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破旧的民房,一阵凉风携带湿气扑面而来,令人生寒。果然天凉好个秋。一抬头,顺着瓦檐流下的水珠,帘子般挂在眼前。身后屋内的灯火随风而动,摇乱了我投在阶檐上的浅淡影子。
雨,啪嗒,啪嗒,重敲着我的心。
秋,就快去了;冬,就快来了。
眼前这场雨来的毫无征兆,淅沥沥惹得满地尘湿,浸润了我的心情。心中一点墨迹渲染开来,朦朦思雾中清晰了我久不愿再思及的百姓,朝堂,天下。
淼水国,一个遥远而陌生的国度,权欲纷争的气息却已近在鼻翼,闻之神紧。
我轻叹一声……
天上的风雨,飘摇而来,又将飘摇而去,只是吹皱一片秋水,留下涟漪圈圈,碎花点点。可天下的风雨呢?天下风雨过后,留下的又会是什么?腥风血雨的气味还那么遥远,但那个海一样隐忍百纳的男人却不会再那么平静了吧?
帝都的夜宁沁依旧,甜美梦乡中的平凡人儿们纵情享受着暴风雨前最后的宁静。平凡的人心总是懵懂未知,越是平静的表面,越是惊涛骇浪的预示。
十月,是丰收流金的一个月,而我看在眼里的却只是即将来临的满目风雨。
我当真还是不喜欢秋季。
再过不久,皇上就要去逸莲山朝天祈福了。
——“三个月后父皇会去逸莲山朝天祈福,或许那之后,才是拨云见日之时。这之前有太多事要做。”
谦益说过的话,响亮在耳。朝堂,天下……百姓,终是斗不过他一颗野心的。
谦益夺嫡的事,我知的不多,却知的恰好。皇上朝天祈福期间帝都必定会有大事发生。风云变,乾坤转。一些东西经过时间的发酵开始不同了。其实夺嫡之事谦益本不心急,这个十月也许本该如常丰收流金。
可惜皇上先动了,撕碎了谦益对他最后一点残存的希翼。这刺激了谦益加速他的整个计划。
谦益曾说,“功败谋千古,变化争朝夕。原天下朝局,三足而立,鼎承安稳;今一足已动,稳局既变,何不让它变得彻底?……”
三足而立,鼎承安稳……谦益所言,会是哪三足?他!皇上!太子?楚王?其他人?
我摆摆头,低笑一声,自己也开始忧国忧民了吗?
离耶恭敬的站在我身后看我望雨冥思,许久才出声,“殿下,轿子已经准备好了,卑职这就送您回去。”
回去……我本可不回去了,可我坚持回我的民房去。我不知道楚王今日会不会去我那里,但我不想悄无声息的从他的世界走出,那样,也许我会带走他眼里某些颜色。他失魂落魄的神情,见一次足矣。
我回身看离耶,弯出一笑,“不用安排轿子了,你陪我走一程吧。”
“这……”离耶为难的低眉看着我,“殿下,天湿路滑,您……”
“既然称我殿下,却不听我的命令么?我就想走一走。”我展开手心里揉皱的面纱重戴上,夺过离耶手中的油纸伞,撑开,兀自走入了雨地。雨,噼里啪啦打在纸伞之上,敲出一种奇特的热闹。我回头对原地呆立的离耶笑道:“大祭司不欲护送本宫一程?”
离耶急忙从一个皇护使手中接下纸伞和水灯跟上我的脚步,伴我一道走向漯河畔我落脚的民房。
水灯是洛朝人专为雨夜而造的照明工具,外形与灯笼无异,以小竹竿挑起。
水灯的灯光其实略显昏暗,但在寂静无人的窄小巷道中却照透了前路。雨滴撞击着巷道内的青石板,发出清脆的声音。
“殿下,路上多洼湿滑,小心些。”离耶走在我斜前方一面为我探照一面试路。
我轻提裙摆,走得小心,“其实我还是喜欢你叫我‘小师叔祖’。”曾经有一个呆子可以欺负的日子万分值得怀念。
离耶僵了一下背影,低声道:“陪在小师叔祖身边的日子,是品严此生最快乐的日子。但如今世上已没了品严,只有离耶。对离耶而言,殿下就是殿下,是离耶的主子。”
是啊,品严的面具已经拿了下来,换上了离耶的面具,他就必须尽心去演好离耶这个角色,“其实你也想做品严,过品严那样简单的生活,对吧?……却又为何对于复位一事如此放不下呢?”我撑着纸伞跳过一个小水洼。
离耶终于回头看我,低声慢说道:“卑职生来便是龙啸殿大祭司的候选之人。进入龙啸殿的第一日便被耳提面命,此生生存的唯一目的便是保护皇族及皇族所拥有的一切。之后逆贼篡位,卑职亲眼目睹了亲人血溅头断的惨状。逃至洛朝后,卑职随着大祭司四处飘零,终日惶惶,境遇凄迷,饱尝艰辛……生存下来的唯一动力就是找到失散的殿下,再倾尽全力助殿下回国复位,报仇雪恨。”
“这是所有逃离一族的幸存者们生存下来的动力。回国复位早融进了我们的骨血中。活着,便只为了这件事。卑职如今身为龙啸殿大祭司,更是担了两代人的血泪仇怨和先人们以性命构筑的期盼。若放下了复位,卑职有何理由继续生存在世,又有何颜面去见先人?”离耶渐说渐激动,声音也大了起来。
他忽然意识到他的话对我来说,有含沙射影,指桑骂槐之嫌,又急道:“卑职没有别的意思。殿下长于无争,心境自不能以卑职等度之……”
