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什么地方?不知道……
为何会在这里?也不知道……
耳畔有清风的声音,有流水的声音,还有美妙的扶云而上的琴音。
蓝天白云之下,崇山峻岭之间,这里是一个谷底。两面绝壁高耸入云,上插天际,壁面光滑如镜。正中一面,自峭壁上飞泄下来一方瀑布,高达百米,流水飞泄如诗中所言:飞流直下三千尺,疑似银河落九天。
自峭壁上飞流直下的水在谷中聚集成一个很大的潭,潭水溢出,流成清浅的河,沿着谷底唯一的一面缺口蜿蜒流去。
谷中花香草美,彩蝶纷飞,雀鸟啾啾,鱼虾融融。闭上眼,仿佛空气都成了世上最纯酿的美酒,饮一小口就能让人醉上几个日夜,不思醒来。
瀑布之下,深潭之边,有一块大石,十分平整。上有一人,散发半卧,一手支着下颚。身前置了把古琴,低着头,另一手正玩闹似的随意抚琴,琴音时而激昂,时而清雅。清风亦逗弄他一般,轻柔的吹动他耳边的青丝与长衫阔袖。
我听得有些醉了,缓步走向弹琴之人。
近了,那人知是有人靠近,手一停,抬起头来,淡笑着对我说道:“丫头,你来了?”
是谦益,竟然是谦益。
这一瞬,我激动的说不出话。
只能睁大了眼看着他。他始终微笑着看我,青色长衫的绑带并未系牢,领口微微敞开,有种说不出的随性与性感。他斜斜支起一条腿,一手按住琴弦,嘴角上扬成一个绝妙的弧度。看上去,邪魅诱惑却又不失淡泊儒雅。散披的青丝覆在肩上,无端端便又添上了几分神秘的优雅。
如此优雅淡泊,让我挪不开眼。
他搁置在琴上的手,猛得一收,在身下的大石上轻轻一拍,整个人借势跃了起来,在四溅飞散的瀑布的水珠中稳稳落下,落在我身前几丈的地方。
“丫头怎么来了?”
我不答反问,“这是哪儿?这么美。”
“这是我一人的天地,从没有别人能来。丫头是第一个闯入者。”谦益说的清清淡淡。
我环顾四周,禁不住出声,“我一直以为你的天地里就只有江山权势、杀伐谋戮。原来也会有这么平静祥和的地方。”
谦益良久不说话,半晌后,微微低下头,一脸邪笑,道:“丫头骗我。”
“我骗你?骗你什么?”我茫然相问。
谦益仰头望天,猛然低头回眸,那姿态能令人着迷。
“丫头若当真以为我只在乎江山权势,只懂得杀伐谋戮,便绝到不了此处。丫头是懂我的……至少此时你是懂我的。”
我暗惊,难道在我自己都不知道的时候,已经懂得谦益了?
“丫头,你还爱我,对吗?”又过了许久,谦益目透浓情,说道:“你不愿我死,是为什么?只因为你的善良么?”
我无语回答,谦益又邪提嘴角道:“丫头,你没勇气去面对自己对我的感情……你是不是害怕,害怕自己还爱着我?”
谦益逼近我,我退后一步,“没有,没有……不要逼我,谦益,别逼我。”
“好。”谦益蓦地停住脚步,以从未有过的认真表情回答:“我答应你,从今往后,绝不再逼你。”
我微愣了一下,谦益又优雅笑了笑道:“丫头,喜欢这儿吗?”
我点头,“这儿很美,像仙境一样美。”
谦益再度缓缓走近我,伸出手,“丫头,你我便在此处住下可好?”
我没有回答,专注的看着谦益越来越透明的身体,有些害怕,尝试着将手伸给谦益,小心翼翼的探手过去。却谁知,就在我的手碰触到他的手的那一瞬,他像水泡一般,被我戳破了,碎成了无数的水珠,溅开了。几滴水珠打在我的脸上,清凉凉的,丝毫没有了他笑容里的温度。
我慌乱的叫起来,“谦益——你在哪儿?你快出来。别吓我,快出来呀。”
“雨儿,快醒醒。”有人在叫我。
“雨儿——”潜光的声音。
我用力睁开眼,潜光俊美无涛的脸出现在眼前。“雨儿?”潜光试探的唤了一声。他或许仍害怕醒来的是白湛莹。我点点头,坐起身子急切问道:“谦益呢?他永远不会再醒是什么意思?是不是死了?我害死他了,对不对?”
