟疑片刻,赶忙又追了上去,这次他不敢胡乱与她开玩笑了,放软了口气道:“好吧,既然你不肯说,我不问就是了。”
再往前走不多几步,就能看到车站了,沈均诚要乘坐的车在对面,这点晓颖也清楚,有两次,他和自己一起出来的时候她留意到过。可现在,他还傻傻地跟在自己身边,眼睛时不时朝自己瞟两眼,目光里透出浓重的不安。
晓颖匀了口气,觉得自己刚才的失态对他不太公平,想了想,转身对沈均诚歉疚地道:“对不起,我刚才态度不好。”
沈均诚见她反过来向自己道歉,而且一脸愠怒也早已失去了踪影,顿时觉得漫天阴云皆散去,换上了彩霞满天,他心下释然,喜笑颜开道:“没什么,我不会放在心上的。”
看着他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笑得比头顶的阳光还灿烂,晓颖不知为何,心情也跟着无端好了起来,不知不觉中,也朝他笑了一下。
沈均诚还是第一次看见她如此友好地对自己流露出笑意,而且她的笑容有种说不出的清纯和明丽,他只觉得眼前有什么亮闪闪的光晕微微晃动了几下,神思忽然恍惚起来。
正忽忽悠悠地陶醉期间,晓颖忽然指指对面不远处开过来的公交车,“呀!你的车来了!”
沈均诚家在南市区,从那里开到外婆家附近的车次只此一路,而且差不多要等半个小时左右才来一班,象他这样的急性子能等得心急如焚。
经晓颖提醒,他才猛醒似的回过神来,慌慌张张往对面的站台跑,刚一落脚,车子就进站了。
他是最后一个上车的,司机已经在准备启步向前了,沈均诚的脚刚踏上车,忽然想起了什么,立刻停下脚步,双手勾在车门上,不顾司机的强烈抗议,从车门处伸出脑袋向对面的晓颖嚷道:“韩晓颖,我今天去游泳!你如果喜欢,下次我带你一起去!”
晓颖听得目瞪口呆,那边厢的司机已经接近暴怒了,向沈均诚咆哮着什么,而后者的眼里却只有对面那个穿白裙子的女孩。
晓颖胡乱对他点点头,又央求似的朝他挥挥手,他才向她做了个鬼脸,欢欢喜喜地跃上了车。
车子很快绝尘而去,晓颖呆呆望着那辆载着沈均诚远去的车子,心里有种异样的感觉在缓缓升起。
她忽然很羡慕沈均诚,因为只有象他那样开朗活泼的男孩,才能作出如此不顾一切的举动来。
这天难得刘娟买了菜早早地回到家里,瞧她一脸喜气洋洋,仿佛有什么好事,和晓颖说话也一反平时淡淡的态度,柔和了不少。
尽管如此,晓颖一见婶婶把菜扔在厨房水池里,立刻自觉地跑过去淘米洗菜。平时叔叔忙生意,婶婶忙工作,晓宇是男孩子,从来只知道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所以做饭、洗衣,打扫卫生的活儿几乎都是晓颖包掉的,她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反而能由此抵消掉一些寄居在这儿的不适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