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很快就来了。
不记得是哪个午后,我朦胧中从贵妃椅上醒来,忽然飘过一阵热风,透过外撑起的窗,我看了看天,上面浮了朵白白的云,像是困顿了,模样可爱的趴在天上打盹儿。
磬儿知道我午睡醒的时辰,恰好掀帘进来,我坐起身,磬儿滞了下问,“王妃,奴婢吵醒您了?”我走下贵妃椅,笑了笑,“没有,我自个儿早醒了。”
“夏天来了,王妃。”磬儿把椅边的百狮夺珠薰香鼎收起来,上前服侍我穿衣,梳妆。
“改日让人在院子里那棵槐树上装个秋千吧,就当作纳凉消遣之用”。我说完看向铜镜,里面的女子有张散发着幸福光芒的脸。只要看到这张脸,谁都知道她是个幸福的女人。谦益很宠我,对我百般好。想到他我笑了笑,这是个没有任何杂质,纯粹的笑。
磬儿被我的笑镇住,愣了愣。
“外面是什么人在等着?”我不经意的开口,刚醒的时候就听到了动静,大概什么人想见我,被磬儿挡下了。
“是依情。”磬儿敛着笑意道,眼中有对她的不满。
“怎么了?”自从那日她母亲交还了景王府的执事令牌,这段日子以来,这个丫头从没来找过我,我甚至很少能见到她的身影,我想大概是因着她母亲的缘故。
她母亲,府里人都称“何嬷嬷”,看上去也是慈祥的,五十岁上下,保养的不错,至少能看出她年轻的时候模样还端庄。只可惜是个比狐狸还精的主。毕竟是在宫里待过的人,那地方唯一的好处就是能把人练成精,出来的只要不是笨蛋就都是人精了。
何嬷嬷对我说话也还客气,这些日子对我的态度也显得谦逊尊敬。只是我直觉的不喜欢她的那双眼,鱼尾纹很深,眼珠一转,就像已经转过了千万个念头,容易让我想起吃人的巫婆。
“她有什么事这时候来找我?”我声音轻轻柔柔。
“还不是自个儿太瞧得起自个儿了,趾高气昂,还以为她在王府里是个主子。”磬儿说着声音越发高了上去,倒像要故意说给门外的依情听。
我拍了拍她的手,略作安抚,“她来求什么?”
“前些日子府里不是请了织绣坊的师父来给丫头们做套夏衣么?”磬儿有条不紊的道,“您吩咐了上等丫鬟各做三套,中等做两套,下等做一套……”
我点点头,“这不是依了各王府的规矩?可有不妥?”
磬儿略微有些激动,“莫说您是遵了规矩的,就算没有,您是主子,说怎么着,谁也不能说不啊。可是有人就是不安分的认清自个儿的身份。”声音怎么又大上去了?我好笑的握住磬儿的手。
“今儿织绣坊把衣服送了来,您原就嘱咐好让奴婢按规矩分发的。大伙儿本来也都守着规矩来取,可是有个人自认是大小姐,自个儿没来领,我让人捎给她了。她却拿着衣裳来跟我闹,说什么,往年她都有六套的,怎么这回只给了她三套。”
磬儿斜眼瞥了瞥门外,“她也不想想她是什么身份,在王府里不做丫鬟的活儿,整日里游手好闲还指手画脚,能给她按上等丫鬟做三套就不错了。居然还不满,一下子要六套,比您添置的还多。”
我微笑着,“就为这个,也犯得着你生这么大的气?气坏了自个儿身子怎么办?你把她叫进来,我跟她说说也就是了,你到外面候着。”
磬儿低声抱怨道,“就您好脾气,奴婢可受不了这么不安分的人。”嘟囔着,磬儿还是出门去唤依情。我跟着走到外室,在红木富贵海棠雕花椅上坐定。依情大步走了进来,带着股怒火,还没有跟我请安,就大声囔囔,“你嫉妒我,就故意欺负我。”
我一听这话就头痛翻白眼,那样精明的母亲怎么会调教出这么个白痴到比猪还不如的女儿?我面上勉强笑了笑,言语温和,“你是丫鬟,我是王妃,你有什么好让我妒嫉的?论才品论容貌,论家世,论青春,你哪点儿值得我去妒嫉?”
