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三日,我醒来,已是午后。
谦益陪在床前,我见了他,一句不说。整整两个时辰,无论他说些什么,做些什么,我只是看着他,不出声。我气,我恼,他无可奈何,终是带着一脸伤戚离去。
不久,磬儿端了炖品进来,我不肯喝,她坐了许久劝道:“姐姐在恼王爷吗?其实王爷已为您改变许多了……”
“别说,什么都别说,磬儿。”我摆头,“我只是恼我自己,气我自己。”我爱上的,是怎样一个人?他是个足够残忍,足够无情,也足够卑鄙的男人。这一刻,我多么希望自己中了情咒,如是,我才有原谅自己的理由。我怎么能在爱着潜光的时候,又爱上这样冷酷的男人?我一生沉溺于追求完美,终究,一切都那么不完美。
郁结于心,不得纾解,很快,如我所希望那般,我又病了。
病来如山倒,病得一塌糊涂。
我的病,群医束手无策,只能任我与屋外的秋树同瘦下去。说来极讽刺,我是天医宫神医,帝都更是不乏医术高明之辈,却无一人见了我不摇头。再高明的医者,只能医身,而莫能医心。偏偏我的病根,就在心上。
妙手仁心的大夫,开给我的方子上只写了两个字:空心。
然而,我胡思乱想了太多,我走不出心底的迷障,做不到空心。
许多日,我食不下咽,睡不安寝,终日恹恹缩缩,什么都想,也什么都放不开。无精打采如被人抽去了精、气、魂的傀儡娃娃。
我的身体在极短的时日内变得羸弱不堪,仿佛随时准备着接受阎王的召见——这是我意料之外却也是情理之中的事。至此我方醒悟,以往,我亏欠这具身体实在太多了。
小产后的千里奔行,生产后的昼夜忙碌……每一样都留下了今日的隐患,我又从未让这具身体好好休养过。它,终于支撑不住了吗?看着洁净无尘的铜镜里,消瘦、苍白、病态的女人,我止不住反问。我快变成一朵干花了,芬芳不在,娇嫩不在,早已是有形无神。
从那日后,我的房间里再也没出现过铜镜。丫鬟们说,王爷下令不许夫人房中有镜。磬儿说,王爷不希望姐姐胡思乱想。
谦益坚持每日来我房中,亲自喂我汤药饭食。他的脸上总是写满疲惫,眼中布满血丝,体贴的吹凉滚烫的药汁。见我饭食吃的少了,他就疼惜的搂着我,不厌其烦的一遍遍在我耳边低声哄道:“丫头,再多吃一口,就一口。”看着随侍在旁的丫鬟们频频背过身子抹泪,我的心也在流泪。
服用汤药过后,磬儿将煜儿与惜诺带来,放在我的床头,然后对我说道:“姐姐快好起来吧,小世子和小郡主还需要您的照顾……整个景王府已经笼罩在巨大的乌云下了,憋得人透不过气来。王爷对您的深情,您就一点儿也不动容吗?”
不是不动容,我只是需要一个缓冲期,其实,我已经在努力说服自己了。
九月二十七日,病卧床榻的第十四日,我说想见墨阳世子,谦益一口答应。我又说,他若来了王府,就不要再送回天牢了吧?谦益又一口答应。
这一日,我与哥聊了很久,说了很多。也许,我希望他能帮我说服自己吧?
我说:“哥,我又做了一只鸵鸟,让你失望了,对不对?”
哥坐在床沿,疼宠的刮我的鼻子,“你永远不会让哥失望,永远都是哥最宠爱的雨儿。”
我摇头,“我不是一个好女人,我总在伤害我最不愿伤害的人。如果不是因为我,谦益不会那么做。潜光也不会走上今日这条路,他心里有多苦,多恨,我都知道。所以我一直不能原谅自己。”
“傻妮子,这不是你的错,不要总责怪自己。你知道吗?我现在最后悔的事,就是把你教成了一个太过善良的人。你善良到只会伤害自己。你看你,把自己折腾的憔悴成什么样了?我要你谨记笑闹人生的信条,你都抛到太平洋深海沟里了吧?”哥轻轻的拍了我脑门三下,笑嗔,“该打!”
“哥。”我虚软无力的说道:“我现在就像一只困兽,画地为牢,如何还能笑闹起来?”我是一个没什么远大志向与崇高理想的小女人,只想和我爱的人、爱我的人平平淡淡无忧无虑的生活下去。
奈何命运总是不断的戏耍与捉弄我,“潜光是我生命中很重要的一个男人,我真的爱过他,我对他,不止是喜欢。而今,这个男人因我而受到那么大的伤害,他那么爱我,我……”
“你又来了。”哥顺势揉揉我的太阳穴,“你这里,想得太多了,终会把自己逼入绝境的。雨儿,你为楚王病这一场,也算对得起他了,不要让他的爱把你困住了。我承认,他很爱你,可这个世界上爱你的人不只有他。他只是其中之一,甚至,他爱你的方式也并非独一无二。他曾为了你的幸福,甘愿退守一旁。可是肯退守一旁的又岂止是他?”
“人们往往为这种人感动,认为他们伟大。其实他们甘愿退守,只因不够自信,怕自己给不了你要的幸福。真正值得钦佩的该是另一种人。为了你的幸福,不惜一切的霸道争取。他勇于直面自己的欲望,更坚信这个世界上,除了他,没有人能对你更好。”
“哥,你对潜光存有偏见!”
