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的意思相当清浅,他要告诉我,谦益太不简单。
关于帝都新近发生的一切,他其实所知不详。但他曾是太子党的一员悍将,因而他凭借此前了握的信息能猜出几分端倪。他猜谦益布了一个局,一个设计太子为其所用,助其夺嫡的局。
这其中,很有些曲折。不知怎得,与麓山王府及宜凌沾染上关系。在哥看来,宜凌或许是谦益所布的局中穿针引线之人,所以谦益布局之时为宜凌留了后路。即便太子谋逆罪名坐实,成群妻妾子女惨遭凌迟处死,身为太子侧妃,宜凌亦能免受牵连。
日后或许更能大富大贵。
只是对宜凌而言,这代价……并不小。
那么,实情若真是这般,那会是怎样一个不可以思议的局?
局的结果已现,过程却消失在了流逝的光阴中。谦益曾是如何环环紧扣步步为营?如何诱引太子入局?又如何制造了逸莲山皇上遇袭意外?
这些都无从得知。只能猜。
哥在猜,我也开始猜。
心尖挑得一语,我蓦地一惊。
“狗急了会跳墙,太子急了呢?”
说这话时,谦益的前话仍停留在夺嫡所需的“借口”之上,当时的他尚欠一个光明正大的夺嫡“借口”。
难道……“太子弑上谋逆”便是他煞费苦心设计的“借口”?
若真是,实可谓一箭三雕了。
既除了皇上,又以弑上罪名套牢了太子?太子一除,身为皇三子的他,就是所剩的嫡长子,又是救驾重伤之子,忠孝勇义都全了。朝堂上那帮捋须托腮严守祖制的肱股之臣,乡野间那些不问朝局习惯祖制的平民百姓,谁又能光明正大质疑他继承大统的资格?
他成了顺理成章的皇位继承人。
……唯一有资格否决他的人——九五之尊的皇上已经驾鹤西去了!
那么,谁又能为皇上瞩意的储君候选人——楚王,正名?
这岂非又多了一雕……
“丫头,你觉得我无情么?”
“夫君是指……?”
“父皇。”
“其实你心里是爱皇上的。”
“或许是吧,但这已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从未爱过我。”
那时的谦益温柔的笑着,波澜不兴,平和无浪至无懈可击。
但那时,他恐怕也已下了狠心、杀心吧?对太子,也对皇上。那样的对话,当初听时,晦暗难明,今日回思,却又似早蕴了另番乾坤。
之前种种自此思来,我心神一泠,曾经风华隽永的人,胸中万千筹谋定是早早勾画了出去,一兵一卒如何排布也早早立了定案。我那时信誓旦旦说要助他,愁苦他未予我良机,他其实又何曾需要我相助呢?他那人,缜密心思,早运筹帷幄于千里之外了。
狮子……即便沉睡的时候,也还是狮子,绝不会是温良的猫和狗。
羽睫扇停,我心思停滞,我所求不过是难得糊涂。可这夜色冰凉如水,孤眉清月引我犯错,竟又将我的思绪拖回那七拐八弯的谋思之中,揣度出这番东西。
我,也不是个单纯的人呢。单纯的人又岂会揣度出这番暗霾曲拐的东西?这是我的揣度,也是我的暗霾曲拐。
我忽然望月苦苦一笑,笑不尽自嘲。
暗霾曲拐,这本就是我。阴暗扭曲的白湛莹,虚伪笑闹的江暮雨,自以为是的慕容植语,不敢担待的妮雅……哪一个不是我?!这样的我,不会被允许得到幸福吧?
我心下一阵抽痛。
天上的月都看着,都看着呢……
“我便如那房上月,南北东西陪着你,只有相随无别离。”
南北东西,东西南北,潜光,你曾自寓为月,但求相随无别离,如今却在何处陪着我?你可要好好记住你说过的话,要继续陪着我,天涯海角陪我活着。
我不奢求什么,只求你活着……即使相隔天涯,只要你活着就好。
“丫头,只有痛过的人才真正懂得选择。”
是啊,谦益这句话真是极对。因为痛过了,所以懂得选择了。可是,会不会迟呢?我的眉越发耷拉下去,心越发紧至一处。
“雨儿,可是又想到了楚王?”哥轻唤我一声,“他一定不会有事……”
“我明白,哥放心。”我点头,嘴角的笑抽不去一丝苦涩。
不再说话,这个话题谁也难以继续。我与哥默契的看着彼此。从彼此的眼中寻求心灵的平静和依靠。安慰,有时候是不需要言语表达的。
过了许久,许久。
我再度平静了心境,拣起一个话题问哥,“哥以为太子是个怎样的人?”
哥舒展开轩眉叹惜一句,神情已换上暗夜冶游,红袖添香般的气定神闲,但低低的言语却夹带了复杂的情绪,“太子其人,志大才疏,虽不至愚鲁,却也是毫无建树之人。他的温和、内敛、沉稳之气不过是自皇后处效仿而来的门面装饰。多年来,若非皇后为他苦心经营孝道,颇感动了太后与皇上,又有年迈左相挟一帮开国功臣的子弟门生为他上下打点妥贴,他那皇储之位恐怕早断送了。”
“但你却是太子党的一员。”
“那是我父王权衡之后的决定,我只是顺从了他。多年前,我父王选择支持太子,是因看重了他背后那份家底和他自身那份庸碌。况那时,显了夺嫡之心的皇子王爷中并没有人真能撼动太子的储君之位。我父王并不希望先帝口中‘绝非池中物’的景王,英明远播、功绩卓著的楚王和冷敏的越王登上龙椅。”
哥讽笑一声,“你该知道,一个平庸的君主对希望雄霸一方的诸侯藩王来说,是件大好事。而且,太子顺利登基的可能性,一路看来,一直很大。”
“只是,”哥话锋陡转,“他恐怕万没料到,景王确非池中之物,嫡位之争竟闹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太子一败,德颜的性命也就悬在刀口了。帝都之中,皇宫之中,不知又该乱成了怎样?”
