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之一字,薰神染骨,误尽苍生。劫数,劫数。
这当真只是江湖术士的胡说八道吗?
琢磨许久实在参悟不透,我甩甩头,不再去想。
不久,马车再度行上官道。
由于在小镇耽搁了不少时间,日坠星起,天大黑时,马车没有按计划抵达下一战——潍城。
因而,我与楚王不得不在入夜前拐入官道远处的一个山野小村。挑了户农家,说了些好话,使了些钱,住了进去。像这种农家,房间本来不多,我与楚王只能以夫妻名义同住一间。
每每这种情况发生,就需要楚王大显绅士风度——我睡床,他睡桌椅或地面。
这个山野小村实在够小,寥寥落落十几户人家,每户之间间隔着几亩薄田,是以彼此相距都不近。天一旦黑下来就觉得冷清孤寂。
这夜的星星特别亮,我与楚王吃过晚膳并肩坐在农家院子外不远处的一棵大树下。楚王吹箫,奏响《云水禅心》,我轻轻的哼唱。我抬头望着星星,什么都不干的枯坐着也能让我觉得乐趣无穷。
一曲罢了,楚王沉寂下来,不知想到了什么。须臾,他沉声道:“雨儿一定要去墨阳?”
我顿了顿,“是,那是我唯一能去的地方。”这世上唯一能接收我这种“已死”之人的人只有哥。
“为了……”楚王迟怔,揣测着原因。
“不为了什么,仅因为天下虽大,我却自认只剩那地方可以去。”我不想解释什么,可实际还是解释了什么。我站起身轻拍了沾身的泥土。
楚王也跟着站起,“雨儿,能让我一直陪着你么?”他停了很久才说出这句话,宛如积攒了很大的勇气。
我明白楚王话里的深意,内心不由得波涛翻滚,口中却淡淡道:“不能,你不能陪着我。这是你我不能回避的事实。我是个‘已死’的人,而你却不能不继续活着。为了你的身份,你的责任,还有那深爱着你的未婚妻而活下去。你我都该明白,我们之间有太多的不能。”
这几日楚王小心翼翼不触及这个话题,我便也假装什么都不想,自私的享用他对我的照顾。可是世上的事不是不想就不存在,人能选择短暂逃避,却不能永远不去面对。
现实是一条鸿沟,即使我爱楚王,也跨不过那条鸿沟的阻隔,更况我还没有爱上他吧?
想到深处,我没来由的升起一种难受的窒息感,顺了顺气才接道:“我们做知己未尝不好,不一定时时相伴身侧,彼此却能永生不忘……”这话我也有些说不下去,终于不再说。
楚王又是许久不出声,再说时有些哽咽,“雨儿,这太难……”
“可你没得选择。你不能辜负宁姑娘,不能抛下皇上……”你有太多抛却不了的东西,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你抛下。
“别说了,雨儿,其实……”
我没让楚王把“其实”说完,深吸了口气,“换个话题吧,这个太沉重。”
静默片刻,楚王轻笑,笑里有种让人难以载动的沉重,“你说换什么。”
“玩个游戏,可好?”
“依你,你说怎么玩?”
我想了想,“我们各写一个自己最想实现的心愿,把它们装进坛子里找一棵树埋下,待以后自己的心愿真的达成,便可来此挖出坛子看对方的心愿,可好?”玩游戏是假,我无非想以这个办法套取楚王的心愿,希望自己能有机会帮他做点什么。
楚王思忖了片刻,终是点头。
我便与他折回房内各自提笔写下自己最期盼达成的心愿。我下笔神速,写道:我最想实现的心愿是,由我最爱的男人牵着一匹白马,而我骑在马上,与他漫步黄昏话斜阳。
楚王也很快完成,我让他把纸条折成条状交给我。我向农户家里要了一只小土瓷坛子,将纸条装入坛中,煞有介事的封装,最后点着火把寻了棵老槐树把坛子埋进土里。
做这件事时,楚王完全是纵容疼宠的态度,或许他不会觉得这事有足够的意义,但我坚持完成他便激情饱满的配合我。
第二日清晨,我悄悄走出房间,从袖袋内掏出两张纸条。这其中,一张写着我的心愿,一张写着楚王的心愿。昨日埋入树下的坛子里装着的其实只是两张白纸。真正的“心愿”早被我偷梁换柱。我拽着两张纸条,心有一些颤动和躁动,揣测着楚王最想达成的心愿是什么。
打开纸条的手有些微抖动,还有些紧张,纸条慢慢打开,黑字映入眼帘。我心一动,震惊不已。他,楚王,竟写出唯一一个我不能帮他达成的心愿。至少现在不能。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他会……
他会写出一个与我相似的心愿,他不写江山皇位,不写荣华富贵,只写想当一个牵马人,马上载着他最爱的女人,女人的腹内怀着他的孩子。
他要带着他的女人和孩子游历洛朝山河。
这一刻我有些意外的愤怒。他为什么会有这种单纯到蠢的心愿?他是洛朝最具传奇色彩的王爷,他是皇上最宠爱的儿子,他是能让女人们疯狂的皇子,他是名动大江南北的文武全才……他怎么可以有那么没有出息的心愿?
