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已经过了整整五日。
冬日晴好。
南方的冬,向来无寒风,倘使日头暖和,热光足可以温了人的心和身。我抱膝坐在平南镇外无名的低矮土坡之上,眺望远处,除了周围的山,除了远处的日,其实看不见更多的东西。我身下芬芳香影无踪,只剩枯寂的冬草,仿佛冬眠了,不知道梦里它们是否已逢春?
索里站在我身后,几个时辰过去,一直静默无言。
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亦如他不知道我在想什么。
这几日,尚未收到楚王自帝都的来信。
我时常坐在桌前盯着三把紫金锁严密守护的紫金盒子发呆,然后猜想着,谦益意欲留给我的遗物究竟会是什么?五日来,我的思绪早已跋山涉水,过了几重天,却总无头绪。这两日,哥在军营做军事调整与部署,几乎无暇前来,我捧着手中的信,独自思量了许多。
这封与紫金盒子一同出现的信,只是寥寥数语,却撩拨了我的心湖久久难以平静,甚至令我慌乱和无措。
谦益在信上说,紫金盒子外力无法打开,只有他死了,才会有人将盒子的钥匙送给我。这里面,装着他唯一的遗物。
他说,要我留着那些紫金笺以备不时之需。
他还说,他若真去了,唯一的奢望是我的原谅。无论他做过什么,欺骗抑或伤害,他奢望我可以原谅他。
这是很特别地一句话。他用了“奢望”一词,他的口吻像在乞求。他那么高贵骄傲的人,竟然也会用“奢望”一词。
只是……原谅?如果已不在意,也就无所谓原谅了吧?
而我,还在意他吗?还在意他曾经对我的那些欺骗与伤害吗?
他总是像个谦谦君子,温润如玉,云淡风轻,绝妙极致。那般洒脱随性的风采,那般澹泊镇定的气度,姿态高贵而优雅,声音如祭奠了千年,满载厚重。可他偏偏彻头彻尾不是个君子。
他又说,只要他活着,就绝不允许有人从他身边把我抢走。谁敢与他争,他会遇佛杀佛,遇魔杀魔。只要他活着,他绝不会放手。他也是个矛盾的人,一面用了“奢望”的字眼,一面却又誓言绝不放手。
我轻蔑的笑了笑。
谦益,你和我一样,变得一厢情愿的蠢了么?
我曾经以为,爱情,只要有一方心中有爱,就能够经营起来。
可我错了。
如今他以为,婚姻,只要有一方坚持,就能够维系下去吗?
他呵,不知道终究是他从来不懂我,还是我从来不懂他。
或者,我们从来都不懂彼此吧。
不知道,我们还有没有机会去懂得彼此。也不知道,当我们真正懂得彼此之时,会是怎样一派光景。
我想,他该是深爱着宁毓儿的。可是到如今,却又为何对我这般执着起来?无论哥如何推测,我始终不敢相信谦益爱我,他只是不习惯吧?曾经那么爱他的一个人忽然不爱了,疏离了,任谁也会不习惯的。无关乎爱情,只是男人的自尊心,作祟罢了。
我收回远眺的眸光,在低低的马蹄声中,瞅见哥与他的女侍卫叶如雪各驾一匹快马,衣阙翻飞奔驰而来。两人的马上神姿,那般相似,率然而潇洒。哥没有褪下盔甲戎装,近了,勒马停住,却是一脸凝重神情。
叶如雪紧跟在哥的身后。她高束长发,一身黑衣,迎风飘逸,高挑的剑眉显出英姿飒爽。她表情冰冷,睇着我的双瞳中却闪着猜疑,同第一次见她时一样,始终猜疑着我的身份。
哥看我一眼,翻身下马,我笑了大叫,“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我还以为你这几日都不会来。”
哥大步流星奔上土坡立在我身前,“客栈老板说你或许来了这儿。”
呵呵,我又笑,“这地方是他介绍的,清静。”
哥始终没有笑,面色凝重的睇我。我被他睇得久了,皱了皱眉,“我做错什么了吗?这般看我?”他回神淡道:“没有。”
他摊开手心,递出一封短笺,正色道:“帝都出大事了。”
我接过短笺,平静浅淡的笑笑,“怎么面色这般不好?其实你我都知道,帝都迟早要出大事,不是吗?只不过没想到是这几天。”皇上去逸莲山朝天祈福这么长时日,谦益该有所行动了。他若动,帝都定会有一场腥风血雨。
大事?不就是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结果?