能怎样呢?倘若一切才刚开始,谦益还没粉墨登场,戏哪里会就此谢幕?
“事实若真如猜想,哥该想办法救救德颜了。”
哥摇头,“我在想,但难。”
又是无话。
我与哥皆沉默。叶如雪抱胸而来,索里似有感应,也不知从何处奔回我身侧。叶如雪冷睇了眼索里,又冷睨我,眸光飘向哥时冷淡之色倒敛去了许多,一如既往的恭敬中一如既往的揉进了女子柔和之色。她在我面前向来只跟哥说两句话,一是“遵命。”二是“启禀将军,时辰到,该回帐了。”
现在说的,便是第二句。也是我极不愿听到的一句。哥看看夜色,看看我,为难的道了一句,“今夜我先回了,你好好休息,说不定明天就有了好消息。”
我努力一笑,目送哥离去,看他和她融入漫漫长夜。
第二日,自然没什么好消息传来。哥也没能过来,令我忐忑不安了一日。
之后几日哥倒是来了,却也没有进一步的消息。他只得安慰我,“耐着性子再等等,消息应该在路上了,这时代的信息业太不发达。”
又是一日,哥又没能来。暮色时分,了无意趣之下我索性闲逛于平南街头。本想获知些什么,却是一无所获。
平南这地方,地处洛朝东南边陲,既是弹丸之地又实在偏远,消息极不灵通。朝廷,帝都发生的事多不受平南百姓关注。对他们而言,吃饱穿暖才重要,才是真谛。所以三年前皇上改元“天启”的事,在这里也还不算太老的新闻。
此外,因官方消息称平南以南流民成灾,抢掠横行,肆虐妄为。内地偏北的药商药贩早不敢来。南边敢来的少数人,又哪里知道什么?
即便皇上崩殂的消息和新皇登基的消息正式对外公布,诏令下达到南方各地至少也要一月半月。
折回客栈,哥今日仍未前来。入夜三更我辗转反复尚未入眠。
屋外有了动静,我跳将起来,开门一看,却见离开数日的离耶带着一身暗红成黑的血痂立于门前。他那风尘仆仆,未及束发(淼水国习俗,男子都不束发)的模样,颇显狼狈。见到我未及细说,一面吩咐索里赶紧收拾行李,一面道:“请殿下随卑职即刻移驾。”
我讶然道:“出了何事?你竟这般模样?”
离耶目露毒恨,“洛奇这等禽兽,枉披了一张人皮……此事说来话长,旦请殿下速速随卑职移驾。”
洛奇怎么了?叛变了?
“去往何处?”我脱口。
离耶道:“殿下下榻之处已为洛奇知晓,卑职与十数勇士奋杀而出,先送殿下去往紫城。龙啸殿的皇护军已到了那里。”
连夜赶去紫城?那是淼水国边境一个极小的城。说话间索里已将行李收拾妥当。离耶眼中写急,央我快走。我神思变了数变,却怎肯离开哥奔赴淼水国?辗转回思又不得开口说明。
憋了半晌,我讷讷道:“你与索里赶紧离开吧,再另谋堪当国主之人。我只是个毫无野心的女人,我实在无力担起那份沉甸甸的责任,也不该得到那份无上的尊荣。我不想离开平南。我留在这里……”要陪着哥,要等着帝都传来楚王的消息。
那个梦,那个重回淼水国报仇雪恨、成功复位的梦,我不是有担待的妮雅,不是能助人达成理想的妮雅,我无能为力。
我还是自私的我,不是真正有国仇家很的妮雅二公主。我不愿为别人的理想承担无法承担的责任。
夜风猛然吹来,刮过我的眼睑,摇破了一地月下暗影。而我的话割残了人的心,碎了漫天的冷风。
天地变色。
离耶那双雪亮眸子,忽而暗淡下去。原本的焦急殷切因我的话而变成受挫和失望,失望之后又有更多看不明晰透彻的东西,“殿下忘了您有拥戴您的万千子民?!您不能抛弃我们……”
我摇头,“万千子民属于真正的妮雅,可我不是……”
“您是!”离耶争辩,他的脸色极为难看,动了动嘴角,难看的脸上渐渐凝聚出一种如我一般的坚决,“殿下若不愿离开,请恕卑职无礼冒犯了。”
我退开一步,圭怒道,“你想强迫我?!”
离耶强别过头不敢看我,单腿跪地,出口卑微道:“卑职今日冒犯殿下罪该万死,他日要杀要刮全凭殿下发落。”索里见离耶跪下,也不敢站,不置一词跟着下跪。
离耶缓缓站起身,一转头,出手如电光一闪,画出划破夜空的优美弧线,我意识一停,不由自主闭上双眼,身子软了下去。