依情也怔了怔,心里一想,还真没什么是值得我妒嫉的,但在这股子气势上,又不能承认,瞎掰道,“你妒嫉王爷对我好。”
我差点就忍不住讽刺出声,强忍了忍,保持着笑道,“王爷对你好,那是他人好,把你当做妹妹来疼爱。而我是他的王妃,妻子,他对我的好又是不一样的,我没什么好妒嫉你。”
“谁说的,”依情动了动嘴角,终于得意的昂头扬起了声音道,“王爷对我好,就是要娶我的。”
我这次真的被这个丫头打败了。她竟然白痴到用了一个“娶”字,除了正妃,连侧妃也用不起这个字。而她的身份若能当侍妾就该偷笑了,居然狂傲到希望做谦益的正妃。看来她当真是被谦益和她母亲宠坏了。
我静静的看着依情站在我的面前,像一只斗胜的公鸡一样。但其实她很紧张,手里的方帕已经被扭作了一条短棒,不自在的道,“所以你就欺负我。”
应付这样的白痴我已经失去了耐心,冷冷一笑,“就凭你,我还放不下身段去欺负。你今日来想说什么,我很清楚,但是哪儿都有规矩,既然所有王府都是这规矩,你就要谨守自己的身份做该做的事。你若想再添置三套新衣,是断不可能的。这会儿可不比往年没主子的时候。”
“我念你尚年幼,适才见我不拜的大不敬罪就不与你计较了,可是你要记住,我不会仁慈到每次都不与你计较,下次再犯定按家法处置。”我落音故意把“家法”二字放得很重。
依情傻愣的看着我,惊得张大了嘴。我一直与王府里的下人们说话和气,对谁也都尽量笑着,她定然以为我性子好,好欺负。没想到我不卖她的帐,冷言回击,倒把她吓住了。
我缓缓起身,看了依情一眼,只觉无趣,唤了磬儿,让她陪我出去走走。
我与磬儿刚出了房门,就见几个在我院子外厅伺候的丫鬟聚在那里叽叽喳喳。我走过去,她们忙跪下跟我请安,我随手让她们起了,轻缓的交代了一句,“以后把前厅看紧些,别什么人都放进我屋子里去,扰我清静。”
这几个小丫头一时没反应过来,应了声好,都看向磬儿,磬儿向依情所在的地方奴了奴嘴。那几个丫头顿时明了,眼里都荡出了笑,像是在感激我对付了她们的仇人一般。我只当作没看见,出了前厅立刻嘱咐磬儿抽空去打听一下依情与何嬷嬷的事,还有谦益两位前王妃在时的事。
依情的性子我有领教,绝不是一天两天能养出来的。谦益常常不在王府,可是没道理那两位王妃也会如此纵容她。而且据我所知那两位王妃入景王府前都没病没痛健康着,可入府之后,最长命的也没活过三年,而且还一直没有子嗣。
不知道为何,我心里有种不安地感觉,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莫名一阵心慌,手下用力握了握磬儿。磬儿察觉直问,“王妃,您怎么了?可是觉着冷?”我咬住唇摇头,拉着磬儿紧往王府的花园而去。
景王府与江东王府规模构造大同小异,典型的洛朝宫廷林苑建筑,讲求依照玄学风水之术而建。所以从美学和家庭实用主义的角度来看,显得有些怪异,有时候两种风格冲突的建筑正好在一处,而有时候本该在一起的又相隔很远。
譬如这建了给主人休闲的花园就远远的矗立在下人房的前面。我一路走过去,总有下人向我请安行礼,等走到花园已经是半个时辰后的事了。我坐在一间雅致的八角琉璃瓦的亭子里,看着满眼的浓绿,心情渐渐平静下来。
忽然耳边像是传来了男子的歌声,如一阵淡香般飘过。那曲调竟是我曾为宋白唱过的《来过》,轻轻一句,“借这一夜北吹的风,捎去我远方的问候……”似有似无,令我心震,待要仔细听,却除了风吹叶动外,根本没有别的声响,方知是我自己的幻觉。
磬儿这时叹息道,“可惜原本的春花都凋谢了。”
我应着她这句话,颇有感触的扯出一个笑,“花谢方知花香浓,人逝才觉人情重。”宋白若没有因那日对我手下留情而丧命,只怕我永远都不会再想起他,可如今他死了,我就总觉着自己欠了他一个人情,时不时会想起来。
我拉过磬儿坐下与我闲聊,正说着太子大婚后墨阳世子就要回墨阳王府的事,言语中依稀有些舍不得,不觉已经夕阳西下。磬儿觉察到什么,转头看了眼我侧身后,忽然起身道了声,“奴婢参见王爷。”
我微微回头,就看见谦益正站在不远处,恬淡的笑着,但那笑里夹带了杂质,并不纯粹。我想他莫不是听到了我与磬儿的谈话,有些误会,便柔美唤了声,“夫君,”走到谦益身前道,“我只是把墨……”阳世子当哥哥。
谦益没让我说下去,手指点上我的唇柔问,“今日怎么没在院里等我回来用膳?”我笑了笑,总不能说那里站了尊瘟神,坏我心情吧,只好道,“今日有些闷,就出来透透气。”
谦益暖暖一笑,“是被依情那丫头给闹的吧。”
唉,我早该猜到,依情那脾性一定会跟谦益告状的,便也不打算隐瞒什么,直道,“没办法,你府里头养了个比我这王妃还大牌的丫鬟。”
“大牌?”谦益皱了皱眉。
“大牌在这里的意思就是‘更讲究享受’,‘要求更多’,‘身份更尊贵’。”
“瞧你说的,这是在损自个儿还是在骂我管教无方?”谦益伸手轻揉我皱着的眉心。正这时,一柄短小尖锐的利箭从谦益身后的树丛中射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