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朝元德三年,三月初三。
初春时节。
朗朗晴空白云下,江东郡灵通州幽灵山的万仞水崖擎天而立,千鸟飞尽,绝顶之上残雪伶仃,遥洁如穿庭树花。崖下幽灵潭凌波耀彩,清辉寒水掩映下数枝雅梅舒萼吐蕊,霏色宜人。春兰簇簇,裹叶含笑,尽展其芳,散袅袅幽香,于林间绿地萦绕不绝。
幽灵谷内,天医宫中,雕廊画栋,庭院有致,亭台水榭别具生趣,高阁错落,曲陌参差。入目的是浪般波波滚涌的绿意,春日饱满的生机,悄悄为这世间的一切生命润色。亦如多年前一样,天医宫宛如一曲绝响天籁,清新淡雅的存于天地之间,承载无数生灵最初亦最为真实的幸福。
没有人能想到,几年后的今日,除却气势磅礴又如天籁灵曲般存在的天医宫,巍峨雄壮的幽灵山中会崛起一座神秘的自在山庄。正如没有人能想到,几年前,中土洛朝乾坤重定时,英武的新皇会颁下诏令,削藩为郡。从此,江东王、麓山王、车河王、墨阳王,这些曾显赫一时的洛朝四大分封藩王与历时近三年的“帝都之乱”一同成为了大洛历史。
洛朝没了藩王,不知多少年后,世人会遗忘这里曾是江东王的封地,会遗忘江东王的爱女曾在这里居住过。甚至,见到慕容氏衣冠冢的墓碑会争相询问,她是怎样的女子,竟有幸留坟立碑于此。到那时,人们不会知道曾有一名封号朝恩的郡主从这里登车,一路北行进入帝都参选太子妃,开启她人生的新篇章。
想来在史官的笔下,很难觅得她的芳踪。兴许在提及“帝都之乱”当中的景王时或会带过一语,言之景王妃慕容氏。
几乎葬送大洛基业的“帝都之乱”,始于两王夺嫡,亦终于两王夺嫡。政治如风云,变幻之态,总令人无从捉摸。
至今仍有许多人不明白,何以当年的“帝都之乱”会发生那样出人意表的戏剧性转折?众所周知,景王竹谦益距指点江山只余一步之遥。谁曾想到,他会在至关重要的一役——“平野大捷”后,短短几日之内离奇暴毙。
达官显贵,文人骚客,贩夫走卒,村野匹夫……无人不在探究个中原由。有人说,景王早已身患恶疾;又有人说,景王遭高明刺客所害;还有人说,景王不知何故,自杀殒命。如此种种,众说纷纭。
然,谁又能还原真正的历史?
景王薨殁,百姓窃以为蔓延了两年的战火将熄,楚王不日就会顺理成章的继承大统。岂料黄墙红瓦之内的兄弟相残尤未完结,一人谢幕,必有另一人登台。短暂的安宁后,越王突然拥兵发难。新一轮两王之争爆发,战火再度荼毒人间达十月之久。
战,百姓仍苦。
十月间,一直被羁押在牢的前太子及南宫皇后、左相之流意外殁于一场异常激烈悲壮的“长河之战”。史官笔下,“帝都之乱”的始作俑者终于罪有应得。此后不久,大洛开国皇后,今圣太皇太后于舟车劳顿身心疲惫之下染上重病久治不愈,于新皇登基前撒手人寰,享年七十四岁。
数月后,新皇登基,追改开国先帝谥曰武,庙号武帝,太皇太后谥曰孝仁,先皇谥曰文,庙号文宗,追封秦贵妃为太后,谥曰德惠。新皇以仁爱治国,大赦天下,特免九族连坐之严罪酷刑,历时近三年的“帝都之乱”以最少的血腥代价告终,一切恩怨情仇皆了了。
一把紫玉九龙椅,诸王觊觎,而致大洛百姓饱受战火侵袭之苦。三年间,敛藏虚伪的太子、心深如渊的景王、野心勃勃的墨阳王、森冷沉静的越王……一个个折戟在奔向它的路途中。最终坐在上面的却是那个从不觊觎它的人——闻名于洛朝、睿智神骏的七皇子,楚王殿下。
一切尘埃落定,命运似乎与所有人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觊觎江山者,坐拥江山者,终归都输了,唯一的赢家只是命运。想得到的,没有得到,不想得到的,却得到了。仿佛冥冥之中有只无形的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戏弄了众生。莫奈何!莫可奈何矣……
