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整个人被一种莫可名状的可怕东西摄住,像是摄住了魂魄,久久不得言语。
谦益姿态暧昧的摩挲我的鬓角,激怒了我身后的兵士,他们再度举起垂下的破烂兵刃,做出战斗姿态,齐声怒喝,“誓死保护殿下!”那声音激起一股锐不可当的气流在夜空中震得山摇地动,回声不绝,竟似有千军万马先后嘶鸣,彼此呼应。
谦益浅皱了下眉,侧扬下颚,笑容依然淡泊镇定,一个下级军官见状跑上前,在他耳边轻声嘀咕,“……是说,‘誓死保护殿下’。”
原来在做翻译。
谦益挥手让翻译退下,做出一个“请”的姿势,柔和道:“丫头,一别数月,当真令人刮目相看了。”
我昂首没有应话。
“青”军几百疲累残兵被大洛军队“请”出了山中,与大洛军队一同回营休整。
山口处尽是“伪皇”追兵的残肢断体,满目猩红,一片片,一堆堆,一座座……血水像冰山上融化的冰雪,流淌而过时,带着阴冷之气。那种震颤,只要见过,就一辈子也别想忘记。
空气似乎也因之前惨烈的激战而逃窜开了,路经此处,竟如同空气也稀薄得不足以支撑人的呼吸。毛骨悚然的感觉让浑身都起了栗米。
兵士们望着我,我望着竹谦益。那么,我们究竟是被大洛军队救了还是被俘虏了?
一路上,谦益未曾搭理过我。出了山口,他凛然骑上一匹领头的白马,潇洒洒而去。我则被人送进了一辆马车。马车还带着一股湿湿的木头气味儿,显见是辆新造好、时间不长、甚至还无人使用过的车。
车轮飞转,回到营地时,天已大亮。我的“青”军们全被带了下去,无论我好说歹说,索里也没能留在身边。
冷静,冷静……
我强行压住心头强烈的、严重的挫败感。那种感觉就像自命不凡的孙悟空,翻了无数个筋斗云后,忽然发现,原来还在如来佛的五指山中转悠。我的一切都被谦益掌控着……面对他,我连否认自己是慕容植语都不行。
谦益却始终谦雅的微笑着,引我入帐,刚进帐内,便见一道纤细的翠绿身影不知从何处飞窜出来,一下扑入我怀中,抱着我一通猛哭。
“太好了,王妃真的没死,真的没死……小姐好狠的心啊……居然……小姐好狠心啊……奴婢好想您……”磬儿抱着我,语无伦次,又喜又怒、又嗔又嗲的哭诉了半晌。
我的心渐渐软下来,柔成一滩水。
“好了,磬儿,坐下再说。”我被搂得喘不过气,轻拍了拍磬儿的后背。我待她亲如姊妹,实在狠不下心骗她,索性便承认了身份。
磬儿这才挂着眼泪放开我,仔细伺候我坐下。我环视一眼,周围已没了旁人,谦益也不知所踪。
磬儿睁着氤氲的眸子看我,没几下又忍不住呜咽,“小姐,怎么瘦成这样了?”
