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感激钟廷对我的这份用心,却还是摇了头,“小珏,我与他的事,你不懂……你的心意,姐姐领了,但你还有你的梦,怎能为我困死在这三尺宫墙之内?”
钟廷是一个固执的孩子,若非对我还有亲情的牵挂,他不会甘愿就此留在淼水国做他不想做的廷王子。
“姐姐,你说世上真有神医,真能医尽天下该医之人么?”钟廷冷不丁冒出十分突兀的一句。
我神色一滞,尚未作答,钟廷自己道:“世上根本没有真正的神医,纵使是师尊,也有太多医不了的人,我又怎能医尽天下该医之人?”
“小珏,你……”不能说不惊讶,这样一番话出自执着梦想的钟廷之口,我始料未及,斟酌良久,只得一句,“你长大了。”
“其实我早就长大了。”钟廷麦色的脸上露出淳朴纯净的微笑,眼底似多了几分勇气,“只是姐姐不知道我早就长大了。我很早以前就没有‘医尽天下该医之人’的梦想了。我不愿来淼水国,不愿做王子,只因我害怕担负起这个身份上附带的责任,我无所适从。可我现今不怕了,如果姐姐能做到,我也能。我想,我会愿意留下来。”
我心中感动,“小珏,你无需这般为我。”
钟廷道,“姐姐不也为我不惜与大祭司和文武百臣翻脸么?你一直不让大祭司在我体内种蛊母,我知道你的用意,你要送我离开。”
钟廷看了看窗外又道:“我真是不懂姐姐的心思。其实景王殿下还在这里的时候,我就知你不开心。但你执意要生下景王殿下的孩子,我以为你起码是喜欢景王殿下的。可他来了,我才知道,你不喜欢景王殿下。”
“你看他的眼神和看别人是不一样的,你的眼神骗不了人。姐姐喜欢的人是他。”钟廷又看了眼窗外,“只不过,他娶了别的女人,那女人还怀了他的孩子,所以姐姐为断了自己对他的念想,执意要生下景王殿下的孩子。就算搭上自己一条命也在所不惜,你以为自己与他绝无可能了。既然不可能再在一起,就干脆生下孩子,断得彻彻底底。”
“然而一切不如你所愿。他居然抛下自己的妻儿来找你。他为你抛却了一切,要带你走,在他心里,你才是最重要的人。你彷徨,不知所措,所以你折磨他是为了折磨自己。人一旦对自己早已设定好的事感到失控的时候就会变得这样莫明其妙,景王殿下那么精明的人都曾犯过这样的错,何况是你?”
我惊震无语,仿佛第一次认识面前的钟廷。我以陌生的眼神打量他,疑问,说出了这番话的人真是钟廷吗?
匪夷所思。
不敢置信,一针见血的话,出自一个刚满十八岁的青涩少年之口。我以为他不懂情为何物,他竟已能说出这样的话。这些话,他不点醒,我自己仍处在云中梦里。经他点出,我如醍醐灌顶,细细思来,我的所作所为似乎正是那么回事。
钟廷脸上一窘,微红,不好意思道:“姐姐别这样看我,这些话不是我说的,是大祭司让我说的。”
“离耶?”我讶然出口。
叹了三叹,平复了心情。
若是他,说出这番话,倒也不希奇了。
我神情又是一紧,“你将我的病告诉了离耶?”
钟廷面色一暗,点了点头。他眉眼低了下去,声音也沉了下去,“姐姐,我不得不与他说。你的病,我飞鸽传书求教了师尊,可师尊回复……”他递出一张揉皱了的纸笺。我急忙展开,映入眼帘的确是师傅那熟悉的笔迹。只短短一行字:依尔所言,此女恐非谲尔,再查萤霍,或探巫蛊幻术,有无应对。
谲尔与荧霍都是怪病的名称,二者的脉象症状于发作初期较为相似。它们的潜伏期很长,病因各异,很难尽言,随时可能发作,也可能一生都不发作。患这两种病的一般都是女人。
谲尔一旦发作,女人就不能受孕,否则十之八九会难产而亡。它若在女人妊娠期内发作,只要打掉孩子就能保全性命,但会留下终生不孕的后遗症。是以,谲尔并不难治,端看如何选择。
我原本就怀疑自己患的怪病不是谲尔,而是相似的其他病症,倒是没想过荧霍,更从未往巫蛊幻术上想。
我睇了眼钟廷,“你该知道,幻术,蛊术,毒术,对我来说根本无用。”
钟廷抬起头,眸光灼灼,“姐姐,我问过大祭司了。他说,淼水皇族有蛊幻护体,蛊术、幻术伤不了你,你身上又种了‘落沉香’,是百毒不侵之体。可是有一样,如果还存于世上,纵使是你也躲不过,那便是咒术!”
