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物来源于小叶紫檀木长桌,脱手于十七公主。脱手前一瞬被皇后无意中挡了一下,结果原该飞向楚王的鹤头镀金果盘盏竟不偏不倚的朝我飞来。
糟糕!那尖长的鹤嘴是用纯铁铸成的,其杀伤力绝不逊于任何一柄锋利的匕首。
躲不过,命必休!
我眼睁睁看着危险临近,大脑急速下达命令:快闪开!可是双腿却灌了铅,怎么也动弹不得。那一瞬间,我只能听着众女人失措的惊叫,看着宁毓儿双手紧捧的脸上由指缝中流泻出的害怕不忍。她站在我的左侧,间隔不足两米,我看得真切。
但她左侧楚王的表情我却看不见。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忽见楚王猛地推开隔在我与他之间的宁毓儿,迅雷般跨出大步横手过来猛拽了我一把,大有力拔山河的气势。我有种被拽飞过去的感觉,惯性引起一个趔趄,我倒在楚王的臂弯中,幽淡的男子体香趁机钻入了我的鼻翼。
稍稍紊乱的气息告诉我,楚王也觉后怕。
那果盘盏“哐当”一声在我原本站立的位置落下再弹起,啄出了一个小坑后静默。我后怕的揪紧了领口,大脑有一刻的停滞,一片空白。
“十七,你太胡闹了!”楚王的忿怒霎时爆发,他的身体因这股忿怒稍有颤动。刚站定身子的宁毓儿被震了一跳,瞪大了眼看怪物似的睨着楚王。
众人都被楚王震慑住。满场的女人虽是身份尊贵,也不乏有见识或是心机深沉之人,可到底没见过这等雷霆之怒。要知道,楚王可是带过兵打过战的人,怒气中不但尽显威仪,更带足了霸气与杀气。
“你是堂堂天朝的公主,怎能仗着哥哥嫂嫂的疼爱如此依着性子玩闹?对自个儿兄长的几句玩笑话失礼若此?成何体统?好歹没伤着了人,还不快向你七哥,三嫂赔不是?”皇后最先反应过来,装模作样的厉声训斥十七。
我心里一冽,原来这才是皇后。两三句话想把一场可能演化为谋杀的事轻描淡写的说成一个孩子使小性子的玩闹事。
一个刑事罪名马上烟消云散,只剩下小孩子的胡闹,胡闹是定不了罪的。
……原来这才是皇后“惯无才品”之下隐藏的真面孔。若不是护犊情深,楚王震怒,她一时失了保十七平安的把握,或许她不会说出这么富有技巧性的一句话,泄了自己城府的深浅。
不过,她的城府却深不过楚王。
况且,被楚王的怒气吓傻了的十七毕竟是真被宠坏了的孩子,她听了喝斥不知是皇后在救她,反而哭闹得越发厉害,“母后——连您也骂儿臣,儿臣,儿臣——”
十七像所有盛宠之下的孩子一样,犯了错心虚,又觉受了责备委屈难堪,一跺脚便要冲出大殿逃避众人的注视。楚王却一把擒住十七的手臂,用力一推,又将她推回了皇后身边。
十七忙抱住皇后道:“母后,您看,七哥……他打儿臣。”反口诬赖的速度倒是很快。
楚王轻笑一声,吞吐几次,尽量平息语气中的怒意,“平日里大家都念你小,哄着你,疼着你,你这胆子就上了天了。我说了两句玩笑话你便使性子扔东西,可你也不看看你适才扔的是什么?那随便砸中了谁,都得去一条命!”
