谦益的脸上又浮现了那种让人看不懂的表情,从容淡定一点点消散,七情六欲在他的脸上漏了行踪。仿佛他心里有什么事连他自己也掌控不了。他极不适应这种无助的感觉,他习惯了主宰一切,让所有的事在他的控制下有条不紊的进行。
可他似乎发现某件事他越想控制便越觉无力。他要摆脱这种彷徨,却像掉进了沼泽中的人,越挣扎,越沦陷。
烛火在我的眼底跳跃,我终于对无话的沉默感到窒息。我上前取过首饰盒,倒了杯茶端给谦益,他接过,脸上闪现一瞬的笑意,却在我下一句话出口后凋谢。
“还给你,它对我而言,真的不合适。”我将首饰盒内静躺的翡翠玉镯递还给谦益,“或许宁姑娘戴,会合适些。”她的手骨比我小。
谦益没有接下玉镯,认真的看我,“我把它送给了你,就属于你。”
“它从来就不属于我,因为它不适合我。”我搁下了玉镯,既是说玉镯也是说我与谦益的感情。
沉默,良久的沉默之后……
“我的心,丫头不要了?”谦益淡淡问我,沉重的嗓音划过我的心湖。他握着青瓷茶杯的手微微紧了几分。
我起身推开窗户,无奈的摇头,“缘来合聚,缘去离散。不是很好吗?这些日子我想了许多,已慢慢学着放下了。”
我斜倚轩窗,望着西天的娥眉新月,揉了揉脖劲,“很多事情变了。”你往日让我一见钟情的平淡洒脱再入我眼全然已是虚伪的做作。我每每多看你一眼,被欺骗的感觉就深一分。
有些失去,是注定的。有些爱,一旦失去就不能重来。有些女人,傻过一次,就会懂得,不是每个人都值得守候。有些痛苦,一生也只能品尝一次!
如今连唯一的血脉牵挂也没有了,我还执着什么?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我何苦来哉?“你我本不相亲,只我一味苦苦痴缠,再下去并无益处,倒不如相忘天涯。”
我不能说我不希罕谦益的心,虽然我想这么说。
他是个男人,还是个运筹帷幄,高高在上的男人。我一反常态的冷漠让他无所适从,让他感觉不是滋味,他都能忍下。可我若说我不屑要他的心,他的高贵的自尊心会强烈的反扑。我不知道他这种深沉的男人是否也会极端霸道的认为,他的心,可以不给我,但不许我不要。
我力求让自己的言语诚恳些,我心里明白,我知道他夺嫡的事,他不会轻易放了我。对于一贯谨小慎微的谦益而言,要他心甘情愿放我离开,无异需要与虎谋皮。
呵,与虎谋皮?什么时候,与曾经那么亲密的人说话,竟也用上了这四个字。
我回眸轻笑,“我离开后,世上就不再有慕容植语。你的任何事我不会与任何人泄漏半句……”
“这是丫头的保证?”谦益没让我说完。
我点头,“是。”
“这么说丫头真要离开?”谦益问我,没有一刻松懈,非要从我眼中找寻某种他想要的东西。他要找什么呢?睿智如他,该知道我说的不是气恼他的话。我也没心思玩那以退为进“欲擒故纵”的爱情把戏。
离开的决定从我醒来那日就有了,我或许依旧不太勇敢,不能任由自己留在伤心人的身边,煎熬身心。如果不离开,如果每日依然对着一个伤害了自己的人,我不会获得真正的平静。
谦益只是冷冷看我,恍如要把我看穿,“丫头离开想去何处?”
我戚静一笑,“不知道,但是天下之大,总会有我能去的地方。”其实……我会去墨阳。我若已“死”,江东王府和天医宫就回不去了。除了找哥,我不知道还有何处能让我容身。
谦益如云似雾的浅笑,冷静道:“我猜……你会去找墨阳世子。”
我大惊,他怎会猜到?