我低头看看自己狼狈的模样,笑笑。若再早一月,我容貌尚未恢复如昔时,她定是更没法看了。
“王妃……到底出了什么事……那,那场大火……您活着为何不回王府,为何骗奴婢和其他人您已去了?您为何会在这里?为何王爷知道您还活着却不肯早些告诉奴婢?为何……”磬儿不停的“为何”。
“这……”我顿了顿,“说来话长。”
“那您就长话短说嘛。”磬儿的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啪嗒,啪嗒,打在她的身上,看得我心疼,却又不知乱麻一团该从何说起。漫漫数月发生了太多的事,件件都不忍回眸。
我叹息良久,只好亦真亦假的解释道:我本是淼水国前皇族的妮雅公主,因“伪皇”迫害,在洛朝与亲人失散。更在阴差阳错之下被当作江东王府的朝恩郡主抚养长大。此后我的亲人找到了我,恰将我从那场大火中救出,并将我带回了淼水国,恢复公主的身份,以完成复国大业。
“其实,我从来都不是你的小姐。”我握着磬儿的手,“洛朝也不是我的母国,此前种种都不属于我,我回去做何?……好了,别哭了,磬儿。”
“不,小姐永远都是磬儿的小姐。磬儿不管您是谁,是郡主还是公主,磬儿就认您是奴婢的主子。”磬儿坚定的看我,“小姐别想再丢下磬儿一个人……”
我静静道:“过去的一切都回不去了。我不能毁了你该有的生活……我是淼水国人,是异族……”
“小姐,奴婢是下人。”磬儿抢去我的话,“无论您是哪国人,磬儿都不离开小姐。”
“磬儿……以后还是别叫我小姐了。”我想了想,“也别叫我王妃。我不是慕容植语,不是景王妃,我叫青妮雅,往后你就叫我姐姐吧。”
磬儿煽动蝴蝶翅膀般的眼睫,“那怎么能行?您一辈子都是磬儿的小姐,是磬儿的主子,这是奴婢认定的事。”
泪已盈眶,我感动的吸了吸鼻子,眨了眨眼,抹掉磬儿脸颊的泪,“好了,不说这个了。跟我说说,你又是怎么到了这里?”这是军营,却多出一名丫鬟。
磬儿揩干眼泪道:“奴婢原本在为您……不是,是……是那个假王妃守陵。前不久,王爷忽然来了,他问奴婢想不想见您,奴婢说想。王爷就把奴婢带了出来,他说,您一定也很想见奴婢。王爷告诉奴婢您还活着,只是在另一个地方以另一个身份活着,奴婢一直都不敢相信。”磬儿双手合十,喜笑颜开,“天神保佑,您真的还活着……”
我勉强咧嘴一笑,“是啊,我还活着,却不再是以前的我了。”
正说着,一队洛朝士兵手端托盘鱼贯而入,又四五人合力送来一桶热水。未待我出口相问,领头的士官恭敬道:“我家王爷请公主殿下沐浴更衣。”
士官说完即走,我错愕的凝望谦益送来的衣物首饰,磬儿起身为我试水,“小姐,水温正好。”
水里放了我往常最爱放的熏香兰花,一片片花瓣在水的润泽下,柔柔伸展卷曲的瓣,绽放曾经美丽的妍态。也只是曾经美丽罢了,毕竟是干枯过的花。
沐浴着衣,磬儿伺候的相当体贴。褪下肮脏衣裳,换上新衣,人便清爽了许多。
这身衣裳的用料是江东最好也最稀有的冰蚕丝绸。冰蚕数量极少,用它们吐的丝织成的丝绸,整个江东每年也产不了一匹。这样的丝绸通常是两三年才进贡一次,江东王府极少留用。
衣裳上绣有几朵别致的彼岸花,以“南绣”中最难的针法绣成。穿在身上,衣裳熨贴着身体,柔软糯滑,举手投足间丝绸轻微摩擦,发出清脆的丝鸣。
磬儿帮我擦拭湿濡的青丝,“王妃,王爷待您真好,您瞧这衣裳,王爷可是费尽了心思……”
“磬儿。”我纠正,“不是说了别叫我王妃?怎忘了?我是淼水国的青妮雅。”
“可王……小姐……”
我叹息,“罢了,你叫我公主吧,‘小姐’也别叫了。”我要摆脱以前的身份,连称谓也要摆脱。
磬儿小心翼翼的看我,点了点头,“公主。”
我浅浅一笑转身背对着她,一手抚上冰蚕丝绸,来回摩挲。绸子光滑如水,似人的皮肤,亦似水流,哗啦啦溜出指间,带着我的思绪奔出老远。
许久后,我自呆愣中醒来,兀自说道:“世人都看到了冰蚕丝绸的珍贵,却忘记了,这样光滑如水的东西,是最易从指间流逝的,要抓住,太不容易……”我嗤笑一声,“繁华富贵皆如过眼烟云,在这些个虚无的东西上花费心思……送我再多,又有何稀罕?”
