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胸中了一剑,剑飞来的力度与落点几乎完美,我却没死。我在春凉的河水中逐水漂流了整整一夜,终为人所救。救我之人,自称东崖海。他的随行弟子奉他为“龙海医圣”。
他救我是机缘,是造化。我知他云游四方、闻名洛朝,他更是慕容植语的二师兄。他道我命不该绝,我的心与常人相异,常人的心长在左胸内,而我的心偏向右。
若非我天生异秉,脱手于竹谦益的那柄直插我心口的剑早已带我入了黄泉。那飞来之剑的力度与准度,在那种情形下,即便天下最好的用剑之人也难以做到,而他却轻而易举的做到了。
这让我想起了一个人,一个曾经名动江湖,却又默默隐去的用剑之人——公子白,他成名在我之前,武功在我之上。他入江湖匆匆,去,也匆匆。
这样的力度与准度,大概只有“天外飞仙”的公子白能够轻而易举做到。
竹谦益,我太小看了他。
我在床上躺了几月。
每日眼前总会浮现我落水的那一幕。
我在寻找答案,我为何会收回那雷霆一击。
那个与我相处不足一日的女人,似毒花一样顽强的开放在我心里。我要忘却她,反记得越发深刻。每一次刻意的遗忘,只会令她在我心中开得更加绚丽。
她在我心里烙下的身影,清晰到超乎我想象。越忘越难忘,即便我日日忙碌于逃避追杀,依旧忘却不了她。
我东躲西藏,像蝼蚁般苟延残喘。
我必须活下去,必须得到圣毒令,然后由毒人变为常人,这是我仅剩的梦,支撑我活下去的理由。背叛了拜仙教,背叛了主公,我把自己逼入了绝境。进是死,退也是死,我的生命本来低贱,我死不足惜,但我死前一定要像常人一样活上一回,哪怕只有一日。
这是我生于此世唯一的奢望。
我这辈子,就快完了。
中剑之后,我知道,身为毒人,我的大限快到了。无论我如何努力,我的功力再恢复不到从前。我惶恐,毒人从来短命。死前,功力必会慢慢流失,再难寻回。毒人,是神不管,魔不顾的人,每活一日都是向天偷来。
我只乞求一定要活到那一日,那一日让我活得像个常人。
然,梦想存在的意义,无非是在给人希望后,再残忍的毁灭它。
萧重天死了。
死时仍是个毒人。都说他爱上了一个叫小柔的女人,为她放弃了一切,包括性命。他毫不犹豫的为小柔挡了一剑,死了。
我的梦想彻底破碎。传说当真只是传说,由毒人变为常人,只是一个慰籍毒人绝望灵魂的传说。圣毒令中绝没有解毒秘方。
我什么都没有了,一个欺骗自己挣扎着活下去的自欺欺人的借口都没有了。活在这世上,有时,欺骗才是最美好的东西。它给绝望的人希望。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如果能在欺骗中活一辈子,又何必执着于真呢?至少欺骗里可以编织希望,而真实中,除了绝望再无其他。
我斟樽把盏,放浪买醉。没有追求,余生就这样过吧。
我的日子早被挥霍,所剩不多了。
终有一日,醉死之后,我见到了佟蝶与慕容植语,一个是被我遗忘了太久的女人,一个是我总也遗忘不了的女人。
醉醒之后,我决定死前再做一件事:杀竹谦益,替佟蝶报仇。
我告诉自己,杀竹谦益是一个非报不可的仇。只有这样,我才有残喘下去的理由。
我又告诉自己,非杀慕容植语不可。她是这世上我唯一手下留情之人,她妨碍了我的杀手之名。不杀她,我做不回原来的我,狠绝毒辣、冷血无情的天下第一杀手,宋白。只有杀了她,我才会从此忘了她,便再也不必饱尝那日日记挂她的煎熬。
是的,只是记挂,绝不是思念,更非相思,毒人不害相思。
重回帝都,已是落叶萧萧的初秋。
我裹在帝都晨曦的薄雾中潜入景王府。找到慕容植语,藏于隐秘处,看她梳状,看她读信,看她与贴身婢女谈笑。
嫁作人妻,她的发髻变了,多了成熟妩媚。
自在平实却没变。
我有太多机会杀她,但我望了望天色,对自己说,不急。
我跟她出府,一路尾随。
我服用了东崖海给我的“镇毒丹”,只要我不运功不催发毒障,它可保我自如穿行于普通人中。
她进了珠宝店,为贴身婢女挑选珠花与首饰。她到了绸缎庄,为贴身婢女订买绸缎布匹。她入了裁制坊,仍是为贴身婢女量身订制喜服衣裳……
她一直笑着,笑得真,也笑得傻。笑得众人侧目,她仍未知。这该死的女人,竟不知她那样的笑,雅而不冷,媚而不妖,最能招蜂引蝶。
更不知她身侧早已跟随了一名神骏男子。那是我见过,天下最俊美的男人,生来便似戴了光环,天神之子不外如此。他虽刻意简单了装扮,一身素白便服,束发无冠,却仍能牵引众人眸光,除独了她。她没看见他,令我疑惑,这样的男人都入不了她的眼?