楚王竭力控制语调上扬,停歇了一刻,“你仔细看看,今儿这都站着你的什么人?是母后,母妃和你的嫂嫂们。你不顾忌她们的性命,伤及一二,却如何对得住往常疼爱你的哥哥们?”楚王不着痕迹的把那些作壁上观的女人也拉了进来。提醒她们,要命的危险随时可能飞向她们。
果然,不少女人后怕的退了一小步。
“再说,”楚王继续道:“今日三嫂若是有个好歹,你的小命也得作陪!”这一句楚王先抑后扬,效果极好,吓得十七一愣,慌不择话,推卸责任道:“你胡说,我……我可是公主……我,又不是故意的,要不是母后打了我一下……”
那果盘盏原本是要飞向你的。
皇后的脸极难看的抽动了一下,因那句“要不是母后打了我一下……”
楚王聪明的没让十七把话说下去,接道:“你是公主就可无法无天了?三嫂她是你的亲嫂嫂还是王府嫡脉郡主。你若真误杀了三嫂,先不说三哥怎样待你,你却是让父皇如何向远在西南浴血奋战保疆卫国的慕容大将军交代?又如何向年年上缴十分占三国库税银的江东王府交代?”
楚王这话的语气很淡,淡得像在与人谈论天气,但却是掷地有声。有人吸了口气,替十七庆幸。不少人明白,此事若是闹出去,被大臣们拿到朝堂上一说,便非同小可,而我若真有个意外,十七也必死无疑。
十七吓得哇哇大哭起来,皇后又是恼怒又是疼爱的看着十七,“教训”的口吻更加严厉,但护犊的心依然不变。
我疑惑的睇着楚王,他最后说的那些话,不像是说给十七听的。反像在警告什么人不要妄想动我,因为我在皇上那里至少还有两道护身符:我的大哥和父王。
难道……?
难道刚才的果盘盏不是无意中飞向我……而是……而是皇后故意……使其改变了方向?可是……皇后这是为何?她虽然一直都不怎么喜欢我,但也没理由要杀我啊……
我究竟何时何处何事得罪了她?她居然恨我如斯?
我摇了摇头,目光瞥到宁毓儿。她的脸色很白,我与她的视线短暂碰撞了一秒,碰撞出她眼里淡淡的哀,她马上极不自在的别开。我顺着她起初的眸光看去,竟发现自己的手还缠着楚王的手臂。
我急忙松开双手道了声谢,退开一步,拉远了与楚王的距离。
场面一时怪异,十七稀里哗啦哭着,皇后头疼的训斥着,众王妃安静的听着。不清楚楚王意图的人,不敢出言维护十七,怕惹祸上身。清楚的人又不愿出言相助,譬如我。
我貌似惊魂未定的站着,知道楚王不会把此事闹大。因为终究没人出事,此事做不了多大的文章。
“这都是怎么了?”太后温和而笑却自带威严的出现在大殿门口。她身后跟了一大群人,包括太子妃德颜,太子侧妃宜凌,以及与宜凌亲密牵手的一个十七八岁的陌生异装女子。
这异装女子有一对女子少有的剑眉,细致均匀,睫毛很长,高鼻梁,脸部线条明朗,不若中土女子线条温圆。她娇诮中带着英气,英气里又含了几分与众不同的风情,浑身裹着一种异族的独特风采。我能看出,她是一个俏丽且骄傲的女子。
想必她就是沙陀国的思樱公主。
我蓦地想起她那句,“我要嫁的是一个人,又不是一个身份。只要能和我自己喜欢的人一起,做奴隶也甘愿。”这句话想必是有下文的,她是骄傲的女子,应该相当自信她能征服自己喜欢的男人,相信自己用不着做“奴隶”。
众人向太后行礼,太子妃又领着人向皇后行礼。一切虚礼罢了,太后一面命人快些布置,一面用眼扫向大家,又问了一遍,“究竟出了何事?”皇后待要回答,太后把目光沉在我身上道:“朝恩,你说说,怎么回事?”