“那丫头稀罕什么?!”低低柔柔一句擦过耳朵飞来。
我惊诧转身,磬儿已不见影踪,谦益正顶着她的位置,弯腰为我拭发。
他换下一身金铠甲,穿着深青的便衣素服,披散着发,略带张狂粗野之气,暖暖冲我笑。我起身退开一丈,冷冷的戒备道:“你想做何?!”
谦益轻轻扔掉手中为我拭发的布帛,嘴唇邪出一条弧线,“丫头以为我想做何?”
“我怎知你的企图?”我警惕的睨着他。
“若是千里迢迢赶来救你也算企图的话,”他故意停下,“那我的企图便是救你,这个答案丫头可满意?”
“救我?”我冷嗤。
“丫头非要这般与我说话?”谦益略微蹙眉。
“那我该怎样与你说话?我若没记错,你我早已无话可说。”早在那场大火之前,就已恩断义绝,不复情谊。
“丫头忘了?我一日未写休书,你就仍是我的妻。”他猝然挑眉,“亦是我大洛日后母仪天下的皇后。”
“妻?皇后?”我冷笑连连,“你何曾将我当过妻子?发生了那么多的事,你又凭什么以为我还愿做你的皇后?你就是把大洛的皇位拱手送给我,我也不要!”
“可你却想要淼水国的皇位,丫头,我说的不错吧?”谦益轻笑,镇静,谦和,仿佛只是与我谈论,今日云清日朗。
我深呼吸几次,一字一坚定,“我并不想要那个皇位!”
“那么让我猜猜——”他出声盖过我的声音,“你虽不想要皇位,却十分想报仇。丫头,你最是重情重义,那些为你死去的将士,你不会忘记……你想为他们报仇,又怎能让淼水皇安坐龙椅?”我心里一震,不觉间表露出来,谦益见我果然被他点中心思,得意一笑,细匀的眉高高扬起,“丫头,你总有想要的东西,无论什么,只要你想,我便拿来送你。”
“你说什么?!”
“妮雅公主该用膳了。”谦益恭谦一笑,不回我,也不看我青白相交的脸,转身走出帐篷,清风白云般的声音飘来,“丫头,我送你一张淼水国龙椅可好?”
听到这种语气,我已没了脾气。我像泄了气的皮球萎缩着坐下,心里没了任何感觉。我还能有什么感觉?他这个人,像黑洞,太可怕,太可怕了。丢进去任何东西,都见不到半点儿反应。发生了那么多事,他还可以这般若无其事,这般波澜不兴,这般云淡风轻。
我颓然坐着。
膳食很快送来,我抬头一看,又是极尽奢侈精致的东西。
这种临时的战地军营他能做出这些东西,简直匪夷所思。这些东西看得我这个久饿之人,竟不忍下箸。
这时候,不知该称早膳还是午膳。
用膳之后,磬儿仍未回来。
我待在帐篷内无趣,本想出去探探“青”军的情形,后脚尚未跨出帐口就被侍卫阻拦了。呵,原来我还被谦益禁足了。
我小闹一阵,无效,未能将谦益引来。百无聊赖坐了不久便觉身心疲惫,倦意袭来,不一会儿,就在铺着紫貂绒垫的榻上卷抱着身体沉沉睡去。
这一睡就不知了时辰,直到听到几声类似于青蛙的“呱——呱”声,我不耐烦的皱了皱眉,朦胧中翻了个身。俄顷便如梦境中听到一句压低了嗓音似有似无的话,“传本王令,让李将军派一个步兵司(每司有四百四十八人)把营帐周围的蛙虫清除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