谦益见我神色心知他已猜对,脸色忽而变得奇怪,似讥似讽,连声音也不自觉得拔高了几度,“你果然要去找祁千度。”
我不假思索的矢口否认,“我……不会去找墨阳世子……”
沉默,又是沉默。
“丫头,我不会让你离开。”谦益握紧了茶杯起身,缓声道:“你若愿意,待你芳辰过后,我送你去别庄住一段时日,等身子养好再回来……你今夜……早些休息吧。”谦益说完,不等我回话,大步出了房。
从这晚起,我被谦益划为重点“看护”对象。身边的嬷嬷、丫鬟、家将,数量倍增。个个擦亮了眼睛,不容我在他们视线中消失哪怕一秒。无论我在做什么,总会有眼睛跟着我,随时随地的盯着我,似阴魂不散。
谦益仍然每日陪我用膳,没再提过纳下思樱的事,我问过他,他静默不答。他一厢情愿的意图粉饰一切。也拒绝再谈起让我离开的话题。每当我提出离开两字,他的眼里就会闪现一丝怒意,而且一次比一次更“怒”。
我只觉莫明其妙,一直不懂那“怒”的由来和深意,直到九月初九那日,我见到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黄昏,残阳如血。
用了晚膳,谦益离开清宁院。不久,祝管家领着织绣坊的东家胡玉求见。胡玉将我之前订做的东西送来,恭敬道:“民妇全照着王妃的要求缝制,请王妃查验。”
我道:“不必了。”挥手让磬儿把东西接过来,没有看,命祝管家直接带胡玉下去领赏。这东西对我来说,已经毫无意义。我从磬儿手上拿过东西,随手塞进了三相雕花衣柜中。磬儿见我如此也不多问。
不多时,我入内室翻看医书,却听房门忽然打开,我以为是谦益折回并没抬头。
来人似乎在外室坐下,然后没了声响,我抬头看去,只见磬儿已倒睡在椅子上。来人竟不是谦益,而是“美人”荣沐。
他一袭男子的月白长衫,青丝散垂只用青色布巾随意系于脑后,随性而高雅。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我惊讶甚盛,走出内室,“美人”闪着长长的睫毛和水灵翦秋水般的眸子,饶有兴致的睇我,没有起身却道:“草民参见景王妃。”
我疑惑的看着这不请自来,不请自坐的荣沐,一张阴柔完美的脸怎么看都该是名优雅女子,让人忍不住失陷于他的美貌中无法自拔。若非早知他是男子,我想我此刻一定在感叹造物者的偏心。
“你对磬儿做了什么?”我走向磬儿。
“她?”荣沐很男人的朗笑道:“我只不过点了她的睡穴,就跟外面那群家将一样。王妃可能不知,草民武功虽不高,点穴手法却是纯熟。”
“我相信你不是来跟我说这些的,你来做什么?”我伸头看向门外,灰暗的天幕下,果然横七竖八躺了几个家将。
“王妃救过草民一命,草民前来报恩……”荣沐闲闲的拿起茶杯一点儿也不客气的自己给自己斟茶,神情专注的,就像他来这里就为了一杯茶而已。
我打断荣沐,“别跟我说场面话,”你那样子丁点儿诚意没有,完全一副纨绔子弟赏花耍鸟的模样,“有话你直说吧。”我实在猜不出他的意图,不过可以肯定,他绝对不是我之前认为的那般简单,甚至他与谦益的关系也一定非比寻常。
否则,他怎么能到这里?
“王妃的话真让人伤心,草民可是专门等到王爷出门才特意来探望王妃的。”荣沐居然撒娇似的“西子捧心”,更要命的是,他那样子还非常好看。
我全身颤了颤,起了层鸡皮疙瘩。一个男人,偏偏比女人还美还娇,算什么?上帝的疼宠还是恶整?“你有何话赶紧说。”我没空看你扮女人。
“其实无话,草民不过是好奇,是以冒死前来探望王妃。”荣沐吊儿郎当的说一句喝一口茶。
“你好奇什么?”我坐下来反问。
荣沐大笑,冲我抛了个眉眼,“自然是王妃您呀。”
“我有什么奇特之处,值得你好奇?”我冷冷的看荣沐。
荣沐略带神秘的一笑,“依草民看,王妃本身并无奇特之处。不过,自草民认识王爷十二年来,王妃可是第一个能够令王爷恼怒的女人……”
荣沐摇头晃脑的说,我刻意过滤了后一句,只在意“十二年”几字,“你才多大?怎会认识王爷十二年?”难道五六岁的时候就认识了?
荣沐摇头,“草民的话,王妃故意不听后一句?……那么……王妃以为草民多大?”
我冷淡嘀咕,“二十。”其实我估计也就十八。
荣沐娇笑,笑得花月失色,“王妃可真会夸赞草民……草民可比王爷还大月余。”比谦益还大,那不是也二十八了?这,用孙悟空的话说,他就是个妖精。
荣沐眨眼而笑,却转了话锋,“草民希望王妃别再提离开之事。”
我一震,他怎么会知道?……看来这个假木荣果然与谦益交情匪浅。
我雅笑,不回话。
“王妃有没有见过王爷盛怒?”荣沐正色问我。
我扬头,蹙眉看他。他接道:“草民见过,并且见过之后,永远不愿再见……王爷不会让王妃离开。王妃若坚持,最后受伤害的恐会是您自己。草民所谓报恩并非虚言,此来相告便作报恩。”
荣沐弯起嘴角,“王妃以为,王爷留下您只是为了他的霸业?”
这个荣沐怎么似乎什么都知道……
“不是吗?”我脱口而出,不然还能为什么?
荣沐轻笑,“王爷若只为霸业,其实可以杀了您,王爷从来相信,死人的保证才有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