一场“帝都之乱”国殇人殇,回首之处,王侯将相争相断送英魂,视野之内,一片悲沧满残红。终极,谁赢谁输,水仍自流,山仍自青。而人呢?逝去的屡屡英魂,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躺在散发着清新木香的舒适躺椅上,沐浴着初春的暖阳,厚重的狐绒皮袄下每一寸肌肤都畅快了起来。长生仙钗髻上的紫金步摇微微晃动,奏响美妙清脆的天然之乐。裙裳上坠下的长长的流苏附和着碎音,轻摇曼舞。
流苏细小的响动引得天蓟猛然抬头,黑亮的眸子机警的转了一转,旋即意兴阑珊的继续它的酣睡。
幽灵谷底日渐绽放的姹紫嫣红让我愉悦,我收回鸟瞰的眼眸,阖上手中医书,缓缓闭上眼,仔细的想那些逝去的人,认真的在脑海中勾勒描摹他们的音容笑貌。每每想起他们,我会在心中愈加珍惜自己留在这世上的日子。
过往,无数人渡真气护我心脉,师父更穷尽毕生心力,将我从阎罗手中拽回,纵使我身躯残破,亦需以感恩的心来品味这几年偷来的光阴。
我知道有太多的人为我的生存努力过,所以我珍视活着的每分每秒。我履行誓言,努力让自己活着,活得幸福。回想活着的日子,我曾是白湛莹,是江暮雨,是慕容植语,是青妮雅……我曾经低贱飘零,曾经寄人篱下,曾经怡然自得,曾经贵不可言,然而过往的每一个我都没有如今这个双腿瘫痪的自在山庄庄主夫人活得快乐、从容、淡泊、恬静。
自在山庄以商立庄,初时,只在大洛首富沈家商铺中寄卖雕刻珍品。如今,但凡利国利民有商机之物,皆在其经营范畴之内,所有营生尤以雕刻与医药为其支柱。
自在山庄坐落于幽灵山无邪峰之顶,奇巧独特的建筑布局将人的想象力发挥至极致,曲水飞游龙,高阁接天穹。极致的山庄,亦如它极致的主人一般无二。当世之人皆称他为自在山庄主人。
这么些年了,他始终从容淡定,由内而外的精致优雅总是令人无法不嫉妒。他看我时,眼眸亦始终含笑,恍似从洪荒伊始至地老天荒,从未改变。他温和淡泊的浅笑中倘若再注入几分浑然天成的慵懒与邪肆,就有祸害红尘,颠倒众生的魔力。
人,是可以相信世间有奇迹的。
老天总是厚待我。不仅留下了我的性命,更赐给我舒经活血的神奇圣水,令我在全身瘫痪三年零四个月之后重新坐了起来。幽灵山无邪峰大抵是我的福地,很多年前,我在无邪峰的无名洞穴之中用圣水创造过一个为毒人换血的奇迹。而今,生命的奇迹在我身上重现,因为神秘神奇的圣水,更因为谦益固执得不肯放弃任何救治机会的坚持。
“丫头可不曾专心过。”谦益停下手中狼毫笔,睇着我宠爱的摇头好笑。青衫简冠,映衬着他独一无二的傲雅风采。
我转眸看他,俏皮一笑,“你为我画像,该专心的人本是你才对。”
他浅浅一弯嘴角,别样优雅,笑出了声,“丫头在想什么?”
我敛笑,“想了很多已经故去的人,正想到莫来。”他是一世枭雄,更是情痴。所以终究逃过情之一字。
“潜光说,莫来为太皇太后殉情时,眉目含笑,想来去的时候前尘往事早已释然。”我随口又道。
谦益轻声感叹,“莫来苦恋一生,死,何尝不是一种解脱?武帝与孝仁皇后的恩怨纠葛中,他始终是最无辜的人……丫头以为,孝仁皇后真爱过他么?”
我略作思量,停顿了片刻方才接道:“我想,是爱过的吧。”兴许还爱得很深,试想莫来那样杰出且痴情的男人,要不爱他,该有多难?“只是孝仁皇后曾爱极了武帝,后又恨极了武帝,最终把自己与莫来的爱情也葬送在了那份极爱极恨当中。”
遥想当年,孝仁皇后独自一人孤坐寝宫之内凝望墙头那幅题诗兰花图,喃喃低语“纵使天涯相隔,只要活着就有希望”时,她心里该是爱着莫来的吧?她是希望有朝一日,能与莫来天涯共白头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