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记得我是怎样离开潜光房间的,只觉得心像被冰水浸泡过,被一层致密的寒意包裹着。
难怪每每提及秦贵妃的死,谦益总是会有强烈的情绪波动。
原来那时的他渴望皇后的母爱,喜欢秦贵妃的温暖,渴望皇上的父爱。
可那一次,皇后利用他对母爱的渴求,设计让他害死了他最喜欢的秦母妃,而他的亲生父亲对他狠下杀手。
一切轰然倒塌。
那是怎样一种绝望?那年他才十二岁。
十二岁,本该是无忧无虑承欢父母膝下的年纪。他却过早的承受了不该承受的生命重量。
低头看看身边安睡的煜儿,再看看我怀里的惜诺,感受初为人母的幸福。煜儿,惜诺,你们也是幸福的,你们一出生就拥有爱。而你们的父亲,一出生,什么也没有,穷得只剩下顽强的生命力。似一颗种子一样在皇宫那么恶劣的土壤里扎根生长,长出今日的风骨多不容易?
惜诺是个小小懒懒的人儿,闭着双眼,本能的吮吸我的奶水。我给奶娘们放了一夜的假,第一次,尝试给孩子们喂奶,心里载满了温馨。可如此的温馨感觉中想起潜光说的那些话,我的嘴角又不经意的溢出一声浅浅的叹息。
磬儿坐在我的身边,自如飞针,为我的煜儿、惜诺缝制漂亮的衣裳。她嘴里说着些散碎的事情,我总不能全心全意的听。眼角有意无意的瞄向窗外,思绪时不时飞去天外。
夜,浓如墨。
屋内,一灯如豆。
听得一阵清脆的珠子撞击的声音,我收回流连于窗外的眸光,一转头,就瞥见谦益立在月门口,一手撩起珠帘,一手正对磬儿做噤声的手势。见我已发现了他,他挥了挥手,磬儿冲我一笑,了然的起身离去。
我以为他应该很忙,今夜必定见不到他,他却来了。
他换了身更平民化的衣裳,看上去多了几分粗野强悍。却还是无法掩盖他举手投足间精致到优雅的气质,反更显了他的风华。我禁不住感叹,拥有那样破损童年的人,如何还能散发出由内而外的精致,让任何装束也掩遮不了的他的优雅。
他的外衣是藏青色的,这种颜色吐出一份朴素的骄傲之外,还衬出一份久违的诗意的淡漠。
明明是个独一无二的坏男人,为何怎么看,都只看得到淡泊,优雅?
怀里的孩子动了动,我醒过神来,就见谦益也在闪神。眸光灼灼的定在我的身上,看得痴醉。嘴角微微拉开,勾出一道优美的弧线,都说唇薄的人凉薄,倒正是说了他。他的眉干净修长,惯常不会舒展开,就犹如同他惯常掩蔽着的心门一样。
但此时,他的眉已全然舒展开。
循着他的视线,我的目光落回自己的身上,颈项以下两三寸的地方……一下子反应过来,我登时面红耳赤,跳了起来,转身背对谦益道:“你眼睛不要乱瞟!”惜诺真是一只能睡的小猪,我挪开她的小嘴,拉上衣裳。一系列动作完成,她居然还闭着眼,安然睡她的觉。
“丫头知道吗?你有两种时候特别迷人。”谦益背对着我慵懒说道。
我没有回应他,他自己接道:“害羞的时候和不害羞的时候。”
废话!那不就是所有的时候?!
我撇了撇嘴,整理好衣裳,转过身,谦益已在桌前坐下,自顾倒了杯茶,目光仍没有离开我,我颇不自在道:“让你不要乱瞟,你还看?!”
他邪勾嘴角,道:“我看孩子也算乱瞟?”
“你看的是孩子?”我脱口而出,又急忙闭嘴。这句话说的太快,听来像是表示他没看我,我很失望。
“不然,丫头希望我看哪儿?”谦益用邪肆的眼睛对我上下扫了一遍,眼一眯,盯着女儿对我道:“让我也抱抱她,可好?”