“我承认。”哥叹息,以一种怒其不争的口吻说道:“我对自己何尝不痛恨?我曾寄希望于他能给你幸福。到头来,他只是一味的想保全他放不下的人和事,连保护你都做不到。你在淼水国被困,千里奔袭赶去救你的不是他。如果没有竹谦益,你早在登帝之前就死了千万次。你与竹谦益纠葛最需要他安慰的时候,他与宁毓儿大婚。明知你中了咒术,他还选择离开你去救宁毓儿致使你备受伤害……这一桩桩一件件,他,太让我失望了。”
“不是的……”我争辩,“他至情至性,如阳光般温暖……他以他的方式努力给我幸福了,只是处事没有谦益那么果决霸道。”
哥语重心长道:“有时候,爱情,真不能缺少霸道。楚王与竹谦益相比,败,就败在了缺少霸道。如果他一早能如竹谦益那样为爱率性决绝,带你策马天涯,竹谦益又怎么会有一丝一毫的机会?他意识到自己败在何处了,所以他誓要与景王相争!不嫌太晚了吗?事到如今,他所受的那些伤害又怎会是你的过错?”
“别说了。”我展开双眉,淡淡一笑,“哥,你真是太宠我了,总在为我找借口,一心只想推卸我的责任。”
哥也笑了,“我现在能给你的也就只有宠爱了。”
听出了哥话中的深意,我滞了半晌后道:“哥,我一定会羡慕死你的新娘,嫁给你的女人一定会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女人,因为你是天底下最最好的男人。”
哥畅怀一笑,眨着一双桃花眼道:“死妮子,早两年怎么不这么说?”
我心有所感,目光飘向窗外,浅叹,“如果时光能倒回天启三年三月。一切再重新来过,哥会不会抛开所有羁绊,与我浪迹天涯?”
哥脸上闪过清晰的痛色,敛藏了笑容,“如果早知是今日的结局,我一定会毫不犹豫的带你离开,永不涉足帝都。当初,我一心想保住墨阳王府上千条性命,甚至为此误杀了一个声誉不错的好官。更瞻前顾后,劝你入帝都选妃。”
“最后,你一路走得这么辛苦。父王也依然发动了叛乱。我被卷入战争,原想在战乱中能维护一人是一人,却身不由己的反而造成生灵涂炭,死了更多人。现在,只能在这里空叹,人生不能重来过。”
“这就是佛说的因果吧。”我握住哥的手,“当初我们两人做了那样的选择,就是因,必须承受今日的果。由果思因,如果,当年我求你带我离开,该多好?”那样,我就不会遇上谦益,也就不会再有后来所受的苦痛。
“你想过离开吗?”哥看着我,眼中掠过一抹期盼,一闪即逝,停了很久后,才低声说道:“如果……有一日,你想离开了,告诉我,我带你走。”
我摆摆头,“哥,我已经背弃了潜光,不能再背弃谦益了。”
哥隐去眼中似有又无的失望,浅笑了笑,良久后说道:“既然想通了,就不要再为难自己了。”
我回他一个淡笑,“我想过了,也许,我还没有想通,还不肯放过自己。可是,如论如何也改变不了我爱谦益的事实。他不是一个好人,卑鄙又残忍,但对我是一往情深啊。我能因此而要求他变成我希望的模样么?如果变不成,我就不爱他了?我于是问自己,是不是应该爱他本来的模样,接受完整而不完美的他?”
“哥,其实我知道,他的本性不坏,是生长环境的残酷造就了今日的他。”他不是也曾因不想“克死”别人而主动退缩到角落吗?
哥了然的扯动嘴角,“或许他潜意识里也是渴望善良与真实、厌恶残忍与虚伪的。然而现实逼得他不得不狠心、虚伪。而你,就是他心底最后一抹善良了,如果连你也背弃了他,他只怕就要彻彻底底无可救药了吧?”
“哥是这么认为吗?”哥似乎看出我的心思了。谦益对我的好,我都记得,一幕幕在我眼前回放,我怎能不动容?我又怎忍心再背弃他?
哥“嗯”了一声,“所以,就算你还不能原谅自己对楚王的背弃和伤害,但为了不让一个坏人变得更坏,你要赶快好起来。还有,为了煜儿与惜诺,以及我,再也不要任性的自我惩罚了,好吗?看到你这副模样,我的心都要痛碎了。”
我咬了咬唇瓣,更用力的握紧哥的手,“对不起,哥,总要你为我操心。”
“知道就好。”哥双眸含笑,倜傥风流,在眼眸顾盼间天然流泻,“不要再吓我了,否则我可不保证下次听到你缠卧病榻的消息,不会把竹谦益打死。”
我一怔,捋起哥的袖子、拉开他的衣襟查看,口中急道:“你打谦益了?他还手了吗?你有没有伤着?”
哥瞪大眼,“咳咳”两声,“死妮子,我在你眼中就那么不济?你首先该担心的是我有没有把竹谦益打伤?他可是木头一样站在清宁院外不还手任我打。”
“那他……”
“放心。他经打。”哥又刮了一下我的鼻子,“传晚膳吧,我饿了。今天想吃烂炖蹄膀、水晶狮子头、清水鸭掌、石肚银丝羹、火烫金鲤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