“雨儿,不关你的事。”潜光别开了头,再转过来时握住我的肩安慰道:“他从来没有怪过你。即便在临终之前他还在求我取他心口之血,他还要尝试为你解咒……可我知道,即便他死去,即便你永远不能解咒,你也绝不会受下他的心口之血,所以,我没有取血……”
也就是说,“他确实死了,对吗?”睡过去永远不会再醒,就是死去了……对吗?
潜光没有摇头,转而看了看同在内室的荣沐。荣沐仍是一张惨白的死人脸。他款步走上前,从怀中掏出一只香囊,道:“这是王爷一直带在身边的。他曾交代,若他走了,就将此物转交给夫人。”
看到香囊,我的手开始颤抖,不过是一只香囊,竟似有千金重,我无法接住。这只香囊,失踪了这么久,到最后我都将它遗忘了,却原来,它早落入了该拥有它的人之手。香囊上零乱的针脚勾勒出的,乱草一样的彼岸花,开得有些刺目。
我的思绪飘飞,追着记忆远去……
“丫头,这是你绣的?”
“呃,还没有绣完,等绣完之后,你就能看明白了。”
“你确定?我也不猜了,丫头直接告诉我,这是何草?”
“你不觉得……它,其实……是一朵……花?”
“花?好,权当它是一朵花,那你告诉为夫,它是何花?”
“它是……”
“生气了?丫头,你绣什么,为夫都喜欢。难得誉满帝都的才女也有一样是做不好的。”
“这……就好笑了?术业有专攻,人家女红不好也不是多丢脸的事……”
“是,是一点儿也不丢脸。可是丫头,你很热么?脸这么红?”
“啊?没……有,是,很热……”
“丫头……你真香……”
泪流了出来,我以为丢了的香囊,居然一直就在谦益手中。我不自觉的用力握紧了香囊。里面竟然装有硬物。我急急打开,倒出了两把钥匙和一片小小的紫金笺。
紫金笺的一面刻了两句词:花自漂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一剪梅》宋,李清照)。这首词是我在益州时,写给当时在潞州治理水患民变的谦益以表相思之情的。
紫金笺另一面,亦是刻了字的,只是不足十字:永德五年九月十二。
这是慕容植语的生辰……
谦益留下这些东西,何意?
我猛得想起哥曾说过的一席话:“这紫金盒子水火不侵。三把锁中,一把是需两把钥匙同时开启的鸳鸯锁;一把是需对上诗句方能开启的藏诗锁;一把是有九拨轮的极品拨轮密码锁。这种拨轮锁,常见的是三拨轮到五拨轮,八拨轮就属罕见,这把竟有九拨轮。防护如此严密,恐怕这盒子里装的东西,才是景王真正的遗物。”
谦益当时也曾留信言明,紫金盒子外力无法打开,只有他死了,才会有人将盒子的钥匙送来。
所以钥匙送来了,是因为他死了。
心痛的感觉已无法言诉。我埋首在双膝间痛哭,双肩一下一下无节奏的抽动。我到底还是害死谦益了。
“雨儿……”潜光试图安慰我,话到嘴边却又忍了下去。或许他也认为任我发泄,会更好些。
“我要见见他。”哭了许久,我抬起泪眼。
潜光点点头,“我带你去。”
磬儿上前为我披衣,将我包裹得严严实实。拉开门的那一霎那,潜光倏地挡在我身前,挡去了意外吹来的夹着湿气的凉风。屋外的雨还在下,雨滴自屋檐、墙头、树叶上滚动跌下,似断了线的珠子,一滴一滴涤尘去埃,最后聚在一处,形成一个个深浅不一的小水洼。雨滴落在水洼里,激起一片零乱的涟漪。
人哀天泣,天泪不绝,尘雨绵长。
潜光始终走在我的斜前方,挡住偶尔吹来的斜风细雨,尽管风雨都已经不大了。
一行几人穿过阶檐走上游廊,再转入厅堂。
远远的隔着雨帘,映入满目的白。白布、白纱、白绸……灵堂,也就是这副模样了。我傻傻的,走出游廊,走到灵堂前的雨地里。磬儿与荣沐劝我珍重自个儿身子,潜光制止了他们,“她心里痛,让她去吧,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直直的盯着空无一人的简陋灵堂内那口漆黑的棺材,看了许久,呆了,也痴了。直到嘴里尝到了咸味,方才回神。原来自己又哭了,而头上脸上,奇怪的,竟没有半滴雨水。我慢慢抬头,看到头顶一件长袍。再转身,瞧见潜光正立于我的身后,双手高高捧着自己的外袍为我挡住头顶的雨水。
“为什么?”不劝我,宁愿以自己的双手为我遮风挡雨?我疼惜的抚上潜光的脸,他全身已湿透,满脸雨水,一滴滴顺着脸颊流下,打在地上,也敲在了我的心里。
“雨儿,不进去看看他吗?”潜光没有回答我,浅浅一笑。一切都包含在他这简单的一笑中了。
我抬眸问他,“你是不是告诉过宁毓儿,你不能再照顾她了?”