这封短笺只是这件大事的序幕罢了。
哥解开头盔托于手上,语调有些沉重,“平南地远,即使飞鸽传书,途中也要经由三座鸽楼转传,耽搁了时日,这事是好几天前发生的……不是你我想到的情形。”
哥这么一说,我好奇心甚,什么情形是我与哥没想到的?一场夺嫡大战的开始会有什么特别情形呢?我忙打开短笺,细阅之,忽然便手抖心颤,震惊无可复述,瞠目结舌半晌说不出句话来。
怎会这样?我着实从来也没想过这般情形。我以为是开始,却原来就结束了?
以这种谁也想不到的方式结束?我不停的摇头。
皇上在逸莲山遇袭驾崩,随行的景王救驾负伤,性命垂危。太子在皇后与左相支护下,代掌国玺,将择日登基。
哥蹙眉看我,“这事,你怎么想?”
这言语不详却又直白的几句话,我能怎么想?
皇上驾崩?景王命危?都那么不意思议!似乎可能,又似乎绝无可能!
我傻傻愣愣的瞪着短笺,仿如要从上面瞪出逸莲山上的血杀场景,“他怎么会性命垂危?”他的身手,我亲眼见过,天下第一杀手宋白都远不及他,他会性命垂危?
哥微怔,没想到我竟回了这么一句话。他专注看我,许久后叹息一声,“他也是人……”
“我以为他不是人。”我轻扬头,忽觉阳光刺目,我闪着羽睫,喉中有火,说不出心中是何感觉,只是不信,坚决不信,“这事不可能就这么完结。这消息太匪夷所思。”谦益那样谋略天下的人怎可能输给太子与皇后?
这短笺记载的事,实在透着一股子难以畅言的邪异。这股邪异堵在我心口,堵在嗓子眼,让我不得舒服。
哥摇了摇头,言语坚定道:“这消息不会有假。”
“可是天下三足,哪这么简单就……”我一个激灵,天下三足……
那么……还有一足……“楚王和太后呢?怎没记述他们?”我来回翻转手中的短笺,留意到,它仿若被人撕掉了一部分。
哥听到这话,神色蓦地古怪起来,别开眼,眸光远去,不看我。
我猛然意识到什么,箭步上前抓住哥的手臂囔道:“他们怎样了?楚王和太后也出事了?这怎么可能!”太后是什么人,楚王又是什么人!他们这一足不是还有个狂傲的空空公子?!
哥疼惜得掸掉沾在我裙裳上的半截枯草,艰涩道:“太后没事,仍在宫中。楚王,楚王他……”
“楚王怎么了?”不觉间,我尖锐的指甲已经深深掐进了哥的手臂肉里。
哥眨了几下眼,桃花目中尽是不忍。他停顿了很久,转过头,“听说遇伏……失踪,详情不知。”
“失踪?”我抓住这个词,心里“咯噔”一下,升起不好的感觉,对哥的回答并不满意。哥闪烁的眸光告诉我,他隐瞒了什么,我紧追着哥的眼,“跟我说实话,楚王到底怎么了?”
哥静静地看着我,不动声色。
我激动起来,摇晃着他,叫囔,“说啊,我要听实话,他到底怎么了?”
哥久久的直视我,没有一句话。
我渐渐有些失控,用力的拉扯哥,他终于启唇飘出一道长长的叹息,“有传言说,楚王遇伏身亡了……但只是传言,实情不祥。”他瞧见我的异样,紧补上后一句。我身子陡然一软,似万千气力被人如抽丝般瞬间抽空,声音与身体一同颤抖起来,“遇伏身亡了?”止不住,痛楚丝丝如针般扎进眼里,撕咬着心,一抬头,泪已千行。
“这怎么可能?”我整个人迷惘起来,咬着唇,早已控制不了自己,无论身体还是思绪。我嘴上不停的说着,这不可能。可心里,是真得信了几分。我第一次觉得这个信息闭塞的时代能将人逼疯。实情不祥?什么叫实情不祥?
