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磬儿的话,我不做回应。重返旧地,心中难免唏嘘。
抚上树下随风轻摆的秋千,我淡然而笑,岁月荏茬,物是人非,再难重拾当初心情。
世事无常,命运多桀。两年前,由天医宫的慕容植语初变清宁院的景王妃时,我如何也想不到,自己会走上这样一条与众不同的路。不自觉的,口中呢喃低语:“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人,总要经历些什么,才能明白些什么。
又是一年春来过,桃花依旧笑,当年的慕容植语却不知去了何处?
转身进屋,我越过伺候在旁的祝管家,缓声交代,让他去请织绣坊的东家胡玉。
二十年前的青旆王子,总归是青妮雅的亲父,纵使我并非青妮雅,也没有理由不追寻他的下落。
不消两个时辰,一身简衣素装的胡玉站在了我的面前,亦如往昔模样,身材微胖,应答却是得体。起先,兴许不知谁要召见她,神情颇有些紧张,甫一见我,紧张之情也随之松动几分。也许,在她的眼中,已知道我是谁。
我并不解释什么,留下磬儿,摒退了左右,请胡玉坐下,抿了一小口茶水,开门见山道:“你可知青旆王子的下落?”
没想到我会问得这般直白,胡玉微感讶异,故作正襟危坐般谨慎道:“民妇惶恐,不明白夫人的意思。”我让磬儿取来那件短裙,扬在手中,淡然问道:“这东西,你该见过吧?”
胡玉眼一眯,圆润的脸上像是镶嵌了两弯镰月,却仍不坦白,“民妇见过,却不知夫人为何问起这个?”
我缓缓站起来,以淼水语轻声说道:“你不必与我绕圈子,青旆王子是我的父王,如今淼水国的太上皇,我询问他的去向,是理所当然。”
乍一听到“太上皇”三字,胡玉惊震更甚,也是脱口而出,以淼水语问道:“淼水国已换了新帝?”看来,淼水新帝登基的事并未传入帝都百姓的耳中。我便将逃亡一族如何助我回淼水复位之事简略说了一遍。
胡玉听罢,起身浅浅弯腰福了一礼。我颇感意外,淼水国中只有一种人无须向我行跪拜之礼——亦即青妮雅的长辈,青旆王子的侧妃及以上品阶之人。
那么,“你是我父王的侧妃?”这倒真是没有想到。
胡玉点头,褪去伪装的惶恐,已是一派贵妇该有的端庄,“我是努拉玉胡。”努拉不是姓,是她的位阶,除了王妃之外,最高的品阶就是努拉。玉胡是她的名,在淼水国,只有皇子皇孙才提起姓氏,其他的人,皆是说名不说姓。
侧妃,玉胡……这么说来,她即是钟廷,不,青珏王子的亲母。
我问道:“你可曾诞下一名王子?”
玉胡双眸的光亮之火,瞬间熄灭,一霎那,整个人似被抽走了大半精气,“我确曾诞下一个儿子,不曾想一次外出觅食,将孩子藏于陋屋之中,却被人抱走了……”她说出来,悲伤如昨日新来,竟已是泫然欲泣。
我急忙将青珏之事告知于她,玉胡一听之下,初时不敢相信。良久之后,喜不自禁到手足无措,几乎喜极而泣,一个劲儿追问,“当真?当真如此?”
我扶她坐下,安抚住她,另起话题追问,“当年,你随我父王前往帝都求援,期间究竟发生了何事?我父王到底有没有抵达帝都?而他现今又在何处?”