偏偏这个没有出息的,简单到白痴的心愿,是我最无能为力的。
我发泄似的把纸条撕得粉碎。我忿然,不知道是因为楚王那个单纯的心愿我无法帮他达成还是因为他那个愚蠢的心愿与我的太过相似。
之后的行程,我一直有些闷,不愿说话,楚王的情绪似乎也低落着。我们一路几乎无话,时间过得极慢,马车也行驶得极慢,直到正午时分,马车与人才入了潍城。
我与楚王就近挑了间酒楼要了饭菜吃起来。周围都是食客,什么人都有,有的只忙着自己吃喝,有的三两成群的边吃边闲聊,有的不仅自己在吃还眼观四路耳听八方。
我身侧一桌坐了三个衣着装束较为讲究的年轻男子,一边吃喝一边谈论着近日帝都传来的各种消息。
一书生模样的男子道:“……可怜那景王妃红颜薄命,据闻她可是大洛难得一见的才女,惊世才学罕有人能匹敌。就此殁了,实在可惜。”
书生左手侧,一个穿着麻黄锦衣的男子接道:“听帝都的达官贵人们说,景王殿下福厚,福薄之女配他命中受不住,想来是真的了。可怜赔上了江东王的爱女……”
一年纪稍大的青衫男子忙压住锦衣男子的手做了一个“杀头”的手势,道:“此话轻易说不得,景王福厚还能厚过皇上和太子?往后可别说了。”青衫男子顺势转了话题,“这几日帝都又出了一件大事,你们听说没有?”
我一愣,又发生了何事?这么快景王妃之死就成旧闻了?
“何事?”锦衣男子问道。
书生把头凑过来道:“李兄可是说右相千金命在旦夕一事?”
右相千金?我和楚王相互对视,耳朵竖了起来。
青衫男子道:“正是这事。说是宁相千金旧疾复发,病得严重。”
锦衣男子压低嗓音道:“莫非她也福薄,嫁不得楚王殿下?自从被许给楚王殿下就一直病着,这会儿才说要与殿下完婚,却又命在旦夕了?这婚期怕是又要延期了……”
听到这里我没再听,心放了下来,脑海里浮现一个念头,宁毓儿这回怕是与我上次一般无二,假病。这事骗得了天下人,却骗不了我与师傅。若说因别的原因命在旦夕我或许就信了,可如果因为旧疾……宁毓儿最严重的旧疾就是寒体绝脉。她的寒体绝脉虽未根除,但已得到最大限度的控制,治愈只是时间问题,绝不会轻易复发,更不会严重到性命不保的境地。
显然这个消息的散布大有文章。
我若没记错,宁毓儿曾说过,楚王娶她是为了我,如今我已“死”了,楚王迎娶她的初衷就不存在了。那么在宁毓儿看来,楚王刚自西南回帝都一得知我薨殁的噩耗就失踪了,她心里会怎么想?肯定吊了十五桶水,七上八下,忐忑不安。
所以此次宁毓儿“命在旦夕”一事极可能是她或别人刻意制造的谣传,目的大概有二:一是,楚王失踪,以命在旦夕诱使楚王担忧心软,引他自动现身;二是,倘若楚王硬起心肠并不回去,能以此为借口继续拖延婚期,为寻找楚王赢得时间。从更深一层说,一旦楚王有意让宁毓儿退婚,宁毓儿也可借体弱福薄为理由,尽量保相府颜面不失。
这可谓一举几得,不失为一个进可攻,退可守的好计谋。然而却也是个万般无奈的计谋。
我又何忍拆穿她?
更何况上述一切也不过只是我的猜想,说不定真有什么原因致使宁毓儿性命垂危也未可知。
因此我愿助宁毓儿一臂之力。
我对楚王说,我今日有些累了,就在潍城住一宿吧。
楚王听闻宁毓儿命在旦夕,嘴上没说什么,可实际是担忧的,这也是他强于谦益的地方,虽然不爱,至少不待自己不爱之人冷酷无情。
我安安静静的坐在楚王身边,道:“你明日返回帝都去看看宁姑娘吧。”
楚王抬起头睇着我,良久不说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