我又福了一礼,轻描淡写道:“回老祖宗的话,适才十七与七弟玩笑,出了点小意外,好在有惊无险,没事了,只是把十七给吓着了。”知道内情的人有人不解的看着我,也有人不屑的看着我。前者不明白我为何不把握好机会整治一下差点要了我命的刁蛮十七,后者自以为是的认定我是怕开罪皇后而不敢言语。
我却知道我说的话一定是太后想要听到的。刚才的事发生在太后的寿宁宫里,太后不可能不知道。她既然早知道了,这会儿却又故意点我这个当事人回话,摆明了是希望借着我的口息事宁人。我不说什么是非,别人也就说不了什么,因为此时此处实在不适宜追究什么。
太后对我的回答赞赏的点了点头,吩咐人送十七回宫“压惊”。她随意说了几句轻松话,登时便把殿内怪异的气氛驱除干净。太后转而笑对众王妃道:“来,你们都见见远来的客人,沙陀国最美丽聪慧的思樱丫头。”
太后的话揉着明白不过的宠溺意味,思樱得体的走上前点头道:“思樱见过众位王妃。”众人都道“不敢”,几个善交际的王妃顺势寒暄问候了几句,又说了些毫无营养的话,诸如思樱衣裳上的花纹如何好看,耳环上的玛瑙又如何珍贵等等。
我百无聊赖的退站在一旁,感觉有人看我,一抬头对上了楚王询问的目光,像是在问我“还好吗?”我感激万分的点头冲他一笑,淡化了前日与他的不快,却见他身边的宁毓儿也看向了我,眼神有些奇怪。
我忙撇过脸,思樱转头缠上了楚王,一口一个“楚王大哥”叫得相当亲昵。当年楚王成功征服沙陀带着降使返朝,与思樱可算旧识,这会子重见面两人热情都颇高。一会儿说当年沙陀的旧事,一会儿说现今沙陀的物事……思樱兴奋地旁若无人。
但言语中她对楚王有明明白白的兄妹之情却没有丝毫男女之爱。我睨向宁毓儿,她仍哀戚着双瞳若有所思,这又是为何?误会了什么吗?还是在意楚王先前推她那一把?楚王大概也留意到了宁毓儿的神情,靠近她温柔地低语了一句什么,而后笑对思樱道:“她是我未过门的妻子,思樱可叫她一声宁姐姐。”
思樱爽快的叫了声“宁姐姐”又道:“楚王大哥真是好福气,宁姐姐比我们草原最美的镜湖仙女还美丽,她的眼睛比我们草原夜空最亮的星星还明亮……”当然了,对不会成为情敌的女人多夸夸没什么坏处,至少还能博个好人缘。思樱的嘴很会见人说话,难怪太后与皇上会喜欢她。
宁毓儿经这一夸赞,略有羞涩的红着脸低垂了头。宜凌又巧妙的补充夸赞了思樱几句,简直就像演了出“连环夸”。
太后笑了笑,让众人且先落座,拉了思樱坐在她下首最靠前的位置上,看了天色,随口道了句,皇上怎么还不带众王爷过来?
被太后冷落了的皇后一听,答道:“回母后,儿臣先前着人去请了,说是皇上看完最后一篇文章就过来。”
“文章?”太后凝了眉,“何人的文章非急着这会儿看?”
“这是孙儿的过错。”楚王轻柔道。
“与你何干?”太后追问。
“父皇看的文章是孙儿自益州带来的几篇论政之道,”楚王解释道:“其文言语犀利,政见独到新奇,可谓旷古未见的奇人见地,父皇看得欲罢不能,又命众兄弟细读,想必兴致难抑,一时晚了。”我想了想,我在益州那么些日子,怎么不知道还有这么强悍的一个人物?难道?那个“旷古未见的奇人”是……
“哦?我朝还有这样卓绝的人物?”太后听得楚王之话也燃起了兴趣道:“可是有功名之人?”
楚王歉意的摇摇头,“孙儿只知此人叫‘木荣’,至于其他却是无从知晓。就连那文稿也非原件,原稿已下落不明。否则孙儿也是极想与此人讨教其中几处难懂的道理。”
接下来,太后与楚王又说了许多话,但我的耳朵已经关闭,满脑子只在想木荣,木荣,可不就是我?!
旷古未见?那是当然,我融会了另一个时空一千年后的治国之道,自然旷古未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