看他一脸期待的模样,我走上前,将怀里的孩子交给他。他平摊出两手,掌心向上,呈现接受赏赐时的姿势。我摇头道:“你这手势不叫抱,叫捧。”
“怎么?丫头为我生的孩子,我不该捧着?”谦益邪气反问。
我刻意忽视谦益话中的深意,说道:“现在是让你抱孩子,你抱不抱啊?换一下,一手高,一手低。哎呀,不对,不是这样,你怎么这么蠢!”我心中一急,口没遮拦,谦益倒是始终好脾气,依我之言,又变换了几下,最后终于找对了姿势。我这才将惜诺小心翼翼的送到他手中。孩子在他手中,更让人觉得她小。
谦益显得兴奋又紧张,笑道:“这么个小小的东西,一只手就能捏碎,居然是丫头为我生的孩子。”
我紧蹙双眉,有种哭笑不得的感觉,“什么叫一只手就能捏碎?”有胆你就捏捏看。
“丫头喜欢这个小家伙吗?”谦益根本没听我在说什么。他还是不习惯抱孩子,模样兴许比他上阵杀敌时还紧张。
我点头,自己的孩子,我会不喜欢吗?
过了一会儿,谦益把孩子递回给我,笑得暖心,“丫头喜欢就好,起码我也给你留了些你喜欢的东西。”
“东西?修正!”我小声叫起来,“你怎么能说孩子是东西呢?他们根本不是东西!”
谦益瞧见我争辩的模样,突然眉入两鬓笑了起来,调侃道:“丫头怎么能说自己的孩子不是东西呢?他们可没招惹你。”
“你……”我没好气的说道,“算了,懒得跟你争口舌之快。”把惜诺放回她哥哥的身边躺下,我又回到桌前坐下,“你特意过来一定有什么事吧?”
谦益也收回停留在孩子们身上的目光,“是有件事,要问问丫头。”
我点了下下巴,示意他问。
谦益道:“丫头可认识一个与天医相熟的人?”
“什么人?”
“一个通体很白的老人,白发、白须、白眉,儒雅致极的老人……”
听到这里,我已经知道他在说谁了,心里却免不了一惊,“你怎么会知道他?”难道莫来跑出洞天福地了?
“这么说,丫头确知道他是谁?”谦益见我反应,紧然追问,转而又道:“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此人正在主持太皇太后阵营一切军政要务。”
“怎么可能?”我不敢相信,莫来幽居洞穴五十年了,会跑出来么?然而转念一想,他深爱太皇太后,这也是合乎情理的,我想了想,说道:“你或许听过他的名字。五十年前,他叫百煞莫来,现在,就叫莫来。”
“莫来?”谦益仰头望着屋顶,拉了长长的尾音,“就是与我皇祖父争夺天下的那个莫来?”
我轻轻“嗯”了声。
谦益忽然冷冷一笑,伸出右手,掌心朝上,用力一翻,一个往下扣篮的动作,说道:“据说他可是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人物。我输他几仗,丢几个城倒也不冤枉。”
我看着谦益似被激起了更强的斗志,静声问:“莫来帮了太皇太后,你非要与他们一争高下?”
谦益笑道:“为何不呢?五十年前,我皇祖父能赢他,五十年后我未必不能赢他。”
“皇位就真的对你那么重要?”遇上莫来,你若不成功,就必然是死无葬身之地。我忽而觉得心头有什么东西在慢慢熄灭,垮下了脸。
谦益看着我的神情,脸上的笑容慢慢消散,却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只是猛然起身道:“丫头早些安置吧。我约莫就是这几日便要赶赴帝都,尚有些事务需要交代妥善。”
我静静得站着,什么也不说,谦益见得不到回应,黑亮的眸子不敢再看我,径直迈步往外走。就在他要走出内室之时,我猛得叫住他,从袖袋内摸出绣着乱草一样的彼岸花的香囊抛给他,“你既然没死,这东西就自己先留着吧。”
谦益接住香囊看也不看,直接放回桌上,“送了你,就绝没有收回的道理。丫头若是有闲暇,不妨打开我的遗物看看,说不定里面会有你一直想要的东西。呃,对了,前些日子,我命人运了不少你的东西过来,想必明日就能到了,明日我拿给你吧。”
“什么东西?”其实明知谦益不会回答,我却还是问了。
他笑得清雅,“那就要问丫头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