潜光微微一惊,没有说话,只是淡笑。
“她是不是也答应你了,她会放手?”
潜光又是一惊,却仍然只是笑,不说话。
可我已经知道答案了。
答案是肯定的。这就够了。
我缓步走入灵堂,这里,简陋的让我不敢相信,会是曾经叱诧风云追求极致的谦益的灵堂?潜光解释道:“他的死讯尚未公开,是以一切都简办了。否则当此关键之时,一旦消息泄露出去,势必将天下朝局推入更加动荡之中,百姓亦将面临更大的战火灾难……不过,你放心,我一定会将他带回帝都安葬,会还他该有的一切尊荣。”
“那些,不重要了。他追寻了一生的权势,到头来也还是放下了。”我侧目问道:“他走之前见过孩子了吗?”
“他是笑着走的,他看到了他的一双儿女。”潜光闪了闪睫毛,声音有些低哑哽咽,“他,一直睁大了眼,硬是撑到大夫断定你身子无碍后才闭上眼去的。这一闭上就再没醒来。”
我强忍住眼中刺心的酸涩,走到棺木旁,眸光淡淡扫过,意外的在角落看见一块同样简陋的牌位。
上书:杳渊。
只有这么简简单单两个字。
杳渊?杳渊——咬冤……
我大骇,抱起牌位问潜光,“杳渊是怎么回事?”
潜光道:“杳渊是他的字。”
“谦益字杳渊?他不是字酃风么?”我诧异。酃,原是一种古酒的名字,谦益不喜欢,所以从来不许人叫他的字。
潜光用平缓的语气,说道:“他的确字酃风,而杳渊是皇爷爷在世时为他取的字,除了他与皇爷爷,没第三人知道。他临终前告诉我,他死后只用这个字,就连墓碑上也不要留下‘竹谦益’之名。”
杳渊,杳渊,极深的深渊。
除了谦益与大洛开国先帝,没第三人知道谦益的这个字。
那么,那首鬼歌,皇宫里的那首鬼歌,唱歌的人为何会知道谦益的这个字?又为何只有我听见了?是我自身存在某些机缘性的特殊之处?还是那首歌就是唱给特殊的人听的?
我突然想起了淼水幻术。譬如,音幻术就能将特定的声音传入特定的人耳中。
我心中轰隆一声巨响……我知道,有什么东西被隐藏了。是阴谋么?一个似怪兽一般的阴谋?我大抵已经抓住这只神秘怪兽的尾巴了,如果我顺着尾巴摸上去,能看到怪兽的全貌。然而更可能的是,我还没看到怪兽全貌之时,就已经葬身兽腹了。
这时,一股怪异的又臭又香的味道窜入我的鼻子,我寻味低头看向棺木中静躺的谦益,微愣,“怎么在他身上洒了这么多花瓣?”厚厚一层,几乎要将他掩埋在花瓣中了。
潜光道:“前日,他呕吐了一大盆黑血之后,身子虽能动弹了,另一种不知名的毒却在他体内迅速流窜。不久,他已是奄奄一息,浑身还散发出一股有毒的恶臭,谁碰谁便会中毒。只有站在四丈开外,方不会受他身上毒气所扰。若非我功力深厚,你又是百毒不侵之体,只怕今日也是不能靠近他的。采来这许多花瓣,是为了压住他身上的毒臭。”
我心惊,怎会这样?倘若那副方子无效,谦益该在身子能动弹之前就命丧黄泉。可若是有效,他吐完黑血之后,又不该出现另一种毒流窜他的全身才是。
我噙着泪拂开覆盖在谦益脸上的花瓣,细细查看,他脸上已没有中毒死亡该有的黑紫色,只是白,很白。他紧闭着双眼,永远不会再睁开看我一眼。他紧闭着双唇,也永远不会再叫我一声“丫头”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又伸手去探了他的鼻息,他的颈脉,他的心跳,我希求什么呢?
没有鼻息,没有脉搏,没有心跳,只有我的泪打在了他惨白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