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谦益离去的背影,我忽然有种很奇怪的感觉。感觉他像一只无足的极乐鸟,身披华美的羽毛,逆着风不停的飞,飞过沧山泱水。用飞翔来成全生命,掩饰漂泊,从一场孤单的繁华飞到另一场孤单的繁华或者孤单的苍凉,直至停下来,死去。
我折回房间,再次细细的端详襁褓中的孩子,他们依旧睡得甜美。大洛的战乱,局势的紧迫,离他们都还太遥远。闲闲坐了一会儿,与磬儿低声闲聊了几句,我便起身“转战”潜光的房间。
耀阳悬在云外,已然西偏。
光丝编织下来,明晃得刺眼。
我进屋时,潜光已起来,着一身白色素绢长袍,更映衬得面色很白。见他闭着双目盘膝打坐,我径直走到内室的桌前坐下,没有出声,瞅着桌上素静雅致的青花瓷茶具发呆。
“怎么不说话,雨儿。”潜光气沉丹田,睁开了眼,眸光炯炯,只映入一个我。
“我在想事情。”
“想什么?”
“想老天……想老天是不是给予人们一些东西的时候,一定会索要一些其他的东西作为补偿?”譬如谦益,老天赐给了他王天下的智慧、谋略、魄力、手段,却拿走了他的亲情。而潜光呢,得到了亲情却拥有一具患有怪病的身体。
潜光走下床,揉开我纠结的眉,说道:“你总皱着眉,我的心情可就好不了了。”
我抬头睇着潜光,“你说老天公平么?”
“也许老天自己觉得他是公平的,可我们未必觉得公平。因为老天放眼于我们的将来,而我们却常常执迷于过去。”
我轻轻一笑,“想不到你还能说出这么富有哲理的一句话。”
“折……里?”潜光坐了下来,在我对面。
“就是说你的话很耐人寻味,值得珍藏起来反复琢磨。”我想谦益之前的种种作为,归根溯源就在于他认定老天不公吧?所以就以自己的方式追求他认定的公平。
潜光故作得意的挑眉,露出一个帅气至极的表情,柔声道:“雨儿是不是还有别的话要问?”我歪了歪嘴,“被你看出来了?”潜光宠溺道:“谁叫你无缘无故问我老天公不公平?下一个问题会是什么?”
“下一个?”我托着腮,正色道:“下一个问题之前,你先答应我一件事。”
潜光眨了眨眼,“你要我答应的事,别说一件,一千件,一万件我也会答应,何故突然正经起来?”
我坦诚相告,“因为我在想该如何开口才能让你回帝都去。”
潜光的脸色丕变,半晌没说一个字。“怎么?这会儿轮到你不说话了?”我俯下头,由下而上看向潜光,小声问道。
他表情略微僵硬,冷看窗外,遽然回眸,眼中没有色彩,直愣愣的问我,“为何?为何要我回帝都?”
我露出一抹清雅的微笑,“因为我要你好好活着,这是我的愿望,我想你会成全我的,是不是?你……”
潜光急切的抓住我的手,没等我说完紧然问道:“是不是竹谦益又逼你了?他又逼你做抉择了,对不对?这次,他拿我的性命逼你?”
“你胡说什么?”我惊得杏目圆睁,心思一转,旋即又平缓了语气,“他既说了不再逼我,就绝不会再逼我了。好端端的,干嘛又说他的不是?他虽然卑鄙狠毒,却还不小人。”
潜光的眼角抽动了一下,我的话似乎刺痛他了,他握着我的手腕,力度又重了些,有些任性,更有些赌气的说道:“怎么?如今我又说不得他了?”
潜光这副模样,让我想起了那个雷电交加的夜晚,他道我不见棺材不掉泪,气我不信他所说——谦益阴险狡诈时的神情。
我尽量保持平和的心态,浅淡一笑,“你这是什么话?你我之间的事,作何非要扯到他头上去?”
“如果我非要扯到他头上呢?”潜光没有收敛任性,湖水般的眸子里浪有丈余。我疑问自己,是不是他每次生病的时候都会有少许的无理取闹?记得那一年,他屡次三番退回我送去的礼物和药材,就只为激怒我,好见我一面。
那么,今日,他是不是偏执的误解了我的话?误解了我让他回帝都的初衷?