我笑道:“不用替我开脱,我对复位的事漠不关心从你们的角度看来,确实是忘宗忘祖,不孝不义之举。不过,别人怎么看我,我并不在意。有些话难听的,听了气气也就罢了,反正我的生活还是我自己的……再说,你的话一点儿也不难听。”
离耶也对我笑了笑,“殿下确实很特别。”
“你指哪方面?”我追问。
离耶想了想,没想到该如何细说,便道:“殿下做的事很特别。”
“比如呢?”我穷追不舍。
“比如?比如……殿下……假死。”离耶道:“卑职便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殿下会……这么做。”
我清笑道:“你若想到了还能凸显我的特别吗?”我也是被逼无奈啊,谦益若肯放我,害我之人若不放火,我又怎会这样?如今,倒也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我只是想要另一种自由呼吸新鲜空气的生活。现今,为了哥,暂时也不能实现了。不过为了哥,即使粉身碎骨我也在所不惜。
“记住,”我想到一件事,郑重道:“从今往后我再也不是江东王府的朝恩郡主,不是景王妃,我叫江暮雨,就是一名寻常女子,懂吗?”我不希望以前的身份再给我惹一身尘埃。
“殿下放心,卑职谨记,关于您的身份之事,卑职自会吩咐下去,您只是妮雅公主殿下。至于其他的事,卑职等绝不泄漏也绝不干预。”离耶保证的同时不忘提醒我,我是妮雅,他的主子。
“那走吧。”我舒了口气,“待我将这里的事情安排妥当了,便与你们一同去墨阳。”
离耶点头,“但凭殿下做主。”
我笑笑,两人继续前行。
“殿下,前方有人。”刚转出巷弄,离耶警惕起来,前方远处似有灯忽闪忽闪,而那里正是我落脚的民房外。我心下猜想,谁会在那里?猛地一拍脑门,怎么忘了,我还有两个丫鬟呢。我在看戏的时候莫名其妙的失踪不见,她们还不急成热锅上的蚂蚁?
我对离耶道:“你且回吧,我已经到家了,那定是我的丫鬟们在等我。倒也不需让她们瞧见了你。”我说完走上漯河岸边的石板路,离耶把水灯递给我恭敬道:“卑职告退。”一闪,人就不见了踪影,隐没在漆黑的雨夜里。
此时,漯河上花船的繁华已早早歇了,许是因了风雨的缘故。
我一步一小心的走向灯光闪烁处。
执那灯的人见了我这盏灯,飞快的向我奔来。很近了,一个低沉磁性的声音带着焦虑试探性唤道:“雨儿?”
来人竟是楚王。我应了声,快走几步迎上去,岂知脚下一滑,双手伞和灯笼一抛,仰面就要倒下。却见楚王也抛了雨伞,抛了灯笼箭速飞身来救。他不来救还好,便我一人跌了就罢了。楚王飞身而来,势头太急,抱住了我,但被雨水打湿的泥泞石板实在太滑,让楚王没能停住来势。结果就出现楚王抱着我旋了两圈,两人齐齐跌倒在地的一幕。
当时本该我跌在下,我哀嚎未起,临倒地前,楚王一个旋转又换成他跌倒在下。触地的势头简直能以“猛”加“惨”两字形容。楚王的背亲吻了坚硬湿漉的泥泞石板,而我亲吻了他的脸。从没试过这种人与人的碰撞,碰得我鼻子死痛,似要整个脱落下来。也因着鼻子的疼痛,我神经大条的忽略了……虽隔了面纱,可我的唇对上了楚王的唇。
楚王身体有刹那的轻颤,而我正捂着鼻子直觉叫唤,“惨了,惨了,这下我引以为傲的鼻子要塌了,毁容了。”居然忘了,我如今已是难得一见的丑女,早无“容”可毁了。
楚王似被撞得不轻,半晌才用一种被人掐住了喉咙般的声音道:“雨儿,拜托你先起来,再哀叹你的鼻子。”我一听反应过来,才发现,我的左手肘正压在楚王的脖劲下方,难怪他像被人堵住了声道,怪声怪气。
天黑地湿,外加大雨滂沱,我与楚王已衣湿贴身。我慌忙从楚王身上爬起来,刚要站住,竟万分不走运的一脚踩住了用来挑拿灯笼的小竹竿。脚下又是一滑,双手挥舞着在空中乱抓了一通,冷不丁扑向已准备撑坐起身的楚王。这次撞得更猛烈彻底,我的额头撞上楚王的下巴,撞得眼冒金星。我的身体与楚王紧紧贴合。楚王二度倒地时重重闷哼了一声。
两人各顾各的疼痛。过了好了一会儿,我忽觉下身被某个硬物抵住,十分不舒服,正不耐的要伸手去摸。楚王溢出一道难抑的低哑呻吟,我猛然间意识到不好,慌慌张张收手。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火烧屁股般风速爬到一边,没好气的骂道:“色鬼!”幸好两只灯笼早熄灭了,没人能瞧见我现在猴子屁股一样的红脸。
楚王在地上躺了躺,慢慢坐起身子,颇有些尴尬的自我开脱道:“雨儿,我是个正常男人……”
“我看你是不正常才对。”我慌张出声,只为掩饰自己的窘态,“面对个丑女,你也能……也能起色心……你还正常?”