这么一问,似又踩中了玉胡的伤心处。
原本眼中的喜泪霎时变为悲泪,滚落下来。
玉胡好半天才收拾好心情,戚戚然道:“当年,我随王子前来帝都求援。因此前已递交密函入朝。故而,我们尚未入帝都,宫里遣来秘迎的人就找到了我们。”
为了秘密行事,青旆王子只带了一部分侍卫随行进入帝都。为表慎重与诚意,他带上了侧妃玉胡。他们进入帝都后,被安排在一处隐蔽的宿馆之内暂住。之后,青旆王子与他的皇护使及侍卫一共进宫三次,每次皆由宫里的车驾秘密接送。
第一次,青旆王子从宫中回来之后,一度心情大好,直说求援之事有望,回国复位指日可待。
可第二次,从宫中回来,青旆王子显得心事重重,玉胡追问,他只是说,得见了太后。那日,他一宿未能入眠。
第三次,青旆王子入宫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没人知道发生了何事,而杀手很快杀来。
幸得侍卫全力保护,又有贴身婢女假扮自己舍身相救,玉胡这才险险逃出帝都。可逃出后她也与龙啸殿的大祭司、皇护使们失去了联络。无奈之下,只得只身一人南逃,欲与幽灵山中的王妃汇合。岂料回到幽灵山时,那里已是一片狼藉,听说所有大人皆惨遭屠戮,倒是未见有婴孩的尸体。
玉胡自感走投无路,便想潜回帝都追查事情原委。就在北上途中产子,谁知又与亲子失散。玉胡便从此隐姓埋名,留在孩子遗失的地方,寻找儿子。为了生存,她入了绣坊做绣娘,因勤敏好学,很快就在当地的纺织界绣出了名气。后来,大洛首富沈家的人找到她,说是由沈家出资在帝都开了一间织绣坊,请她去做明面上的东家。
多年来,寻子不得的玉胡也想再入帝都打探青旆王子的消息,心知这正是一个机会,遂答应了下来。可惜,到帝都后,这么些年,她虽见过不少达官贵人,却是无论如何也打探不到青旆王子失踪那一年宫里发生过何事。
偶然的机会,玉胡瞧见了我,惊诧我与逝去的王妃神貌竟会如此相像。联想到当年王妃虽惨死于乱刀之下,却未有人见过两位小公主的尸体,猜想是否已为龙啸殿的皇护使救出。于是,玉胡抱着一丝侥幸心理,将“青旆”的淼水文绣在了我的短裙之上,加以试探。
谁知红尘事多,一切前因后果,曲折原委,竟到今时今日方得揭开。
今日无月,极晚,才送走了玉胡,我答应将遣人她送回淼水,去见青珏。即将得见自己的儿子,玉胡眉笑溢笑,眼睛似盛满了星光的湖泊,转眼间又年轻了十岁。
送走了玉胡,我久不能寐。想起哥曾说过,二十来年前,宫中发生过一桩辛秘。
第二日,我径直去书房找到了谦益,追问二十年前,皇宫之中是否发生过不寻常的事。二十年前,谦益已十岁,如若发生过什么,他该是有记忆的。
谦益凝眉静思后说道:“确是发生过一事,但称不上辛秘,只是在喧和殿里诛杀了几个刺客,未见得多不寻常。这种事,宫里经常发生。唯一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那几个刺客既不是来盗宝也不是来刺杀。倒像似在喧和殿里找寻什么人。”
“喧和殿?”又是喧和殿,我听到鬼歌也是在喧和殿,两者之间会不会有什么关联?我的神经敏感起来。总觉得自己正在一步步靠近某个不为人知的隐秘。
“丫头怎么突然关心起二十年前的事了?”谦益从书房的几案前走出,由果篮内随手拿出一柄小刀和一只青皮的梨。一手握刀,一手握梨,就在我面前削起了皮。专注,让他削梨的模样也别样优雅。
我斟酌着,是否该将青旆王子的事告知他。踟蹰了一会儿,他已削好了梨,左手伸出,将梨递给我,道:“这是刚由别庄送来的极品青梨,说是最能润肺去燥,丫头尝尝。”
我看到谦益的左手,半晌,没有说话,也没有接梨。谦益讪笑一声,伸出的手不知该何去何从。我淡然责问:“手上的疤为何不治?”他左手上,两道狰狞的疤痕显然是那日阻止我匕首刺心时所留。
谦益微愣,旋即轻描淡写的笑答:“忘了。”
我终是接过谦益手中的梨,咬了一小口道:“很甜。”
谦益突然一笑,有些受宠若惊的笑。那笑,就像一个一心想做好某事的孩子,终于得到了渴盼已久的鼓励,而后,心满意足的笑,摒弃了杂念,显得那般纯净无邪。让我生出些许不忍,不忍打搅这样无邪的笑容继续绽放。
可我还是打搅了。见了谦益手上的疤,我自然而然想到了潜光的旧疾。他要优昙笸箩花,势必要回帝都。他先我与谦益离开无为山庄,单骑快行的话,用不了十日就能抵达帝都。即是说,此刻,潜光可能仍在帝都之中。
我不希望谦益对他动手,咀嚼着口中的梨,嗫嚅道:“潜光若仍在帝都中,能不能答应我不要杀他?”
笑容马上冻结,结成一朵爬在脸上的僵硬的冰花,谦益讽声道:“丫头,就连接受我的示好,你也是为了他竹潜光?!”
我一怔,昂首,“你胡说什么?!”
谦益笑得苦涩道:“胡说么?十余日来,你对我总是冷冷淡淡,对我的示好不理不睬。今日忽然接受,不就是为了要我放过竹潜光?!”
我下一秒冷了眸色,“你不觉得,是你自己太过多疑?”我放下手中吃了几口的梨,接道:“如果你以为我是为了潜光才吃这只梨。那么,就当你从来没削过梨,我也从来没吃过它。”说罢,我手轻轻一挥,小小的、残缺的梨便循着抛物线的轨迹,飞出了门外。
抽出手帕擦了擦手,我转身便走,出门前掷出一言,“请你为我安排一下,我想进宫去喧和殿看看。”
谦益没有即刻回答。许久之后,他开口道:“你先回去歇息,待我安排妥当,改日陪你一同入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