我大惊失色,叫道:“咒术?!”
我并非没听过咒术,即使翻遍古书也找不到一段超过十字的介绍,但我还是听莫来说过这种阴邪之术。师父对此并不了解,只因他从未去过雪原。莫来说,更古的时候,蛊毒并不分家,与幻术,咒术合为三大奇术,互为制衡。
渐渐有了淼水幻术,雪原咒术之说。只是咒术之族恶行累累遭天怨人怒,族人日益凋零。咒术在一百多年前淡出了人们的视线。只剩下这么一个关于咒术的传说在雪原极寒之地的少数民众中流传。没到过雪原极寒之地的人一般并不知那片土地上曾出现过这么一种奇术。
可是莫来也不知咒术究竟为何?只因他也从未见过。
钟廷道:“大祭司说,远古的时候,天下有三大奇术,蛊毒术,幻术和咒术。幻术能克蛊毒术,咒术能克幻术,蛊毒术又能克咒术。三者彼此制衡,三族杀伐不断,最后幻术一族建了淼水国,咒术一族去了极北的雪原严寒之地。说是后来咒术一族罪孽太重遭了天谴,渐渐便消失了,咒术大抵也失传了。”
我静静听着,钟廷的脸色并不好看,“依大祭司所言,姐姐不会是遭咒术所害,因此最有可能就是剩下的这个了——荧霍。”
“荧霍?”我喃喃重复,不会是荧霍,也不能是荧霍。
钟廷盯着我一眨不眨道:“姐姐,不论是否是荧霍,你别再折磨自己了。还是跟他走吧,其实你很想跟他走的,不是么?你没有理由留下来。这也是大祭司的意思,景王殿下那边,大祭司自会处理。”
“小珏,别这样说。”我试图伸手抚上钟廷的脸。
他躲开了,浅淡一笑道:“姐姐,你还是幸福的,至少你可以选择跟他走或不跟他走,而他却只能选择等你或继续等你……姐姐,我与大祭司都不希望看到你现在这样。大祭司说,他做不回品严了,但也许你还可以做回以往的小师叔祖。”
钟廷说罢,手起针落,我顿觉一痛,知他扎了我的昏穴,转眼没了知觉。
淼水国同乐元年十二月,大雪后八日,青隽帝因积劳成疾,卧病在床,颁下诏令,由胞弟廷王子青珏监国,青隽帝退而养身。
我再醒来的时候,人仍在床上,潜光坐在床边,紧握着我的手,见我睁眼,轻声道:“醒了?”
感觉床在轻晃,满目陌生帐幔,我思及前事,问道:“这是在哪儿?”
“在船上。”潜光笑看着我,“你的大祭司安排我们走水路北上。他说,这是他唯一能为青帝陛下做的补偿。”
“离耶……”他这么说,看来还记得强行将我带来淼水国的事。其实我早不怪他了。没想到,最后强行让潜光带我离开淼水国的人,还是他。
“北上?”北上就是回大洛,“北上去哪儿?”我努力撑起身子。
潜光搀扶我道:“去幽灵山如何?”
“幽灵山?”也就是去天医宫?我心神一泠,瞟向潜光,“你知道了?知道我……”患了怪病?
潜光笑着将我额前散发拢至而后道:“知道什么?难道你不想去幽灵山了?你不是想见你师父天医么?你的大祭司可是这么跟我说的。以往天下太平时去不得,去了是欺君大罪。如今大洛乱作一团,谁还能管你淼水青帝的闲事?”
我看着潜光,他脸上似乎没有异色,莫非离耶与钟廷没有告诉他我得了怪病?离耶只是以我思念师傅为由诓他带我去幽灵山?
会是这样么?
感觉腹内异动,我低了头,潜光随着我的眸光看去,“雨儿,无论怎样孩子是无辜的,我不介意,你也不要介意。你放心,待他生下来,我会视他如亲生。”
“潜光……”我无语泪先流,“不要对我这么好,不值得。”
“雨儿,值不值得,你说了不算。”他指着心口,邪魅一笑,“这里说了才算。”
我笑并流泪,潜光叹了口气,轻拭我的泪道:“雨儿,我真该装颗铁石心。”
我不解,“为何?”
他邪勾嘴角笑道:“你一哭我的心就软了,你若再多哭几次,我的心岂不就要化了?不装颗铁石心怎撑得到幽灵山?”
“噗哧”,我没忍住,破涕为笑,潜光见了乐道:“想不到我堂堂大洛楚王爷竟沦落到要靠卖弄口舌方能博佳人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