他倒不以为意,一脸兴趣盎然的睇着她。那神情,恍似只要这般默默的、隔着人群得望她一眼,其心已能满足。
她傻笑时,他摇头好笑。她停下来与婢女浅谈,他凝神静听。
她被“听雨楼”前的热闹吸引,停下了脚步。
她说了许多怪话,她笑了笑,“我敢打赌,就算把咱们大洛最倜傥俊朗,仙姿卓绝的楚……七公子拿来拍卖,也吸引不了这么多富豪前来。顶多是把各家府里养的深闺小姐撩拨的……”
她没发现她说这话时,他面色微变,她的贴身婢女见了打断她的话。她转头,终于瞧见了他。她嘴角微微抽动,僵硬了表情。
他故意用轻缓邪魅的嗓音道:“那么三嫂以为小弟会把深闺小姐撩拨得如何?”
她尴尬一笑,“呵呵——”半天也说不出句话来。
“好巧啊,”她干笑,“没想会遇到七弟,七弟也来逛街?”
三嫂?七弟?原来他就是名动洛朝的楚王竹潜光!
她真不该那么笑,笑得无邪妖娆,最能撩拨男人的心。他不得不以邪魅的神情慌张掩饰眼底的浓情。
哈!她的一颦一笑,牵动的不只有我的眸光,还有这个洛朝传奇男人的心。他早有未过门的王妃,不是吗?据说那是个绝色的温柔女人,铁石心肠的人也能被她化成绕指柔。可他,不爱那绝色的温柔女人,反爱上了自己的三嫂。
这注定是一段没有结果的爱恋,不受苍天庇佑。
他力邀她入“听雨楼”。
他明明懂得克制对她的爱,却又压制不下对她一颦一笑的渴望。他也是个贪婪的男人,如我一样,我明明要杀她,却抑制不住想继续看下去。
她终于随他入了“听雨楼”,我徘徊在楼外,不知为何我不愿跟进去。
她再出来时,怒气冲冲。
我跟着她,她漫无目的的走。
月上西楼,漯河里花船繁华。她走入了立于河岸的烟波亭,此时清静无人之所。
我知道自己该下手了。
我运功催发毒障,我靠近了她,我高举毒剑向她颈项劈去。
近了……再近一点……很近了……再近!
我再也近不下去。我毅然收掌,凌厉的掌风吹断了她几缕发丝。我懊恼!我又一次没能狠下心取她性命。她完全不会武功,却成为这世上,我杀不了的人。
我冷冷道:“百鸟郡主,我们又见面了。”
我想她不会记得我。
不会记得曾经一个卑微的毒人。
“宋白,是你吗?”她的回话让我意外,让我不由自主的惊喜。
她……竟,还记得我!
可激动之后,我更坚定杀她之心。她只说了简单一句,已能影响我的心绪如斯,再不杀她,我就再无机会做回原来的我。
杀她!杀!杀!杀!
我既下不了手,就让老天来替我下手!
我知道,帝都西面群山中藏了一座死亡迷林。我曾接过一宗买卖,将一人投掷其内,折磨至死。我知道那地方吃人的秘密,我知道那是魔鬼的游戏场,专玩死亡游戏。
我决定将她丢入其中,我确实那么做了。
“此处是‘死亡迷林’,是生是死,你就与‘死亡’斗一斗吧,且看你能否有命离开这里。”我冷冷宣布死亡游戏开始。
阴风阵阵过耳,月华混浊。她如雕像般站在原处,呼喊我的名字,宋白!
我可笑的,忽而爱上了自己的名字,因为她的呼喊。
其实那时,我又心软了。
如果她没有怀孕,腹中没有怀着该死的竹谦益的骨肉,我想我一定会忍不住冲出去将她带走。我没有冲出去,我在死亡迷林中陪了她一夜。我在她百丈外施毒,让野兽无法欺近。
第二日,她未醒,我离开了。
再待下去,我一定会放了她,一定会。
过了一日,漫长煎熬的一日。
思及她将死在死亡迷林,如同曾经死去的毒人,变成一捧无名尘土,随风飘散,连墓碑也不会有,我的心就像被人剜去一块,痛彻心肺。
我又做了一个决定。
我不去救他,如果有人救了她,便是她命不该绝,我从此再不杀她。
我潜入楚王府,我知道,他一定肯去救她。
那夜,我站在他窗外,看他喝完一碗漆黑黏稠的东西。他身边的侍卫抱怨道:“爷总不爱惜自己的身子。”
“怎么不爱惜了?”他放下碗低眉淡道。
“天医说过,每到这几日您最好不要运功,否则定会祸害身子,您就是不依,今日出去可不又运了内力?”
楚王仰首,依然皱眉,“我自己身子,自己知道。不妨事。”
“怎会不妨事?您别忘了,每到这几日,您可不是那个快意江湖的‘公子白’。您连三四层功力都发不出,仅余的内力应用来护体……”
“行了,由非。”
“爷……”
“还没有景王妃的下落?”
“您自个儿不是刚从外面回来?怎又问起属下?”
公子白?!我听到了这个如雷贯耳的名字。
楚王竟是公子白?我心中大惊,犹记得公子白成名于七年前,也消失于七年前。我那时默默无名,行走江湖之间,听闻一名意气风发的白衣少年,面罩白纱,身负古剑,飘曵若仙,一剑“天外飞仙”直败武林十大用剑圣手。自此一举成名,却又从此消失,未留只言片语,姓甚名谁。
江湖人只能以“公子白”敬称。
不想,楚王才是那个神秘的公子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