“他一定会化险为夷的。”我痴痴的说,只说给自己听。
百味陈杂,品在嘴里,苦到了极致。我的思维完全紊乱了,眼前模糊一片,风影,人影,马影,山影,草影……所有一切都成了不真实的影子,跳跃,晃动,重叠,分开……
我不知道怎么回了客栈,也不知道为何屋里只剩下了我一人。
浓夜云疏,西窗寂。
烛火不停的闪耀。闪花了我的泪眼,我的脑海里不停歇的流淌着与楚王有关的记忆。他天神般的高贵,他傻子般的憨愣,他情深似海的爱恋……
有个东西在我心里东冲西撞,拼了命的往外窜,碰撞我的心门。
就如同心里藏了只气球,正离奇的膨胀,撑满了整只心房,马上就要炸开。
心被揪痛,我弯腰捧住心口。耳边回旋着许多声音,嘤嘤嗡嗡,吵闹不休。
“有些人……是不该放在眼里的,应该放在这儿——心里。”
“你是不希罕做皇后的,你要的无非是他的心。而他,是这么多年来我唯一看不透的人,他的心就像幻海里的月亮,说变就能变……你与他,一个为情,一个谋权,亦如一个在天,一个在渊……”
“有种人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偏你就是这种人。”
“我瞧着四嫂盯着十一弟在看,其实看的是十一弟妹的耳坠;十三弟妹瞅着六哥在看,也不过看的是六嫂的发髻……”
“三嫂嘛,看的也不是大哥,而是大哥身后那盆百叶兰。”
“只是有些人或许永远不会知道,远处还有一个克制着距离爱她的人。”
“公子此乃‘襄公之问’,在下亦作‘荆臣之答’。”
“你没事,太好了。”
“先吃,吃不完再给我。”
“谁说红颜多薄命?靡靡之音,污人耳根,你还是不唱的好。”
“你与她们自然不一样,我想见的只有你!”
“我爱你,朝恩。不是喜欢,是爱。”
“不要哭,若是知道会把你弄哭,我情愿一辈子不说。”
“如果三哥能让你快乐,为了你的幸福,我愿放弃一切帮你……包括放弃你。但是……”
“如果三哥不能给你幸福,请给我等你的权力。在此期间,你可以让我伤心,但求你千万不要让我死心。”
……
“你身上有伤,一个女人天没亮去山里太危险,以后若要去记得叫我陪你……”
“我知道它很痛……我只是离开一月有余,再相见你已将自己的身子折腾得这般虚弱。”
“慰亲节怎能不吃桂花糕?找了这许久,就得这一家的糕点厨子会做江东的桂花糕,你尝尝味道对不对。”
“好,‘有人滋事’行了吧?你说什么,都依你。”
“雨儿,我不愿你也如我这般为难。”
“只是下跪道歉?我跪!”
“雨儿,我是男人,温香暖玉抱在怀的又是我最爱的女人。我若没有反应,才不正常……”
“是,我多此一举。我多此一举关心你!”
“难道……你还不能信任我?若有事,我可与你一同解决。”
雨儿,你还想骗我?你能骗得了你自己,却骗不了我,你对我绝不似你说的那般没有感情。你在为我哭泣流泪,我怎舍得你为我流泪……”
“无论你心里还住着谁,我都愿意等,直到你找到真正的幸福。就像杨过能等小龙女十六年,我为你愿意等一辈子。”
我心痛得直不了身,忽而再也听不下去。楚王曾经说过的每一句都如一只重锤敲打着我的心。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笑都那么深刻的刺痛了我。我双手捂了耳朵,却是喉头一滚,口中顿甜,咳咳两声,锦帕上居然开出一朵艳丽无比的血色红花。
这花开得不大,在我眼角的晶莹中折射出绚烂无涛的红光,触目惊心。红光似刀如剑般直插进我的心里,“哐当”一声,门开了。哥挺拔的身姿出现在我的眼前,我不欲他为我担心,急忙收了血渍锦帕,泪眼婆娑的凝望他。哥见到我狼狈的模样,眼底藏不住无尽的疼色,上前搂住我道:“雨儿,那只是个传言,墨阳王府的密探并未证实。”
我点头,“我知道,可我就是止不住把这个传言当真,我也不想这样……但我害怕……”
哥淡然打断我,“景王命危,你不怕他有事?”
我一愣,停滞了一刻,昂首,“他?怎么会?”似乎在我的潜意识里,即使所有人都死了,他也不会有事,“他怎么会有事?他怎么可能允许自己死去?”
“他也是人,雨儿。”
“雨儿,听听你心里的声音吧……”
“哥——”
“我不说,你自己听,总会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