“你在担心什么?”我释然而笑,“我希望你回帝都不是因为谦益,而是……”
“我知道。”潜光截断了我的话。
我补充,“再说,谦益已经改变了许多,他说不逼我,就不会再逼我。或许你也应该稍稍改变一下对他的看法。免得因自己对他的某些偏见而气坏了身子……”
“我知道。”潜光又打断了我的话。
“既然你都知道,那你还气什么?担心什么?”我不解。
潜光的脸色没有恢复平静,依旧晦暗难明,稍显激动道:“可是我还知道你关心他,维护他。你和他终归是名副其实的夫妻,你们之间更有一双儿女。而我和你,我们之间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是。没有夫妻名份,没有骨血相连的孩子。”
“我们之间有爱……”
“雨儿,你就那么确定你与他之间无爱了么?其实你也不确定自己还爱不爱他,对不对?”潜光的话已有些咄咄逼人。搅起了我本已沉淀下去的些许烦乱,听到此处,我也有了薄怒,道:“如今,你这是要逼我?还是要告诉我,我水性杨花,朝三暮四?”
我摔袖站起,腾的就要离去。
潜光急了,慌忙拉住我,深呼吸几次,道:“雨儿,对不起。我……我……我看到你那么紧张他的生死;听到他那么气定神闲的告诉我,他不会放弃你,也不会逼你;想到你们之间的孩子……我就禁不住想……我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说出这番话。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担心什么……我只是有些控制不住。我并非有意要你难受……”
我不停的摇头。
“好了,傻子,不要说了。”看着潜光急切的解释,我忍不住心疼,伸手堵住了他的嘴,“不要道歉,是我不该发怒。我没有怪你,我只是心头烦乱。我在生自己的气,你明白吗?我气自己让你如此忐忑不安,胡思乱想。但我不想骗你,我清楚自己是爱你的,可我不清楚自己对谦益的感情,是什么。”
或许你不会明白,我只是希望自己能弄清楚,我对你的爱是否纯粹,是因爱而爱,还是因被爱而爱。这样我才能配得上你,才能要得起你给我的爱。曾经,杜鹃啼血般咳出的那口血,那样的疼痛,让我认定自己是爱上你了,所以我能够在之后的岁月义无反顾的爱你。
然前几日,以为谦益死了,我的心也是那么痛。我迷惘了,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难道我真的还爱着他吗?究竟是我欺骗了你,还是我的心欺骗了我自己?
“雨儿。”潜光没有再说下去,轻轻将我揽入怀中,靠着他的肩。
许久,许久,两个人轻轻相拥。不需要言语,透过布料传递的彼此的体温,是最好的抚平心灵的良药。
“潜光,答应我回帝都去……”
“雨儿……”
“听我说完。我诊断出你的旧疾有复发的迹象。天医宫没有能救你的药,你必须回帝都,我想那里会有能救你的优昙笸箩花。”
潜光低头看我,“我的顽疾,你知道了?竹谦益告诉你的?”
“很早以前就告诉过我了。”我嗔怪道:“你本就不该隐瞒我,不是吗?”
“我不想你为我担心……”
“傻瓜,你隐瞒了我就不担心了?”
潜光疼宠的对我笑了笑。
我又道:“可是,我不明白,不是说只要‘金玉配’就能保你长命百岁么?你明明已经娶了‘金命女’,为何旧疾还会复发?”
潜光眯眼一笑,“你是大夫,既知我患的是顽疾,还信‘金玉配’之说?”
“好吧,就当‘金玉配’是无稽之谈。那么,你是不是更应该回帝都了?”
“好,回帝都,一切都听你的安排。”潜光点了点头,搀扶我坐下,即刻转移了话题道:“你刚才不是还有个问题要问我么?是什么?说来听听。”
我这才想起之前那个让我满脑子问号乱飞的问题。
有些疲累的打了个哈欠,懒懒的趴到桌上,我微启檀口,谨慎问道:“谦益的亲娘……是谁?”
乍听之下,潜光很是吃惊,但惊讶过后他似乎很快明白了我为何问他这个问题。
“是他让你问我的?”
我颔首,“我很是纳闷,他的亲娘是谁,为何要你来回答?”
“他怎么说?”
“他说他亲娘没有任何封号,是一个不能公之于众的女人。”
“其实,也并非不能公之于众,只是父皇曾经答应了我母妃,不将之公之于众。我母妃会这般要求,原本也是为竹谦益好。”潜光的神情霎时凝重起来,连说话的语气也平白多了几分沉重,“他不告诉你,倒不是他的亲娘有何不可说的特别之处。我想,他也许是怕自己说出时勾起往事会忍不住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