楚王哭笑不得的无奈道:“雨儿,我是男人,温香暖玉抱在怀的又是我最爱的女人。我若没有反应,才不正常……”他的嗓音依然干哑磁性,我听了脸更红到耳根。
“Stop!”我叫起来,“你还好意思说!你……你……就是色鬼!”
“思剁扑?”楚王疑惑出声,又意图解释,“雨儿……”
“别说了!”我从地上爬站起来,拒绝再探讨这个话题。
雨还在下,雨伞和灯笼滚落在一旁。我全身泥湿,摸了摸鼻子,嗔道:“都怪你,弄得我一身湿,还撞塌了我的鼻子。你没事瞎撞什么?”
楚王有种欲哭无泪的感觉,无可奈何道:“姑娘,小生实在冤枉,小生是要救你,可没要撞你。”
你还有心情调笑?!我隐带了些火气,“事实是,你撞了我,我才弄成这样……”我不依不饶。
楚王站起来,一脚勾了把雨伞撑过来,俯下身子在我脸上吐气道:“事实是你今日戏没看完,却不知跑去何处玩了大半夜,这时辰才回来。你到底上哪儿去了?”
“我去哪里要你管吗?”我轻揉着鼻子,略有忿然,我有手有脚去哪儿是我的自由,何时需个管家婆来责问!
“我不是要管你,但你好歹告知丫鬟们一声,也省得我派人四处去找你。”楚王见我语气不善,他也微有愠怒的提高了音量。
你怒,我还怒呢!我又摸了摸疼痛的鼻子,“我又没叫你去找我,我手脚齐全难道不会自己回来吗?你纯粹多此一举。”我现在这么丑,莫非还怕人劫色不成?有什么好担心的?
楚王停了半刻,忽把伞柄硬塞到我手上,道:“是,我多此一举。我多此一举关心你!”楚王说罢自个儿一甩长袖阔步往前走去。我怔愣的看着,唔,实际是听着楚王的脚步声浅远而去,自己气闷一动不动。
不一会儿,又听着脚步声逐渐放大。“你还杵在这里作什么?”楚王甩出的声音硬梆梆。
“我乐意,我雨下冥思,你管不着。”我也没有太好的语气。
“快回去,不然要得病了。”楚王还是硬声硬气。
“我偏不,有本事你把我扛回去。”我撑着雨伞纹丝不动,你能奈我何?
“你到底气什么?”楚王顿了顿忽然失笑,“我还从没听过像你提的这种怪要求。扛回去是吧?”楚王走到我身前,一矮身,利落的将我拦腰扛在肩头,转身就往回走,“这可是你自己要求的。”
“你放下我。”我挣扎起来,可是还没挣脱人已入了漯河畔的民房内。
一进屋,两个小丫鬟就拿着干爽的布巾奔了出来。屋内灯火明亮,一个丫鬟瞧见了我与楚王的狼狈模样,叫道:“老爷,您掉河里了吗?”
我终是没忍住,“噗哧”一声笑出来,楚王的脸色窘了窘,道:“快带夫人去沐浴更衣,别着凉了。”
我瞪了楚王一眼,跟着两个丫鬟进了房。房里已放好了一只冒着热气的浴桶。
我夸赞道:“你们想的还真周到。”
一个小丫鬟道:“夫人,这是老爷让准备的。老爷怕您回来湿了身子,就让厨房里一直烧着热水,这桶水是奴婢刚换的。”
“是呀,”另一个丫鬟插话,“老爷待夫人真好。老爷怕您回来走错门,就一直撑着伞,提着灯笼在门外候着。一站就是一个半时辰,奴婢要替老爷等夫人,老爷还不让。”
“夫人,下回您要去哪儿,若是不愿奴婢们跟着,吩咐奴婢们一声吧。可别再自个儿悄悄走了,担心死老爷了,还有奴婢们。”年稍长的那个丫鬟像似鼓足了勇气对我说出这番话,隐有责备之意。
是为楚王说话吧。
我,咬着唇,把雪白的身子缩进浴桶里任自己感动得稀里哗啦。
眼前浮现出感人一幕:楚王一手撑伞,一手提着灯笼,站在门外大雨之中一个半个时辰,三个小时,只为我回家的时候不致走错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